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習大大」到共產主義君王:習近平的威權時代
文/紐約時報儲百亮
在擔任中國領導人的最初幾年裡,習近平會去廉價餐館自己掏錢買包子吃,大大咧咧把褲管捲起以免被雨水濺到,人們用甜膩的流行小曲稱頌他。他的形象設計者將他塑造成「習大大」——人民心中的一位堅定而和藹的「習伯伯」。
這跟現在是天差地別。十年後,習近平像一個嚴厲的共產主義君王,凌駕於這個國家之上,他反思中國古代那些覆滅的王朝,決心在一個動盪的世界裡實現江山永固的偉業。
中國官員像對待神聖的經文一般讚美他的講話,表忠心的狂熱言語有時讓人想到毛澤東時代。私下裡貶損習近平可能會惹來牢獄之災。在公開場合與他見面,需要按照事先的編排表達對他的讚揚。
本週日開幕的中共全國代表大會,看起來將成為習近平走上帝位的時刻,讓他的統治得到加固和延續,同時也加劇他的一人獨大帶來的長期風險。在這場於北京舉行的會議中,他似乎可以肯定會得到中共中央總書記的第三個任期,這與過去一段時間裡的慣例——即中國每十年左右更換一次領導人——是相悖的。
「這確定性實際上只是在最高層安排的確定性,就是他的權力是不可挑戰的,但是我們在這種確定性之下我們就會面臨大量的不確定性,」身在北京的政治分析人士吳強在採訪中說。
習近平的公眾形象的演變與他將中國轉變為一個更自豪的威權國家的過程是相呼應的,這個國家對華盛頓的批評不屑一顧,越來越確信西式民主已經失去了光環,迫不及待地想在21世紀全球秩序的塑造中掌握更多話語權。
黨代會將是習近平的舞台,用來證明他仍然無所畏懼,儘管近年面臨著經濟困局、新冠疫情以及美國越來越明確的敵意,後者已經將中國定性為國家安全威脅。他很可能會對2296位代表說,他的政府通過嚴厲的「清零」政策挽救了大量生命;讓經濟轉向了一條更清潔、更公平、更高效的增長道路;提升了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在軍事現代化上取得重大進展。
「他想證明自己有做大事的決心,」歐亞集團中國政治分析師尼爾·托馬斯說。「他認為自己的歷史使命是打破王朝興衰的歷史週期,讓中國共產黨永遠掌權。」
現年69歲的習近平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深諳歷史的中國命運守衛者。他以中國古代帝王的覆滅為鑒,一心要確保這個國家不再成為政治腐化、叛亂或外敵入侵的犧牲品。他引用了古人向皇帝的諫言「如臂使指」來說明該如何確保人民的服從。
他使用了一句宏大的、有古文味道的格言「國之大者」:大致意思是「國家的重大目標」。聽起來像是世代流傳的至理名言,實際上是習近平或他的顧問在2020年創造的。
習近平的目光並不止於未來五年,他試圖建立一個持久的權力與政策大廈。他正在令自己的信條進一步豐滿,並提拔一批年輕的門生、技術專家和軍事指揮官,這些人可能會在幾十年內提升他的影響力。準備參加大會的高級官員表示,鞏固他的中心地位對中國的崛起具有「決定性意義」。
「習近平是想證明他不只一個政黨領袖而幾乎也是中國一個精神導師,一個雄才大略(的人),」雪梨科技大學研究中國近代政治史的副教授馮崇義說。
在順從的職能部門簇擁下,習近平可能會更傾向於公然越權行事。關於他將執政多長時間以及他何時指定繼任者的問題尚未得到回答,這可能會使官員、投資者和其他政府感到不安。大多數專家認為,他不會在這次大會上指定繼承人,因為他害怕削弱自己的權威。
如果中國的經濟增長繼續下滑,習近平可能會減少對大型技術項目和雄安等標誌性項目的投入,雄安是北京郊區一座由整齊的林蔭道和辦公大樓組成的未完工城市,其設計體現了他對有序、先進社會的想法。這也將為他的經濟議程增加壓力,該議程優先考慮國家利益,給私人投資者帶來困擾。
「經濟社會還不是完全聽從他的一個時代,」吳強說。「未來五年政治經濟之間這種矛盾緊張會比過去十年更嚴重。」
2012年11月,習近平首次被任命為黨的領導人後的一天,數十名教授、律師和退休官員聚集在北京一家酒店,敦促中國的新政府把政治自由化作為治療腐敗和濫用權力的良方。他們的請願書上寫道:「民主、法治、人權、憲政是不可阻擋的世界潮流。」
幾十年來,習近平一直在高度商業化的沿海地區官場往上爬,因此人們普遍認為他會是一個務實主義者,即使不採取行動,也願意容忍這種呼聲。許多人指出,他的父親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開始進行市場改革和開放時,曾在鄧小平手下任職,這也可能產生影響。
習近平對「中國夢」的最初承諾並不分明,足以喚起一些希望。但政界內部人士很快開始感覺到習近平的強硬方向,特別是在2012年底他對前蘇聯改革者發表輕蔑的評論之後。
「那些退休的自由派幹部開始覺得,『他的確不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員』」雪梨學者馮崇義說,習近平上述言論傳開時他正在北京。
五個月後,習近平發布了一項譴責人權和法治的法令,他認為這些都是受西方支持的顛覆工具。此後,他一步步壓制異議,建立了一個無孔不入的國家安全機構來保衛黨和他自己。
十年過去了,北京那家曾組織2012年會議的雜誌已被清洗。許多在請願書上簽名的老幹部已去世;一位在請願書上簽名的商人被關進監獄;其他參與者則不再發聲,或接受了習近平的議程。
在習近平的世界觀中,黨是中國傳統等級制度和紀律的守護者,這些制度和紀律與民主國家的功能失調形成了對比。他認為,黨的中央集權可以動員中國完成西方國家無法實現的壯舉,比如減少農村貧困,迅速轉向新技術,或者——有一段時間似乎是這樣——有效地阻止新冠病毒的傳播。
「我國政治制度和治理體系在應對新冠肺炎疫情、打贏脫貧攻堅戰等實踐中進一步彰顯顯著優越性,『中國之治』與『西方之亂』對比更加鮮明,」習近平在3月說。
幾個月後,當習近平召集數百名官員聽取大會計劃之際,中國的公眾情緒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轉變。
政府對不斷暴發的疫情採取的嚴厲措施,讓人民的不滿不斷加劇。中國的經濟已陷入痛苦的放緩,這是由疫情限制、控制大型科技公司和債台高築的開發商所帶來的。而與習近平同為強人領袖的普丁一直深陷於入侵烏克蘭的困境之中,迫使北京在外交上做出調整。
習近平沒有被嚇倒。他告訴與會的官員,中國必須專注於為一個日益動盪的世界做好準備。這又一次說明他如何將一個潛在的麻煩——中國陷入困境的脆弱情緒——轉化為強硬政策的基礎和爭取服從的工具。
「我們在鬥爭中維護國家尊嚴和核心利益,」習近平對官員們說,後者對他報以熱烈掌聲。
習近平很少點名美國,但他的警告足夠明確。與川普和拜登政府在技術出售、人權和台灣問題上的分歧似乎使他對西方的意圖更加不信任。
拜登總統的新國家安全戰略可能會加劇北京的戒心。在該戰略中,拜登稱中國是「唯一一個既有重塑國際秩序的意圖,又有越來越多的經濟、外交、軍事和技術力量來推進這一目標的國家」。
習近平此前曾表示,「時與勢」在中國一邊,並稱美國是「當今世界最大的亂源」。
大會臨近之際,中國高級官員向「核心」領導人習近平表忠心,宣告自己的絕對忠誠。一人寫道:「感情上衷心擁戴核心。」另一人寫道:「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信賴核心、忠誠核心、維護核心。」
但為了實現目標,習近平需要的不僅僅是忠誠誓言。他將中國建設成為科技巨頭的雄心,正在將新一代的中國技術官僚推向幕前:在太空計劃等項目上取得成功的科學家和工程師。
習近平在上個月召開的一次科技創新會議上說:「我們要發揮我國社會主義制度能夠集中力量辦大事的顯著優勢。」
政治局由25名高級官員組成,有可能被習近平提拔進入政治局的人包括幾名來自航空和其他前沿領域的官員。其中一些人已在掌舵經濟強省,包括湖南的張慶偉和指揮中國神舟載人航天計劃的浙江省委書記袁家軍。
「鑒於中國經濟面臨的挑戰和不太友好的外部環境,可能會更傾向於技術官僚領導人,」研究中國的機構麥克羅波洛智庫的執行董事馬暘說。
這些即將升遷的官員似乎都不會很快成為習近平的接班人。他的統治時間沒有正式限制,只有當中國遭受嚴重危機時,他對權力的控制才會減弱。
北京的分析人士吳強將習近平的主導地位比作籃球比賽中的「垃圾時間」:當比分差距太大時,球隊在最後階段的換人幾乎不會產生什麼改變。
「一些球員可能會離場,另一些可能會繼續比賽,甚至投進漂亮的三分球,大家會歡呼,」他說。「但不會影響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