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中美關係需要冷靜的護欄
以撒·喬蒂納/《新共和》、《紐約時報》撰稿人
白明/美國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CSIS)弗里曼中國研究所主任
文/觀察者網
【導讀】 在最近中美元首視訊會晤後,美國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弗里曼中國研究所主任的白明在接受《紐約客》採訪時指出,美國政界目前陷入混亂,不能理清中美關係的主線。在這種混亂中,歇斯底里的聲音很容易產生衝擊。對此,我們需要不畏浮雲遮望眼,提高站位,在中美關係中更加積極主動,發揮引領作用,促進兩國關係重回正軌。
【文/以撒·喬蒂納 白明 譯/觀察者網 馬力】
在過去幾年裡,美中關係已滑落至幾十年來的最低點。本周,在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進行了長達3個多小時的視頻峰會之後,拜登總統稱雙方應該「用務實與理性為美中關係架起護欄」,以免兩國關係繼續螺旋式下墜。
然而,在從貿易、科技到香港、新疆的人權狀況以及台灣前途等諸多問題上,此次視頻峰會並沒有達成任何實質性協定(甚至連一份聯合聲明也沒有發表)。這為我們揭示了一個事實:雖然兩國在氣候變化等問題上迫切地需要展開合作,但兩國之間的問題的確是非常難以解決的。
為了瞭解美國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CSIS)弗裡曼中國研究所主任的白明(Jude Blanchette)對此次美中峰會的看法,我撥通了他的電話。我們談到了是否應該把美中關係打上「零和博弈」標籤的問題,此外他還提到台海衝突其實並不像華盛頓許多人所憂慮的那樣迫在眉睫。為了限制篇幅並便於讀者理解,下面的談話內容已經過編輯處理。
以撒·喬蒂納:您從此次視頻峰會中獲得的最重要的資訊是什麼?
白明:雙方對峰會成果的期待僅僅是「只要兩國元首能談一談就好」,這一點為我們揭示了兩國關係在過去很短的一段時間裡已惡化到了何種程度。大家都在關注此次峰會是否會成為終結兩國冷戰趨勢的轉捩點,毫無疑問,這已經是兩國之間最高級別的會談。
雙方都沒有對此次峰會能取得什麼樣的成果抱太大希望,這意味著兩國之間的分歧是非常深刻而廣泛的。兩國在諸多重大問題上充滿敵意,在此情況下,雙方需要在非常有限的領域裡尋求合作空間,這將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因此可以說,兩國關係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或者說正式地)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這是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判斷。
以撒·喬蒂納:您如何描述當下這個時代?雖然當前與從1945年持續到1991年的美蘇冷戰時代並不太相似,不過我注意到您剛剛的確使用了「冷戰」這個詞。
白明:我並不想總是用「冷戰」來比喻兩國當前的關係,不過我認為沒有哪個比喻是百分之百恰當的。我套用一下邱吉爾當年在「民主」問題上的說法,我認為「冷戰」這個比喻的確很不合適,不過與之相比其他的比喻更加不合適。
美中競爭當然不是美蘇競爭的翻版。這種競爭出現在多個領域,而且敵意已在其中滋生出來,這種狀況將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因此,「冷戰」這個比喻至少有助於我們思考該如何管控兩國之間的關係。令我擔心的是,如果排斥「冷戰」這個說法,我們很可能從一個不成熟的、模糊的視角來看待兩國關係,這可能導致台灣問題走向失控。
如果我們不從「冷戰」視角去看待兩國關係,我們就很難建立起危機管控機制,就很難採取增進互信的措施。「冷戰」思維就好像一塊肌肉,我們已經好久沒有鍛煉一下了。如果說「冷戰」這個比喻有一點點價值的話,這就是它的價值。
以撒·喬蒂納:有哪些措施可以防止兩國關係走向失控呢?在我看來,美方主張的觀點是,雖然兩國之間有那麼多問題,可這並不是一種零和博弈的關係。您是否也這樣認為呢?
白明:我認為的確不能用「零和博弈」來簡單概括美中關係,因為在某些領域是零和博弈,在另一些領域卻是正和博弈,即當一方利益增加時,另一方的利益即便不增加,也並沒有減少。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總是說美中之間在競爭,然而事實上兩國之間的競爭存在多個側面。以綠色技術為例,我們之間的確存在激烈競爭,可是競爭的結果對雙方都是有好處的,因為即便不能把蛋糕做大,我們也可以讓蛋糕變得更加健康可口,這對大家都有好處。
不過在其他科技領域,我們很可能無法避免用零和博弈的思維去看待,因為一方在某些科技領域的進步的確對另一方構成了顯而易見的挑戰。
根據現實主義的邏輯,對地區主導地位的爭奪就是一種零和博弈。東亞要麼由中國主導,要麼由美國主導。不過,如果只是從這一視角來看待兩國關係,還是有些狹隘了。
的確還有許多領域充滿零和博弈,可是我們必須讓兩國關係回到正軌。貿易就是個很好的例子。自2016年以來,我們就一直傾向于從國家安全的角度來看美中貿易問題,把貿易視為對對方施加影響的工具,這已經偏離了帶來正和效果、把蛋糕做大的經濟一體化的方向。我們必須確保兩國之間的合作性因素不受競爭性因素的影響。
以撒·喬蒂納:在兩國之間,都有哪些領域充斥著令人憂慮的零和博弈?
白明:從最基本的觀念層面來說,我的確感覺到了冷戰的味道,兩國之間存在某種意識形態上的競爭,不過這種競爭很有趣、很獨特,是一種新的意識形態競爭。中國領導人認為中國的政治制度比西方的民主制度更加優越,認為在其制度下,國家的實際治理水準更高。中國人的說法是,「我們的制度比你們的更好,西方民主制度讓國家陷入內耗、黨爭和體制性衰退」。
這種最新出現的意識形態競爭很有趣。因為長期以來,我們都是不看好中國的政治制度的,認為他們不過是在固執地堅持那種落後的20世紀共產主義意識形態。我認為北京很清楚我們怎麼看他們的制度,他們用一種很認真的態度來對待這個問題,為了在制度領域擊敗西方,他們花了大量時間很認真地改善和打造自己的治理體系。
從話語設定的角度來說,美中雙方都在向其國內外的聽眾灌輸自己的話語體系,中國把中美制度競爭放在「有效治理對無效治理」的框架裡,而美國把這種制度競爭放在「專制對民主」的框架裡。我們很難找到讓這兩種話語體系互相接納的辦法,因為這關係到各自制度的合法性。
從更加實際的層面來說,兩國在為地區戰略主導地位展開競爭,中國希望終結美國在西太平洋地區的主導權,而美國在努力維持其主導權,美國必須保持其在中國周邊的影響力。這完全是一種零和博弈,中國正在十分積極地改變現狀,這在其南海造島活動和在台灣海峽的活動中都得到了體現。
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美國還活在1993年,美國似乎仍然認為自己具備那時的全球影響力,仍然認為自己有能力維持自1945年之後形成的國際現實,美國並沒有意識到國際力量對比已經發生了結構性變化。我們還沒有找到接受這一現實的辦法,接受這一現實對我們的國內政治也是有好處的。
此外,零和博弈也出現在一些科技領域。如今幾乎所有的關鍵技術和新技術都具有兩用屬性,在這個全新的世界上,你很難區分哪些是僅供商業應用的技術、哪些是戰略性技術。不存在零和博弈的技術領域也是存在的,不過當下在人工智慧和半導體領域的任何創新成果都具有零和博弈性質,這也是兩國都極力希望主導人工智慧和半導體技術發展的原因所在。
以撒·喬蒂納:關於台灣問題,你看到了哪些有利或不利其解決的跡象?
白明:這可不是個容易回答的問題。我無法給你一個簡單的答案。在當下的美國,人們都在歇斯底里地認為北京已經走到了武力統一的邊緣,我認為這一判斷是錯誤的。如果你以這一判斷為前提來看待台灣問題,那麼你就很難冷靜地把問題看清楚。
以撒·喬蒂納:你認為拜登和特朗普在對華政策方面有什麼差異?
白明:實際上,我認為北京和華盛頓都在同時針對對方實施自己的戰略,不過關於兩國關係的本質,我們雙方其實都不太能理清美中關係的主線在哪裡。如果是10年前,我們能很容易地指出經濟、貿易和全球化是主線。可是在2016年之後,情況就大為不同了。如果你今天問一個普通的美國人我們與中國的關係怎樣,他很可能給不出什麼答案。我想,即便在華盛頓,人們也不太清楚美中關係未來會走向何方。
在中國方面,他們在如何看待兩國長期關係的問題上、在美國是否可以信任的問題上,也都出現了態度翻轉。在特朗普政府執政的末期,蓬佩奧曾在尼克森圖書館放話要在中國搞政權更迭,我們知道這當然不是美國政界的共識,可是這些發言都被中國人記在美國的帳上,這讓中國人開始重新思考美中關係。在我看來,兩國關係將經歷一段相當長的不穩定時期,直到我們能看清美中關係的本質之後這段時期才會結束。
(本文發表於2021年11月20日美國《紐約客》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