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智囊|湯瑪斯·弗里德曼:世界不會允許中國製造一切,卻只進口大豆和土豆
文/理想國丨烏托邦 2025年01月22日 07:47 北京
導語:「19年以來,美國國會代表團幾乎沒有正式訪問中國,而許多在疫情期間撤離的美國公司員工也未返回,因此華盛頓很多人錯過了中國在製造業領域令人驚歎的增長。」
我剛剛在北京和上海待了一周,與中國官員、經濟學家和企業家進行了會面。讓我開門見山地說:當我們沉睡時,中國在高科技製造領域實現了大躍進。
如果沒有人告訴過唐納德·川普,那我來告訴他:中國社交媒體上他現在的昵稱是「川建國」——意思是「川普(中國的)建國者」,因為他在第一個總統任期內對中國的無休止指責和關稅政策點燃了中國全面努力的火種,促使其在電動汽車、機器人和稀有材料領域爭奪全球霸權,並盡可能擺脫對美國市場和技術的依賴。
「對於中國來說,川普就是他們的‘斯普特尼克時刻’,喚醒了他們所有人必須投入一場本土化科學、創新和先進製造的全面提升,」在中國生活了30年的商業顧問吉姆·麥格雷戈這樣告訴我。
如今川普面臨的中國已經成為一個更強大的出口機器。在過去八年裡,其先進製造能力在規模、複雜性和數量上迅猛增長,儘管其國內消費依然疲弱。
如果我將今天的中國經濟畫成一個人,那它會有一個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那樣的強壯製造業上身,但消費領域的雙腿卻像細小的竹竿。
中國的出口機器現在強大到,可能只有非常高的關稅才能真正減緩它,而中國對高關稅的回應可能是切斷美國工業對關鍵供應品的依賴,而這些供應幾乎在其他地方買不到。
我在兩周前訪問中國時接觸的專家表示,他們希望避免這樣的衝突。中國仍然需要美國市場來出口商品,但他們不會輕易妥協。對北京和華盛頓來說,最好的選擇是達成協議——一種逐步提高美國關稅的協定,同時雙方都去做早該做的事情。
那是什麼?我稱之為「馬斯克-泰勒·斯威夫特模式」。美國可以通過提高對中國的關稅贏得時間,培養更多「埃隆·馬斯克」——即更多的本土製造商,生產大規模的產品以供出口,從而減少進口。
而中國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引入更多「泰勒·斯威夫特」——為其年輕人提供更多機會去消費國外的娛樂和消費品,同時生產更多商品並提供更多服務,特別是在本國人民需要的醫療領域。
但如果我們不利用這段時間像1957年蘇聯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斯普特尼克」時那樣回應中國,發起自己的全面科學、創新和工業推動,我們就會完蛋。
你需要親自去中國才能感受到這一切,因為自2019年以來,美國國會代表團幾乎沒有正式訪問中國,而許多在新冠疫情期間撤離的美國公司員工也未返回,因此華盛頓的很多人錯過了中國在製造業領域令人驚歎的增長。
以下是諾亞·史密斯(專注於製造業領域的作者)最近分享的一些資料,這些資料來源於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
2000年,「美國及其在亞洲、歐洲和拉丁美洲的盟友占全球工業生產的絕大多數,而中國僅占6%,儘管當時已連續二十年快速增長。」
到2030年,這個聯合國機構預測,「中國將占全球製造業的45%,單憑一己之力就能匹敵或超過美國及其所有盟友。」
「這意味著,在一場生產戰爭中,整個世界聯合起來也未必能戰勝中國。」
我來舉幾個例子說明我們所談論的規模:2019年,當川普完成他的上一任期時,中國銀行向國內行業的淨貸款額為830億美元。去年,這一數字膨脹至6700億美元,根據中國人民銀行的資料。這可不是筆誤。
2019年,我訪問中國時,小米和華為還是中國的智慧手機公司。而幾周前,我再次訪問時,它們已經成為電動汽車公司——利用其電池技術製造出非常酷的電動車型。
小米的SU7電動車是在一家廢棄的汽油車工廠改建的工廠中生產的,成為今年4月北京車展的熱門話題。同時,著名的中國電池公司比亞迪(BYD)加大了在汽車領域的投入。
我在上海的出行主要依賴比亞迪的電動車,這些車是通過中國版的Uber——滴滴出行運營的。比亞迪現在推出了一款售價不到1萬美元的小型電動車「海鷗」。
為了出口其大量庫存的汽車,中國已經開始建造一支由170艘船組成的船隊,每艘船能夠一次性跨洋運載數千輛汽車。在新冠疫情爆發之前,全球造船廠每年僅交付四艘此類船舶。這不是筆誤。
由於中國擁有基本上全國統一的電網,它在全國各地安裝了充電站,這就是為什麼中國超過一半的新車銷量是電動車(E.V.)。蘋果談了15年要造一輛電動車。有人開過蘋果車嗎?
我從北京坐高鐵去了上海。這段行程大約相當於紐約市到芝加哥的距離。但只需4.5小時,因為高鐵時速超過200英里,而且每天有將近100趟列車來回穿梭。
這趟旅程平穩得令人驚歎,如果你把一枚硬幣放在窗戶邊緣——一半放在邊緣上,一半懸空——從旅程開始到結束,它都會保持原位。試試在紐約到華盛頓的阿西樂(Acela)列車上這麼做吧,列車剛出站開始晃動,兩秒鐘後那枚硬幣就會掉到地上。
如果你錯過了這個新聞——我在北京期間——通用汽車對其曾經尖端的工廠價值減記了超過50億美元。這座工廠曾是中國汽車市場的重要參與者。
而據路透社報導,今年前11個月,通用汽車在中國的合資企業上汽通用的銷量下滑了59%,僅售出370,989輛,而中國本土新能源車領軍企業比亞迪在同期的銷量是其10倍以上。
不過別擔心,各位,美國的救星來了。川普誓言通過加大石油開採力度、推廣油耗巨大的車輛以及取消美國政府對購買電動車的補貼,讓美國重新偉大起來。
那麼,你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全世界會逐步過渡到使用中國製造的自動駕駛電動車(E.V.)。「而美國將變成新的古巴——一個人們去參觀老式油耗大的汽車並自己駕駛它們的地方,」《紐約時報》北京分社社長兼汽車產業專家基斯·布拉德舍(Keith Bradsher)對我這樣說道。
如果這種情況發生了,有一天我們醒來時會發現,中國已經掌控了全球電動車市場。而由於完全自動駕駛技術實際上只有在電動車上才能真正發揮作用,這意味著中國也將掌控未來——也就是自動駕駛汽車的市場。
還有一個方面顯示2025年川普將面臨的中國,與他上次執政時完全不同。如果川普甚至對中國說:「嘿,我會免除你們的關稅,只要你們多在美國建一些工廠。」
這的確可以幫助減少我們與中國的貿易逆差,但這未必能為共和黨爭取到多少選票。因為中國可能會這樣回答:「當然,您需要多少工廠?四十座?五十座?但有一件事,所有的生產線都將由機器人操作,我們甚至可以遠端操控它們。」
這次訪問中我學到了一個新術語:「熄燈工廠」(dark factory)。一位退休的中國官員在晚餐時隨口提到,她想買一張新的高科技床,於是決定去工廠看看產品。結果當她到了那裡,發現那是一座「熄燈工廠」——工廠的燈只是為了她才打開的。
她告訴我,工廠並不是因為停產而一片漆黑,而是因為工廠高度自動化,完全由機器人運行,公司不會浪費電力為人類開燈——除了每天會有工程師來清理或調整機器的時候。
正如一篇刊登在《中國日報》上的文章所解釋的:「從鋼板和手機到家用電機和火箭點火裝置零件,中國的更多業務領域正在利用人工智慧推動生產,並引入了具有全天候無人值守生產能力的‘熄燈工廠’。完全由程式設計機器人運行,不需要照明。」
還記得那個老笑話嗎?「現代化工廠裡只有一個人和一條狗。狗的作用是防止人碰機器,而人的作用是給狗餵食。」在中國,這不是一個笑話。
如果更多的美國人能簡單地在酒店點一份客房服務,他們或許會更直觀地瞭解中國的現狀。我特別喜歡最近一位德國旅遊博主在上海酒店的經歷。他在視頻開頭說道:「好的,電話響了,這意味著機器人到了。」
當他打開門時,他看到一個機器人正站在那裡等著他。他按下機器上的「開門」按鈕,頂部的蓋子打開,露出了他點的食物。他取出包裝,按下「完成」按鈕關閉了隔間,然後看著機器人回到了電梯裡,而且不需要給小費。
但中國大力推進機器人化還有另一個原因:人口因素。在美國,強大的工會和不斷增長的人口讓機器人成了工人階級的天敵,因為它們會取代藍領勞動力。
而在中國,人口的急劇下降以及對工會的嚴格限制,使得在工廠中引入越來越多的機器人既是經濟上的必然,也是政治上更容易推動的(不過,中國也很可能面臨來自藍領工人的反對)。
僅在過去七年間,中國的新生兒數量就從1800萬減少到900萬。最新的預測顯示,中國當前14億的人口將在2050年減少1億,到本世紀末可能減少7億。
為了維持自己的生活水準,並能夠照顧不斷增加的老年人口,在勞動力逐漸減少的情況下,中國將推動機器人化的發展,不僅是為自身,也是為世界其他國家。
在川普的第一任期內——以及拜登任內——只要中國不為我們提供對等的市場准入,對中國施加關稅是正確的。歷史上,中國從美國購買的商品僅價值1美元,而美國從中國購買的商品卻價值4美元。
令人擔憂的是:我們已經不再生產那麼多中國想要購買的東西了。中國幾乎可以以更低的成本,甚至經常以更高的品質生產出幾乎所有東西。
Eric Chen 是Kingwills 的創始人,這是一家與杜邦等企業競爭的中國材料科學公司。他向我解釋說,像他這樣的中國年輕企業家從騰訊、位元組跳動和阿裡巴巴等中國互聯網巨頭身上學到了「快速創新與改進」。
Chen說,他的外國競爭對手升級產品的速度要慢得多,有時需要五六年才能建成一個新工廠。
「我們每30天升級一次某些產品。我們可以在六個月內完成一個新的生產線。我們從埃隆·馬斯克和史蒂夫·約伯斯那裡學到了東西。你們非常擅長將產品從‘無到有’(零到一),而我們擅長從‘有到百’(二到一百)。」
Chen 解釋說,這之所以可能,是因為中國製造能力的持續積累,意味著如今幾乎所有你需要的東西——從一個微小的零件到稀土化學品——都可以在國內採購。世界上沒有其他國家擁有這樣完整的本土生態系統。因此,無論你提出什麼創意,「都可以在這裡完成所有的採購。」
「我們有一個三年的目標,通過機器人和人工智慧的結合,實現生產和存儲的零人工勞動力。」然後,「我們可以坐在中國遠端控制中國以外的生產,並將工廠建得更靠近客戶。」
在中國運營的外國企業高管會告訴你,以前你必須留在中國是為了獲得其龐大的消費者市場。如今,他們說,你仍然需要留在中國,但今天更重要的是為了獲得中國不斷擴大的創新市場。準備迎接更多「設計於中國」的產品,而不僅僅是「製造於中國」。
如果我們認為中國在先進製造業方面的日益強大僅僅是因為不公平的貿易行為,那就是在自欺欺人。這種強大還源於很多其他原因,比如他們所謂的「996」——即每天工作從早上9點到晚上9點,每週工作6天。
此外,北京投入了世界一流的基礎設施建設,同時有意壓低了國內消費支出,還有源源不斷攻讀工程專業的學生,而不是體育管理、社會學或性別研究等領域的學生。
「中國人對教育的重視,就像我們對體育的重視一樣,」紐約大學上海分校的林瀚申(Han Shen Lin)教授說。
那麼,中國會壓倒我們嗎?這並不是必然的。
我離開中國時,對其弱點和優點同樣印象深刻。
從我在中國的觀察來看,顯而易見的是,由於外國訪客相對減少,許多中國人已經與外界對中國的看法脫節。
中國國內有大量儲蓄,原本可以刺激經濟,但人們只有在對未來充滿信心時才會花錢。然而,疫情結束後這種信心被動搖了,而缺乏對中國未來方向的透明度讓儲蓄者繼續保持謹慎態度。
這種消費意願的不足還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包括青年失業率高達17%以上,一些城市因財政緊張,不得不派遣稅務「突擊隊」到其他省份追繳稅款。
此外,由於房地產市場的持續危機,大規模過度開發讓許多中國人感到房產貶值,變得「房產貧困」。
更重要的是,一些中國最有才華的私營企業創新者悄悄地將資金、家人或自己遷往日本、迪拜和新加坡。這對中國來說並不是一個好的趨勢。
我給中國朋友的免費建議是:這樣一個經濟結構失衡的局面是不可持續的。最終,這將導致全球範圍內形成針對中國的貿易聯盟。世界不會允許中國製造一切,卻只進口大豆和土豆。中國需要更多的護士來提供高品質的國內醫療服務,而不是更多的工程師來設計出口的汽車。
至於我在美國的鄰居們,我有個坦白。我在中國得了一個我從未想過會得的病毒:「對馬斯克的欣賞。」
我曾經對馬斯克利用他在X平臺上的話筒欺負無助的人,並且對川普的溺愛感到非常厭惡,我只希望那個馬斯克閉嘴並消失。但其實,還有另一個馬斯克。那個天才工程師兼企業家,能夠像中國任何人一樣,甚至更好地製造大東西——電動汽車、可重複使用的火箭和衛星互聯網系統。
不過,馬斯克在最好的狀態下,是唯一一個令中國人既畏懼又尊重的美國製造商。對我來說,川普把馬斯克浪費在一個旨在縮減美國官僚主義的專案上——所謂的「DOGE」,即「政府效率部」真是瘋了。川普本該讓馬斯克領導另一個DOGE,一個幫助更多美國人「做得更好工程」的政府辦公室。
總而言之,美國需要加強,而中國需要放鬆。正因如此,我要向國務卿布林肯致敬,因為他給中國展示了前進的道路。4月26日,在布林肯訪問期間,他順便去了位於北京藝術區的LiPi唱片店。
布林肯購買了兩張唱片——一張是中國經典搖滾歌手竇唯的專輯,另一張是斯威夫特2022年的專輯《Midnights》。
本文原標題為:How Elon Musk and Taylor Swift Can Resolve U.S.-China Relations(埃隆·馬斯克和泰勒·斯威夫特如何能解決美中關係)
作者湯瑪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是《紐約時報》專欄作家、《世界是平的》作者、三屆普利策新聞獎獲得者。
另一篇文章《我中國之行的最大收穫》:
我剛剛結束中國之行,回到國內。我可以告訴你們,如果我要畫一幅關於目前美中關係的圖畫,我會畫兩頭大象,它們正透過吸管觀察彼此。
這樣不好。因為美國和中國要討論的問題遠不止貿易和臺灣問題,還有誰是21世紀無可爭辯的「重量級冠軍」。
如今,世界面臨三個劃時代挑戰:迅猛發展乃至失控的人工智慧,氣候變化,崩潰國家造成的日益蔓延的混亂。美國和中國是人工智慧領域的超級大國,世界兩個主要的碳排放國,它們還擁有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兩支海軍部隊。換而言之,美國和中國是世界上僅有的兩個能夠攜手帶來一絲希望,管理好超級智慧、超級風暴和超級憤怒群體——更不用說超級病毒了——的大國。
這就是為何我們需要更新版的「上海公報」。「上海公報」為美中關係正常化設定了「參數」。遺憾的是,眼下我們正在去正常化。近30年來我屢次去北京和上海,但我從未有過此行才有的感受——我仿佛是唯一在中國的美國人。
當然,我並不是,但顯然聽不到總在上海火車站或北京酒店大堂聽到的美國口音。中國父母說,許多家庭不再希望孩子去美國留學,因為他們擔心赴美留學會變得危險——在美期間,美國聯邦調查局也許會跟蹤他們。如今,一些美國人不想再在中國學習了,部分原因是他們不喜歡與超級認真的中國學生競爭,另一部分原因是如今在中國的學習或工作的經歷可能會引起未來美國潛在雇主在安全方面的懷疑。
根據美國駐華大使館的資料,在關於中美新冷戰的種種議論之中,目前只有大約1100名美國大學生在中國學習。這一數字低於十年前的約1.5萬人,但高於2022年的幾百人。如果這些趨勢繼續下去,哪裡會有能講漢語的下一代美國學者和外交官呢?同樣,哪裡會有瞭解美國的中國人呢?
美國駐華大使尼古拉斯·伯恩斯在北京對我說:「我們必須與中國競爭——因為中國是我們在全球軍事、技術和經濟實力方面最強大的對手——但複雜的現實是,我們還需要在氣候變化、芬太尼問題和其他問題上與中國合作,以創造一個更加穩定的世界。因此,我們需要一批會說普通話,與中國年輕人建立友誼的美國年輕人。我們必須為兩國民眾建立良好關係創造空間。他們是兩國關係的壓艙石。曾經,我們有500萬遊客在兩國間來來往往,如今只剩下零頭了。」
伯恩斯的觀點至關重要。隨著中國成為美國的全球主要對手,美中關係更多地傾向於直接對抗而非競合平衡。正是商界群體、遊客和學生軟化了中美之間穩步升級的對抗態勢。隨著這一壓艙石逐步減輕,兩國關係現在越來越多地被單純的對抗所定義,沒有多少合作空間了。
新的「上海公報」可以幫助管理兩國和全世界面臨的新現實。美國和中國的技術公司正在向通用人工智慧飛速發展。即使距離通用人工智慧面世還有5年或7年的時間,中國和美國也需要合作,制定一套兩國都能用來管理人工智慧的規則,同時世界上其他國家也必須遵守。
在應對氣候變化方面,中國是世界最大的碳排放國,美國是第二大碳排放國。兩國需要就一套戰略達成一致,到2050年讓全球實現淨零排放以減少氣候變化帶來的災難性健康、經濟和極端天氣挑戰。
如果要實現一個穩定的21世紀,中國和美國必須攜手合作。如果競爭和合作完全被對抗所取代,那麼我們兩國必將面臨一個混亂的21世紀。
本文由美國《紐約時報》網站12月24日發表,原題為《我中國之行的最大收穫》,作者是該報專欄作家湯瑪斯·弗里德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