中國在金沙江修建大壩引發罕見的藏人抗議，最終以毆打和逮捕收場
文/BBC亞洲數字新聞記者黃曉恩（Tessa Wong）
BBC從消息人士與經過核實的影片中得知，今年早些時候，數百名藏人因抗議中國修建水壩遭到嚴厲鎮壓，其中一些人被重傷。
此類抗議在西藏極為罕見——自1950年代中國吞併西藏以來，該地區一直受到嚴密控制。此次抗議，凸顯出中國在該敏感地區推進修建水壩計劃的爭議性。
事件在二月發生後，有關逮捕和毆打的消息便開始流傳。隨後幾天，當局進一步加強了限制，想核實相關情況變得更加困難，記者目前無法自由前往西藏。
BBC花了數月時間，追蹤那些家人和朋友曾被拘留及毆打的藏人所提供的消息。同時，BBC事實核查還檢查了衛星影像並核實了一些洩露的視頻，這些視頻中出現大規模抗議和僧侶向當局乞求寬恕的畫面。
這些消息來自中國以外地區，與活動團體沒有聯繫。但出於安全原因，他們不願透露姓名。
對於BBC的查詢，中國駐英國大使館未確認也未否認抗議及隨後的鎮壓。
大使館回應稱：「中國是一個法治國家，嚴格保障公民依法表達關切、提供意見或建議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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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議及隨後的鎮壓發生在四川省的藏人居住區。多年來，中國當局一直計劃在德格縣和江達縣之間的山谷中建設大型的崗托（藏語稱「坎托」）大壩及水電站。
一旦建成，大壩的水庫將淹沒對藏人具有文化和宗教重要意義的地區，這裡有幾個村莊以及保存著神聖遺物的古老寺院。
其中一座寺院是擁有700年歷史的旺堆寺（藏語稱旺托寺）。其牆壁上因繪有罕見的佛教壁畫而具有特殊的歷史價值。
崗托大壩還將迫使數千名藏人搬遷。BBC獲得了一份看似公共招標文件的文件，顯示為了修建大壩將有4,287名居民需要搬遷。
BBC聯繫了招標文件中列出的官員以及據報負責修建大壩的國有企業華電集團，但均未獲回應。
根據聯合國人權委員會特別報告員2024年7月致中國政府的信函，該大壩的建設計劃最早於2012年獲批。該信函關注大壩對數千人及環境造成的「不可逆影響」。
從一開始，當地居民就未能「以有意義的方式」參與大壩的商討。比如，他們獲得的資訊不足，而且當局未有提供藏語翻譯。
信函還提到，政府曾向居民承諾，只有80%的居民同意，項目才會繼續推進，但「沒有證據顯示項目曾獲得同意」。此外，居民也曾多次試圖就大壩問題表達關注。
BBC從兩位藏人消息來源了解到，今年2月，官員告知居民他們即將被驅逐，但卻未提供有關安置選項及補償的具體資訊，這讓居民深感焦慮。
儘管大家清楚鎮壓的風險，但這種深層次的不安促使村民和僧侶決定舉行抗議。
「他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最大規模的一次抗議中，數百人聚集在德格的一棟政府大樓外。在BBC獲得並核實的一段視頻中，可以聽到抗議者呼籲當局停止驅逐，讓他們留下來。
一群居民曾向到訪的官員懇求取消修建大壩的計劃。BBC獲得並核實了一段影片，顯示該事件發生在西壩村。
影片中，身穿紅袍的僧侶和村民跪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伸出大拇指，這是藏人傳統的乞求寬恕方式。
過去，中國政府對反抗權威的行為一向採取快速鎮壓，特別是在西藏地區。它們對任何可能引發分裂情緒的事情尤為敏感。
此次抗議也不例外。消息人士向BBC透露，當局迅速展開鎮壓，不僅在抗議中逮捕數百人，還對山谷中的住戶進行突襲搜查。
一段尚未經證實但廣泛傳播的影片顯示，中國警察在一條道路上推倒一群僧侶，疑似在執行逮捕行動。
據藏人消息來源稱，許多人被拘留數周，其中一些人遭到嚴重毆打。他們的家人和朋友是此次鎮壓的主要目標。
另一位消息人士分享了有關審訊的新細節。他告訴BBC，一位兒時的朋友被拘留並連續幾天受到審訊。
「最初，他們問了他一些問題，態度還算友好。他們問『是誰讓你參加的，背後是誰指使的』。」
「當他無法提供他們想要的答案時，六七名安保人員在幾天內輪流毆打他。」
他的朋友僅受了輕傷，並在幾天內被釋放。但其他人並沒有那麼幸運。
另一位消息人士稱，他的20多名親友因參加抗議被拘留，包括一名70多歲的老人。
「他們中的一些人全身受傷，包括肋骨和腎臟，被踢打得非常嚴重……有些人因受傷而生病，」他說。
海外藏人媒體報導中也出現了類似有關拘留和毆打的說法。
聯合國的信函也提到了抗議者被拘留及使用武力的情況，指出「許多抗議者被中國警察嚴重毆打，導致需要住院治療」。
據BBC了解，鎮壓後，當地藏人面臨更嚴格的限制。與外界的聯繫進一步減少、監控增強。消息來源稱，那些仍可以聯繫上的人因為害怕再次遭到鎮壓，已不願再多說話。
第一位消息人士表示，雖然一些被釋放的抗議者最終被允許在西藏其他地區活動，但其他人則被禁止走動。他補充說，這對需要前往醫院接受治療的人，以及需要帶著牲畜在牧場間遷徙的遊牧部落成員造成問題。
另一位消息人士說，他最後一次與親友聯繫是在二月底：「當我聯繫上他們時，他們說不要再打電話了，否則會被逮捕。他們非常害怕，迅速掛斷電話。」
「我們曾經通過微信聯繫，但現在已經不可能。我完全無法再與他們聯繫，」他說。
「我最後一次通話是和年輕的表妹。她說，『現在非常危險，我們很多人被捕，情況很糟，我們很多人被打』……他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BBC無法在中國國內媒體中找到任何有關抗議及鎮壓的報導。但抗議發生後不久，有報導指出一名中國共產黨官員到訪該地區，向居民「解釋建壩的必要性」，並呼籲「維穩措施」。
幾個月後，據網上公佈的招標文件顯示，德格一個「公安崗亭」被授權建設。
BBC持續數月通過衛星影像監測該山谷。迄今為止，尚未發現大壩建設或村莊與寺院拆除的跡象。
中國大使館告訴BBC，當局仍在進行地質調查和專業研究以推進大壩建設。他們補充說，當地政府正在「積極深入地了解居民的需求和願望」。
發展還是剝削？
中國在修建水壩方面爭議不斷。
中國在1990年代建設世界最大水壩——長江三峽大壩時，政府因處理成千上萬村民的遷移與補償問題遭到抗議和批評。
近年來，隨著中國加速從煤炭轉向清潔能源，此類舉措在藏人地區變得尤為敏感。
北京一直將目光投向西部偏遠地區的陡峭山谷和大江大河，計劃建設巨型水壩和水電站，以支撐中國東部城市耗電量巨大的需求。習近平主席親自推動了這項政策，工程被稱為「西電東送」。
像崗托這樣的水壩大多建造在金沙江流域（藏語稱「直曲」），金沙江流經藏區，是長江上游的一部分，同時也是中國所謂的「世界最大清潔能源走廊」的一部分。
崗托是計劃在這一山谷建造的13座水壩中的最新一座，其中五座已經投入使用或正在建設。
中國政府和官方媒體將這些水壩描述為「雙贏」方案，不僅能夠減少污染、產生清潔能源，還可以改善農村藏人的生活條件。
中國駐英國大使館在給BBC的聲明中表示，清潔能源計畫的重點是「促進高品質經濟發展」和「提升各民族人民的獲得感和幸福感」。
然而，中國長期以來被指控侵犯藏人權利。活動人士稱，這些水壩是北京政府剝削藏人及其土地的最新例子。
「我們看到的是藏人宗教、文化和語言遺產的加速破壞，」西藏觀察組織（Tibet Watch）的研究員丹增確吉（Tenzin Choekyi）表示，「這就是中國政府在西藏推行的『高質量發展』和『生態文明』。」
中國的遷徙政策是焦點之一。藏人被強制從家園遷離，為發展計畫讓路。這種命運也即將降臨在崗托水壩附近的村民和僧侶身上。根據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的數據，自2000年以來，已有超過93萬農村藏人被遷離家園。
北京始終聲稱這些遷徙是藏人自願的，並為他們提供了住房、補償和新的就業機會。官方媒體經常將其描繪為生活條件的改善。
但維權組織給出的說法截然不同。他們的報告中包含強迫證據、不充分的補償、擁擠的居住條件以及工作機會的匱乏。同時，他們也指出遷徙也切斷了農村藏人與其土地之間深厚的、延續了幾個世紀的聯繫。
「這些人實際上會失去他們擁有的一切，包括生計和社區遺產。」人權觀察中國事務臨時主任王松蓮（Maya Wang）說。
此外，還有關於藏區山谷生態多樣性因洪水被破壞的擔憂，以及在地震斷層線密集地區建造水壩的潛在風險。
一些中國學者發現，大壩蓄水產生的壓力可能會增加地震風險，包括金沙江流域。這可能導致災難性洪水和破壞。 2018年，金沙江一座大壩施工點附近的村莊因暴雨引發滑坡，造成了嚴重後果。
中國駐英國大使館告訴BBC，任何清潔能源計畫的實施「都將經過科學規劃和嚴格論證，並接受相關監督」。
近年來，中國通過了保護長江及青藏高原生態環境的相關法律。習近平主席也多次強調保護長江上游的重要性。
根據官方媒體報道，中國已經在金沙江流域的環境保護上投入了4.24億元人民幣（約4,550萬英鎊、6,000萬美元）。此外，還有關於防震水壩工程的報告。
儘管如此，多家藏人權利組織認為，應該停止在藏區的一切大規模開發，包括像崗托這樣的水壩。他們在海外組織抗議活動，並呼籲國際社會對這些計畫實施禁令，認為參與此類計畫的企業是在「幫助中國政府透過對藏人的佔領和壓迫獲利」。
「我真的希望這（水壩建設）能夠停止，」BBC的一位消息人士說。 「我們的祖先曾在這裡，我們的寺廟也在這裡。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搬遷的痛苦難以承受。離開後我們還能過上什麼樣的生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