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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人生》:那些居無定所的美國人

弗朗西絲·麥克多蒙德在趙婷的電影《游牧人生》中。在這部電影中,她與幾位非專業演員和現實生活中的貨車旅行者一起出演

文/紐約時報A.O. SCOTT

「人們希望得到安頓,」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寫道。「如果沒有得到安頓,他們就只剩下希望。」這種穩定與流離、家園的虛幻慰藉與大路的危險誘惑之間的緊張關係,是趙婷廣闊而又親切的第三部作品《游牧人生》(Nomadland)的核心所在。

影片根據潔西嘉·布魯德(Jessica Bruder)的那本得到充分報導的生動書籍改編,法蘭西斯·麥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在片中飾演費恩(Fern),一個虛構人物,曾經住在以前的一個真實地點。影片從內華達州帝國鎮的終結開始。在當地的石膏礦和石膏板廠關閉後,這座企業小鎮於2010年底正式消失。寡婦費恩開著一輛白色露營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她給這輛車起名叫「先鋒」(Vanguard),還為它打造了一個睡覺的小隔間、一個烹飪區,以及一個存放以前生活中為數不多的遺物的空間。費恩和「先鋒」加入了一個流動、分散的部落——這是流浪美國人和他們的車輛的一種亞文化以及他們字面意義上的「運動」,也是在美利堅合眾國境內的一個居無定所的國家。

布魯德的書從經濟大衰退之後展開,強調了經濟動盪和社會失調,導致費恩這樣的人——中老年、多少算是中產階級——過起了路上的生活。他們因失業、婚姻破裂、養老金損失和房價暴跌的影響陷入困境,冬季假期長時間在亞馬遜(Amazon)的倉庫工作,夏季的幾個月裡在國家公園工作,薪水很低。他們自由自在,但也很絕望,受到日益加劇的不平等和破敗的安全網的擠壓。

趙婷抹去了一些社會批評,聚焦於流浪生活的實際細節和流浪者的個人品行——堅韌、團結、節儉。除了麥克多蒙德和其他幾個人,《游牧人生》裡幾乎所有角色都是由本人出演,從紀實作品的書頁到虛構影片的螢幕,產生了一種有些神奇的過渡。這其中包括鮑勃·威爾斯(Bob Wells),這位大鬍子是許多貨車棲居者的導師,他會召集人們到亞利桑那州闊茨賽特參加一場年度秘密會議——兼有文化節和自助研討會的性質;斯旺基(Swankie)是個勇敢的皮划艇運動員、問題解決者和大自然愛好者;還有布魯德書中的核心人物琳達·梅(Linda May),她作為費恩最好的朋友,幾乎搶了整部電影的風頭。

友誼和孤獨是趙婷電影中搖擺的兩個極端。它有一個鬆散的、情節性的結構,以及一種低調而強硬的情緒,與它所探索的精神相匹配。除了編劇和導演之外,趙婷還負責《游牧人生》的剪輯工作。她有時在雄偉的西部風景中徘徊,有時在一個細節到另一個細節之間快速切換。正如她2018年關於南達科他州競技牛仔的的電影《騎士》(The Rider)一樣,她關注人類情感與地理的相互作用,以及空間、光線和風揭示性格的方式。

她不疾不徐地捕捉費恩每天的忙碌和乏味——長時間的開車或工作;由天氣、人際衝突或車輛故障造成的破壞。《游牧人生》耐心、充滿同情心而開放,它的動機是漫遊和觀察,而不是判斷或解釋。

我們最終發現,費恩有一個姊妹(梅麗莎·史密斯[Melissa Smith]飾),她幫助費恩擺脫困境,還稱讚她是家庭中「最勇敢、最誠實的」成員。我們相信這些話,因為它們同樣適用于麥克多蒙德,她的勇氣、同理心和自律從未如此有力地表現出來。我不認為這是一種為了吸引獎項而展示的表演技巧,是電影明星對普通人的大膽模仿。恰恰相反。麥克多蒙德做的很多事情是傾聽,在非專業演員講述自己的故事時,給予他們道德和情感上的支持。她的技巧和敏感有助於說服你,你所看到的不僅是現實的,還是真實的。

這讓我有點不情願地想到大衛·斯特拉塞恩(David Strathairn),他在片中飾演一個名叫戴夫(Dave)的流浪者,是個說話溫和、滿頭銀髮的傢伙,吸引了費恩的目光,並且溫柔地試圖贏得她的好感。他試圖幫助她,但卻很笨拙,並不總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她想要一包香煙,他卻給了她一包甘草棒——儘管費恩很喜歡他,但她的感情顯然是複雜的。

我的感覺也很複雜。斯特拉塞恩是一個很棒的演員,一個有趣而無害的男性存在,但事實上,你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有點問題。我們第一次看到戴夫,是在一個臨時交流市場上,他出現在一箱開罐器後面,這幾乎是一個劇透。費恩廣闊的故事空間突然有了收縮為一個情節的危險。他承諾——或者威脅——一個熟悉的敘事將要超越費恩和這部電影。

在某種程度上,《游牧人生》希望安頓下來——不一定要讓女主角被馴化,但至少要將她的旅程彎曲成一個大致可預測的弧線。與此同時,本著一種細膩的愛默生精神,影片反抗了自身的傳統衝動,傾向於一種比大多數美國電影中願意出現的更複雜、更開放、更矛盾的體驗理念。

這部電影由趙婷編劇、導演和剪輯,有時在壯麗的風景中徘徊,有時採用快速剪輯

在趙婷眼中,西部世界包括令人歎為觀止的岩層、古老的森林和廣闊的沙漠景觀,也有結冰的停車場、垃圾遍地的營地,以及空洞的、沒有靈魂的工作場所。在「惡土」或亞馬遜物流中心的背景下,一個人幾乎可以縮小到一無所有。流浪者的存在既是對人類無常的承認,也是對無常的抗議。

費恩和朋友們因失去親人的經歷和冒險精神而團結在一起。他們分享的許多故事都帶著悲傷。在他們的陪伴下——在費恩的陪伴下——通過她的眼睛和耳朵,你所感受到的悲傷、驚奇和感激的混合物是很難描述的。這就像發現一個新的國家,一個你可能想要多次造訪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