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評論

約瑟夫·奈、王輝耀:再過20年,中美是否能結束這種大國競爭狀態?

約瑟夫·奈(卡特政府助理國務卿、柯林頓政府助理國防部長)

王輝耀(全球化智庫(CCG)理事長)

文/觀察者網

【導讀】 2023年4月28日,全球化智庫(CCG)在北京總部舉辦《軟實力與中美競合》圖書發佈會,會上發佈了「軟實力」提出者、前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院長約瑟夫·奈教授的新著《軟實力與中美競合》。本文為約瑟夫·奈教授主旨發言及與全球化智庫(CCG)理事長王輝耀對話內容節選。

約瑟夫·奈:

首先,我要感謝王輝耀、施普林格自然集團和中信出版社的工作人員,辛苦你們準備這本書的出版,出色完成工作。我也很感激有機會用中文和英文,將我的想法傳遞給更多的人。所以我從表達感激開始。

就這本書的主題和當今世界的形勢而言,我對美中關係的狀況感到非常擔憂。如我所言,這是競合,但我擔心人們過於強調競爭,而對合作的重視不夠。這恰恰是軟實力的意義所在,也就是說,軟實力是通過吸引——而不是強迫或買賣——來達到目的的能力。軟實力可以同時讓中美受益。誠然,軟實力既有競爭性,但也有正面的互利性。幾年前,我和北京大學的王緝思教授合作撰寫了一篇關於中美軟實力的文章,我們在文章中指出,如果美國在中國眼中變得更有吸引力,反之亦然。這將為兩國合作提供更多可能性。合作是必要且亟需的。

如前所述,我們兩國之間不僅在經濟上相互依存,兩國都從中受益,而且在生態體系方面上亦相互依存。我們都無法回避全球氣候或流行病等世界性議題加諸於己的影響。

例如,氣候變化問題可能會對我們兩國造成巨大損害。如果氣候繼續沿著現在的道路惡化下去,我們可能無法實現聯合國和2015年《巴黎協定》達成的「將全球溫度上升控制在1.5℃以內」的目標,遑論實現「2℃」的目標。這樣下去,北極和南極冰蓋加速融化。海平面上升,將對美國沿海城市,比如佛羅里達州、路易斯安那州等海拔較低的州產生強烈影響。

處理這一問題的成本是很高的。美國對緩解氣候變化問題的意願也是強烈的。中國也是如此。中國水系大多發源於喜馬拉雅山脈,河流如果乾涸,將是毀滅性的。中國西部,以及美國西部,乾旱的風險都依然存在,這將極大地影響農業生產,並造成巨大損失。

為什麼美中在氣候議題中如此重要?有趣的是,美中兩國合計向大氣中排放的二氧化碳約占世界總量的40%。雙方又仿佛處於某種困境,即假設美國袖手旁觀,中國削減二氧化碳排放量仿佛也無濟於事;如果中國置若罔聞,美國降低二氧化碳排放量也徒勞無益。因此,有一個強烈的合作原因,即如果我們不合作,每個國家都會受到傷害。

在全球衛生方面也可以發現需要進行合作的類似案例。像我們剛剛經歷的新冠疫情這樣的流行病,它是不會考慮國境線的,它會奪去數百萬人的生命。在這個意義上,能夠在早期檢測和科學理解並應對新冠疫情上合作是非常重要的。我認為在這方面,合作已經在減少。如果我們回顧一下非典的早期,即2000年代初期,美國和中國之間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當我們看看新冠疫情期間,中美的合作已經降至最低,然而還在繼續減少。這對美國和中國都不利。

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如果我們看看兩個國家面臨的發展前景,我們其實有強烈的共同利益。正如我們聽到的那樣,生態合作或生態相互依賴沒有邊界,因此兩國有強烈的合作動機。

不幸的是,合作受到了大國競爭的限制,這意味著我們很難完成我們需要完成的任務。另一種思考方式是,如果我們找不到增加合作的方法,我們兩國都會遭受損失。這就是軟實力的作用。存在這樣一種情況,如果中國在美國不受歡迎,美國政客妖魔化中國,而美國在中國也不受歡迎,中國也妖魔化美國,那麼我們基本上拋棄了可以讓我們改善關係並發掘合作機會的軟實力。這就是代價。

因此,在這個意義上,這本書所講的軟實力和大國競爭,而中美之間的確存在大國競爭。但必須從全球的角度,以更廣泛的視角中看待它,因為這個世界的相互依賴程度已經更深。我們不能再面對新的冷戰,因為這兩個國家之間經濟依賴或生態依賴使雙方都無法承受新冷戰的代價,更不用說伴隨其而來的政治危險和軍事危險了。

有這樣一種觀點認為,應該看看我們能夠做些什麼來增加中國在美國的和美國在中國的軟實力。不幸的是,現在趨勢正在朝著錯誤的方向發展。我希望,也許通過這些論文的出版,可以更清晰地闡明軟實力在大國競爭中的重要性,讓我們對面臨的任務有更廣泛的理解,以及朝著這一方向再次努力。對那些推動相關思想在斯普林格出版,並將其傳達給廣大讀者的朋友,我對你們付出的努力表示感謝。我希望,對於推動我所提到的那種合作落地,本書能夠產生一些積極的作用。

王輝耀對話約瑟夫·奈

軟實力既有競爭的一面,但也可以有合作的一面

王輝耀:很榮幸能夠再次見到我們的老朋友約瑟夫·奈教授。我對約瑟夫剛才提到的觀點印象深刻,我們正處於一個前所未有的世界局勢中,歷史上可能從未見過這樣的大國競爭,這也是我們以前從未經歷過的對人類構成威脅的競爭。因此當下確實是一個關鍵時刻,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需要刷新對奈教授提出的軟實力概念的認知,因為中美兩國之間的競爭和合作是極其重要的。

很感謝你為這本書作出的貢獻,CCG也很榮幸能夠翻譯此書。這本書還包括了我們大約一年前的對話。在目前的背景下,這是非常重要的。雖然當下我們經濟復蘇繁榮,但我們仍然存在很大的分歧。那麼,我們怎樣才能彌補分歧?我們如何才能真正使這些東西在中國和美國發揮作用?

約瑟夫·奈:輝耀,這些問題都很好。軟實力的某些方面是競爭的一部分。中國在「一帶一路」倡議下支援非洲的某個專案,旨在使中國更具吸引力。同樣,當美國國際開發署在非洲支持某個專案時,也是旨在使美國更具吸引力。所以從這方面來說,軟實力可以成為中美競爭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我在評論中想說的一點是,軟實力有一個方面,可以再次強調,那就是當中美兩國彼此吸引的時候,就是增強彼此間合作的關鍵點。我們兩國的競爭能力顯而易見,我們的競爭力已經太強了。問題是,我們如何能夠提高我們的合作能力?

我非常相信增加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包括更多的學生,更多的記者,更多的遊客。我認為這些訪問,對兩國來說都有助於發展軟實力。這並不是說彼此互相不埋怨,而是促進彼此瞭解。如果你真的有人與人之間的接觸,你就很難把另一個民族妖魔化。所以我想強調,軟實力有競爭的一面,但也可以有合作的一面。那麼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呢?所以我會從更多的人與人的接觸開始。

競爭是存在的,但需要有限度以確保競爭不會失控

王輝耀:我同意您的觀點,我們必須一起合作。在我們一年前的談話中你提到的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你提到,大國間似乎每20年就可能達到一個新的週期性平衡,或新的變化點。例如,在中國和美國建立外交關係之前,兩國間有很多的遏制、冷戰思維之爭。但後來經過20多年,緊張的態勢得以緩解,兩國變得更加友好和合作。但同樣,現在我們又遇到了這些困難,有越來越多的誤解和不信任。

那麼,你認為中國和美國什麼時候可以達到一個新的平衡,或者也許最後我們不得不說:看,我們必須一起和諧共處,因為我們正面臨著人類前所未有的挑戰,這些問題不能僅靠自己來解決,必須一起合作。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必須避免這種艱苦的戰爭,並逐漸相互理解,所以可能到2035年或2040年,我們可以說:好吧,我們真的得一起和諧共處,我們不能彼此對立。那麼你對這個問題怎麼看?我們需要一些時間來度過這個困難時期,我們如何能夠及時地克服這個挑戰?

約瑟夫·奈:我認為你說的對,如果我們回顧一下七十多年來的美中關係會發現,前20年,中美是公開的敵對關係,我們甚至在朝鮮半島上進行戰爭。然後是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在尼克森和毛澤東會面之後,也就是中美因為對蘇聯憂慮而合作的時期。隨後在鄧小平的經濟政策下,出現了一個經濟接觸期,隨後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得到美國的支援,這某種程度上標誌著中美關係達到了高潮。這個接觸期一直持續到2015年或2016年左右,重點開始轉移至大國競爭。

大致來說,這些不同的時期都是持續十年或二十年。最近的這個時期從2016年或2017年左右算起,可以說,我們進入目前的大國競爭時期已經有六、七年了。而我們是否需要二十年才能結束這個競爭時期?歷史的發展無法確定。我們也許會犯錯,做出讓事情走向錯誤方向的決定。我認為在目前這個時期,重要的是要認識到競爭是存在的,但重要的是競爭需要有限度,確保我們在高層相互之間有持續的溝通,能瞭解對方的紅線是什麼,不要讓各自陷入危機中。

因此,我認為目前的時期有可能再持續十年左右。但是,我們必須確保我們最終會一起合作,確保事情不會失控,而這常常被總結為「護欄」(guardrail),以確保我們不會分道揚鑣。

選擇性脫鉤會存在,但不應讓其過度蔓延

王輝耀:謝謝你,我認為你說的對。我們如何能夠增加對話機會?美國現在的對華政策中缺乏合作思維,更多強調競爭。那麼,你對此有何看法?我們是否正在進入冷戰時期?我們真的開始脫鉤了嗎?

目前我們還沒有看到部長級別的接觸,上一次美國國務卿訪華已經是五年多前的事了。那麼你對這種高級別訪問有什麼看法?以及中美是否真的在經濟上脫鉤,或者中美是否正在走向冷戰?我們如何才能避免這種情況?這是我們經常思考的問題。

約瑟夫·奈:我認為,當我們談論脫鉤時,我們會涉及到一系列廣泛的相互依賴關係。在大國競爭中,在一些被視為安全核心的領域將會出現脫鉤。例如,對於像華為或中興這樣的公司搭建美國5G通信系統,美國人對此的安全性表示懷疑。同樣,中國也不允許美國的社交媒體公司在中國自由運作,比如谷歌公司。因此,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涉及安全問題的領域可能會有脫鉤。

重要的是在這個整體經濟關係中進行對話。在一些領域,出於安全原因,我們不允許深度融合或緊密合作。但在其他一些不涉及安全的領域,比如貿易、糧食或太陽能面板。我們不會去干涉這些。然後會有一些介於兩者之間的領域,對於它們的安全與否會有爭議,這些我們可以進行特殊安排,討論我們各自將如何應對。不能說完全脫鉤,或完全不脫鉤,而是說我們如何才能確保它不會超出限度。美國財政部長珍妮特·耶倫在上周發表了一個演講,其中提出了一些類似的觀點。

我拒絕將美中關係視作進入新冷戰,因為雖然有激烈的競爭,但在經濟和生態方面存在著高度的相互依賴,這在美國和蘇聯的冷戰期間從未存在過。

因此,我認為我們可以採取一些措施以確保可以進行對話,不要讓脫鉤走得太遠。而且我認為,中美最高政治領導人的定期會議,將會加強中美之間的聯繫。美中對話與聯繫也需要在更多層面上進行。因此,我認為我們不能將問題歸結為脫鉤或不脫鉤,會有一些選擇性的脫鉤,但我們不應該讓它過度蔓延,廣泛的脫鉤將對兩國經濟和世界經濟造成巨大傷害。而且正如我之前提到的,在生態等相互依存的領域,談論脫鉤是沒有意義的。二氧化碳排放問題是不分國界的。

中國正努力發揮作用,爭取在烏克蘭問題上實現和平

王輝耀:謝謝您。我同意您的觀點,我們合作的成功例子包括曾有效遏制非典冠狀病毒和埃博拉病毒傳播,但新冠疫情則成為整個世界的災難,三年內中國和許多其他國家無法正常出國旅行。為什麼我們只有這些政治安全聯盟?我們應有更多其他領域的聯盟,就像科學聯盟、教育聯盟、經濟聯盟、貿易聯盟,這些都可能成為合作的機會。但現在這些似乎都被壓制了,因為我們更強調安全和競爭,合作的一面相對地就不是那麼得到重視。所以我同意您的觀點,我們需要恢復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科學家的交流、學者的交流、組織文化的交流和各方面的交流。

我曾參加過慕尼黑安全會議,CCG還在那裡舉行了一個邊會,有超過20名美國學者、智庫專家和官員參加。我記得您的同事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在那場活動上曾說:現在我們談論了太多的競爭,不如一起談論合作吧,至少我們應該像談論競爭一樣多地談論合作。

我同意他和您的觀點,認為我們正處於這個多極世界中,或至少是在朝這個方向發展。因此,中國有望發揮更多作用。當今世界充滿了危險和挑戰,正如正在進行的俄烏戰爭。(過去一段時間)有九位歐洲領導人訪華,呼籲中國在烏克蘭問題和俄烏危機上更加積極。中國也表現出一些調解意願。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兩天前剛剛與烏克蘭澤倫斯基總統談話,派遣特使訪問基輔和其他可能的國家,包括俄羅斯,真正嘗試與國際社會合作,以挽救原有的和平進程。

那麼您對這個巨大威脅有什麼看法?這可能是一場核戰爭嗎?我們如何才能走出戰爭陰霾?大約一年前我去了紐約,呼籲就此開展七方會談,七方可能包括五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加上烏克蘭和歐盟。所以如何解決這場危機?我們已經被這場戰爭困擾了一年多了,我們要在這種混亂中生存多久呢?

約瑟夫·奈:我很讚賞習主席與澤倫斯基總統通話,這是在正確方向上邁出的重要一步。我希望這能有所成效。而且我也同意習主席的聲明。但坦率地說,必須要考慮到這樣一個事實:俄羅斯現在控制了該國近1/5的土地。如果只是有一個停火協議,讓俄羅斯繼續控制那五分之一的烏克蘭領土,這種情況違反了聯合國的基本準則,所以這種停火仍顯不足。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期待中方能對俄方做更多工作;如果中國現在成為一個調解人,能在某些事情上說服俄羅斯人,這裨益於世界,也大大增加中國在歐洲、美國和其他地方的軟實力。

但中國必須比目前情況走得更遠,不得不發揮更積極的作用。我認為,現在的危險是這場戰爭可能會持續很長時間。這有害于烏克蘭,有害於俄羅斯,更有害於全世界。因此,我很欣賞(中國)努力在烏克蘭實現和平。

王輝耀:我很高興聽到您提到中國的調解作用,這也是中國的一種軟實力。對中國來說,主持沙烏地阿拉伯和伊朗之間的外交破冰就是如此,他們已經直接會談,建立外交關係,並恢復了外交關係。我同意您的觀點,也即中國可以做得更多。如果中國在這方面有更多作為,不僅可以迅速提高國際軟實力,還可以改善與西方和許多發展中國家的關係。

連結:约瑟夫·奈、王辉耀:再过20年,中美是否能结束这种大国竞争状态? (guancha.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