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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政:俄烏戰爭兩周年,到底是誰在打?

普京在2月9號接受美國媒體人卡爾森採訪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子政

俄烏戰爭即將進入第三年,到目前為止仍看不到結束的前景。

「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既然政治決策仍在緊鑼密鼓地推動戰爭進行下去,前線的攻防當然不可能停下來。兩年的時間裡,戰場上的廝殺真真切切,雙方合計已有高達幾十萬的人員傷亡,但卻無力左右戰爭的過程和結局。由於這場戰爭背後的國際政治博弈非常複雜,真正的決定性因素,都在千里之外不可見的政治活動中。

在俄羅斯方面,關於這場戰爭的政治目標是公開說明的,普京總統兩年來曾多次講話,從中可知這個目標包括了三個層面:

1)烏克蘭層面上:烏克蘭正在成為一個「反俄」國家,俄羅斯決不能接受這個現實,俄方在烏克蘭進行的「特別軍事行動」就是讓烏克蘭「非軍事化和去納粹化」;

2)北約層面上:烏克蘭之所以成為了一個軍事化和納粹化的「反俄」國家,是因為「北約年復一年的向東擴張」,北約軍事設施通過烏克蘭快速向俄羅斯邊境集結,所以俄羅斯「特別軍事行動」也是對北約向東推進戰略的有力反擊;

3)美國層面上:北約也「只是美國外交政策的一個工具」,而美國的目標是通過這個工具分裂俄羅斯、在戰略上擊敗俄羅斯,所以俄羅斯「特別軍事行動」同時也是對美國打擊俄羅斯的戰略的有力反擊。

今年元旦,普京再次重申:烏克蘭本身並不是俄羅斯的敵人,「西方那些想要摧毀俄羅斯國家體制,希望俄羅斯在戰場上遭遇戰略失敗的人」才是俄羅斯的敵人。

根據俄羅斯的這個說法,俄羅斯並不是公然入侵了另一個主權國家烏克蘭,而是對美國和北約長期以來在地緣政治上對俄羅斯施加的逼迫進行了必要反擊,真正的入侵者是美西方。

普京在2月9號接受美國媒體人卡爾森採訪時回顧說,2008年小布希總統對歐洲盟國施壓,迫使北約不得不同意對烏克蘭的加入敞開大門,但問題的關鍵在於,烏克蘭並非一個與俄羅斯無關的國家,「那裡的每兩個人或三個人中的一個,都與俄羅斯有一些聯繫」,「共同的文化,共同的歷史,最後,共同的信仰,與一個國家共存了幾個世紀,經濟緊密相連」。這就是地緣政治上的逼迫,事情從那時就開始了,歷經了一系列的變局,直到2022年俄羅斯忍無可忍。

美國和北約這方面當然不會接受這個敘事,他們緊緊咬住俄羅斯是侵略者這個表述不放,不提美西方對俄羅斯的戰略進攻,只是反復強調俄羅斯入侵了烏克蘭,因此而成功主導了主流輿論。

其實,這就是典型的帝國主義話術。

正如在巴以衝突中,以色列不提此前幾十年裡對巴勒斯坦人如同絞肉機一般的殖民壓迫,緊緊咬住哈馬斯實施恐怖主義襲擊這個表述不放,以此證明它目前在加沙實施的大屠殺、大驅離合情合理。

再例如當年日本侵略中國,1933年的日本明明已經實際佔領了東三省,明明已經在著手吞併華北,它居然還在當時的國聯大會上宣稱日本是在「維持遠東的和平與進步」,在盡力「幫助中國」,其軍事行動是「正當而又必要的自衛」。這些統統是同一個套路。

套路的運用,話術的氾濫,正是為了掩蓋戰爭背後真實的政治目標。普京可以直截了當地把美西方的真實意圖和政治目標講出來,而無論是現任美國總統拜登,還是當時的英國首相詹森,卻不能同樣地直截了當,只能含糊其辭,或一再重複那幾句似是而非的陳詞濫調。

其實不難斷定,美西方在這場戰爭背後的真實政治目標,不僅是精心制定的,而且同樣也是包含多個層面的。戰爭打了兩年了,話術和套路都只有很短的時效期,不可能一直起作用,在全球自媒體時代的眾目睽睽之下,美西方自己不說,其所作所為世界人民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下面就對應俄羅斯方面的三個層面,分析一下戰爭背後美西方政治目標的各個層面分別是怎樣的。

烏克蘭層面上的目標

普京說,烏克蘭與俄羅斯「共同的文化,共同的歷史,最後,共同的信仰,與一個國家共存了幾個世紀,經濟緊密相連」,這成為了俄羅斯決不允許美西方將烏克蘭變成一個「反俄」國家,決不接受烏克蘭的軍事化和納粹化的主要理由。

但是反過來看,烏克蘭與俄羅斯這種密不可分的關係,恰恰也成了美西方一定要選擇烏克蘭作為前沿戰場對俄羅斯進行戰略進攻的主要理由。

在地緣方面,讓烏克蘭成為戰場,美西方可以借援助的名義將自身的軍事設施向俄羅斯邊界方向推進1000多公里,這是北約的任何一次東擴都難以獲得的巨大戰略利益;而且越是深入到烏東地區,也就越是相當於打擊俄羅斯本身。

在民族方面,讓烏克蘭直接捲入與俄羅斯的戰爭,本質上就是斯拉夫人打斯拉夫人,或者說是斯拉夫民族間的內戰,這是盎格魯-撒克遜人最樂見的一種戰爭場景,也是他們最拿手的一種全球統治遊戲;而且戰爭拖得越久、雙方人員傷亡越大,越是符合美西方的心願。

所以,烏克蘭的軍事化和納粹化,當然就是美西方的主動為之,以此逼迫俄羅斯動手。為了實現上述兩個政治目標,美西方在開戰前很擔心俄羅斯不出兵,在開戰後則擔心俄羅斯不把戰爭拖久。

北約層面上的目標

北約從成立之初就是為了應對當時蘇聯的威脅,而「北大西洋」這個地理概念,所對應的正是蘇聯-俄羅斯所佔據的「歐亞大陸」。所以,這個二分法,在當時既標誌著二戰後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意識形態鬥爭格局的兩極對抗,也標誌著一種麥金德式海權文明與陸權文明大地緣戰略格局的兩極對抗。

為什麼蘇聯解體之後北約並不解散反而還開啟了東擴進程?為什麼採取了西方制度之後的俄羅斯多次申請加入北約卻遭到拒絕?為什麼北約要一次次東擴直到把俄羅斯完全擠出歐洲?

俄羅斯人很長時間沒明白的是,背後的原因不在馬克思的理論中,而在麥金德和亨廷頓的理論中。俄羅斯人認為自己已經轉而擁抱了資本主義,應該和西方不分你我了,卻發現西方瞬間又變身成了「大西洋主義」,一個更為敵對的他者。

從「大西洋主義」的立場出發,北約的每一次東擴,都是立足北大西洋的西方文明對於立足歐亞大陸的東正教文明的一次勝利擠壓,是西方文明的持久追求。而烏克蘭的地理位置,恰好橫跨在西方文明和東正教文明兩大文明板塊之間的「斷層線」上,在「文明衝突」理論中,它的完整存在本身就是不現實的;其版圖、人口、資源和工業潛力,併入到兩邊任何一個文明板塊中,都是對方所不能接受的。既然如此,那麼通過一場消耗性的戰爭讓這個地區徹底衰落甚至四分五裂,對於西方來說也可算是一個次優選擇。

所以,北約的進一步東擴,讓烏克蘭軍事化和納粹化,都是符合北約利益的。同樣,為了達到毀滅烏克蘭並擠壓俄羅斯這兩個政治目標,美西方在開戰前很擔心俄羅斯不出兵,在開戰後則擔心俄羅斯不把戰爭拖久。

普京說,北約是美國外交政策的一個工具。他的意思是,決定北約行為的背後決策都是在美國做出的。也就是說,無論是推動烏克蘭的軍事化和納粹化,還是通過一場戰爭毀掉烏克蘭,無論是挑起斯拉夫民族的內戰,還是通過北約東擴對俄羅斯進行戰略擠壓,這些不可明說的政治目標,實際上都是美國精心制定的,也是美國迫使歐洲盟國與它一起具體實施的。

那麼問題來了:俄羅斯與美國並不接壤,俄羅斯今天的實力也不對美國構成現實威脅,俄羅斯甚至一度成為世界上最親美的國家,俄羅斯多次遭受羞辱仍對美國釋放善意並尋求合作,美國這種幾乎歇斯底里的反俄主義到底從何而來?旨在將俄羅斯置於死地的一系列決策究竟是誰制定的?

其實,這是一個從未被嚴肅對待並加以深究的問題。

有意思的是,普京與美國媒體人卡爾森的訪談對話中,正好談到了這個問題。卡爾森問普京:你認為美國的權力中心是什麼?比如究竟是誰在做決定?普京回答說:

「……在我看來,蘇聯解體後,為什麼要對俄羅斯實行如此錯誤、粗暴、完全不合理的施壓政策。……我認為,除其他原因外,這和美國蘇聯專家產業過剩也有關係。在與蘇聯對抗期間,針對蘇聯建立了許多中心和專家,他們什麼也做不了。他們讓政治領導層相信,有必要繼續蠶食俄羅斯,試圖瓦解它,在這片領土上建立幾個准國家實體,以分裂的形式征服它們,利用它們的綜合潛力來應對未來與中國的鬥爭。」

普京指出了一個往往被人們忽略的問題:當今國際政治中很多重大問題難以解決,並不是因為缺乏專業知識,恰恰相反,是因為專家太多了,「專家產業過剩」。由於這些專家都接受過精英教育,都具有遠大抱負,所以必須要幹大事情,每個人都以影響或參與最高決策的制定為職業理想。由於專家人數太多,而真正具有成熟經驗和獨立判斷力的政治領導人又太少,於是形成了一種「倒掛」——不是領導人諮詢專家的意見做出自己的決策,而是專家將自己的意見升級為決策強加給領導人。

這種情況毫無疑問是災難性的。正如創造了Elite Overproduction(精英生產過剩)一詞的俄裔美國學者彼得·圖爾欽(Peter Turchin)所指出的,社會發生動盪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社會精英一方面生產過剩,供過於求,一方面又四分五裂,互相爭鬥。而今天的美國恰恰就是這種情況,不僅國內越來越動盪,還通過其無處不覆蓋的外交政策將各種動盪包括戰爭輸出到世界各地。

要命的是,這些精英出於自身的利益,製造出一個關於美國面對多個邪惡敵人的幻象,並制定出長期且連貫的應對策略,然後強加給任何一個臨時當政的民選總統,迫使其當作國家戰略大力推行。但是由於只有政治領導人才是政治決策的最終責任人和後果的最終承擔者,所以這些專家實際上享有一種只管說不管做也不需要對任何後果負責的超級特權,這進一步刺激了大大小小的「國際問題專家」們用各種過激的政策方案影響政治領導人。

更要命的是,由過剩的專家製造出來的過激的國家安全政策和防務政策,恰恰是美國龐大的軍工聯合體(MIC)所需要的。過剩的專家們需要有足夠的智庫職位來安頓,而只要他們拿出的安全政策和防務政策方案能夠讓軍工聯合體從中獲利,後者就能夠從每年接近萬億的美國國防預算中劃出足夠的部分滿足前者。

在這種雙贏機制的激勵下,美國的軍工聯合體很快演變成了智庫-軍工共生體——智庫負責描述美國面臨的威脅,軍工聯合體負責申請國防預算並研製武器裝備,威脅越大,預算越高,雙方的分紅越大。至於安全威脅是否真的存在,是否真的有那麼大,以及實際的戰爭是否真的有必要,是否真的要打那麼久,都已經越來越不重要。美國智庫-軍工共生體這個超級怪物具有自身的獨立目標,這個世界的戰爭與和平,都是它說了算。

至此,整個事情都清楚了,這裡就是左右千里之外烏克蘭戰場上軍事活動的決策源頭。要不要繼續打?要打到什麼程度?還要打多久?都不是在戰場上決定的,而是在美國戰略智庫的報告書裡和國防承包商的合同書裡決定的。

俄烏戰爭兩周年,到底是誰在打?巴以衝突五個月,到底是誰在打?即將到來的台海衝突、南海衝突,到底是誰要打?

終極之問:這個世界是不是只能這樣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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