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薩埃斯:川普與世界秩序的革命性時刻:當執政官親自走上鬥獸場
布魯諾·馬薩埃斯 (葡萄牙前歐洲事務大臣,哈德遜研究所非常駐高級研究員,《一帶一路:中國的世界秩序》)
(原文發佈在英國「新政治家」評論網站,原標題:「川普,列寧與世界革命的時刻。」)
【文/布魯諾·馬薩埃斯,翻譯/觀察者網 郭涵】
隨著唐納德·川普重返白宮,現在不妨試著去進一步瞭解他。「川普現象」既不是偶然發生,也不算是徹底的離經叛道,反而有著令人震驚的清晰度。川普對美國的霸權有一套自己的看法。當他第一次提出來時,只能算相對邊緣化的意見。如今,在美國似乎無人能質疑這套看法。日漸明顯的是,當唐納德·川普與喬·拜登之間似乎僅僅存在著背景性而非實質性的分歧時,川普今年11月的勝利便染上了一種宿命的色彩。無論你是否喜歡,川普就是當今美國的象徵。
在川普看來,霸權的實力必須被直接地行使。這標誌著一個巨大的變化:長期以來,美國所為人稱道的霸權都是通過隱藏在複雜規則與制度結構的背後來施展實力,許多人認為這種結構只會擴大美國的影響力。貿易規則、軍事聯盟、政治理論。被人們廣泛提及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也是一種美國霸權的工具。但這種情況已經發生改變。
近年來,華盛頓越來越難以實現它所期待的結果。中國的影響力與日俱增,有可能像美國曾經主導電力革命那樣主導綠色能源革命。在美國撤軍後,塔利班重返喀布爾掌權。烏克蘭戰爭似乎已陷入僵局。
正是面對這些問題,川普提出明確的解決方案:美國人必須拋棄對自由主義的虔誠信仰,擁抱公開施展硬實力、不顧及合法性或規範性限制的時代。川普之所以獲勝,恰恰是因為競選對手拜登也承認了他的觀點。如果不是因為美國一意孤行地擁抱一種不再在乎合法性、用文明優越感取而代之的權力形態,我們又該如何理解加沙戰爭的種種暴行?畢竟,拜登宣稱國際刑事法院用現行的國際法針對以色列是「令人憤慨的」。一批美國國會參議員威脅歐洲國家,如果他們膽敢堅持曾長期致力於維護的國際準則體系,就會遭遇制裁帶來的經濟毀滅。
在這個案例以及許多案例中,華盛頓選擇了一種美國版的「強權即公理」。最近幾個月以來,美國國務院開始承認以色列正在刻意攻擊平民,但你猜怎麼著,他們堅持主張以色列有權這樣做。從這個意義上說,川普的當選與加沙(戰爭)是緊密聯繫的事件。它們預示著一個轉折性變化。
正如川普的兩位前顧問麥克馬斯特(H.R. McMaster)和科恩(Gary D Cohn)2017年在《華爾街日報》的一篇著名專欄評論中提到,川普帶著一種革命性的新世界觀開啟第一任期,他認為世界不再是一個由規則和制度維繫著的「全球共同體」,而是「一個由主權國家、非政府角色以及企業共同參與、競相爭奪優勢的鬥獸場」。他們補充道:「相比拒絕,我們選擇擁抱這一關於國際事務的基本性質。」
我們正處在一個革命性的時刻,為了理解這一點,不妨從川普轉向一位研究革命性時刻的傑出權威。弗拉基米爾·列寧認為,革命形勢是由三種各自獨立的事態發展引起的:第一,統治者失去了維持統治的能力;第二,被統治者再也無法忍受被統治;第三,對統治者的反抗正在被積極組織起來。我們在世界舞台上看到了第三點的體現,包括一些評論員口中的所謂「威權軸心」。只有當那些受到霸權壓力最大的國家感覺機會來臨時,才會出現推翻現存世界秩序的有組織努力。
十月革命主要領導人、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及蘇聯人民委員會主席弗拉基米爾·列寧 資料圖
兩種現象正在同時發揮作用。第一,今天的世界統治者看上去比過去更脆弱。美國霸權當然符合這一特徵,且在烏克蘭戰爭中表現得尤其明顯:華盛頓十分清楚,自己對全球經濟的結構性掌控力在過去20年裡不斷削弱,因此並沒有試圖阻止俄羅斯向印度或印尼出口能源。
其次,如果說,美國霸權現在僅剩的實力只能通過直接的方式展示出來,比如通過發出外交威脅或制裁,這類實力展示所針對的國家也越來越拒絕接受威脅。那些國家已經開始聯合起來,所採取的方式放在幾年前都是不可想像的。俄羅斯和伊朗歷史上一直是地緣政治層面的競爭對手,他們之間依然存在許多隔閡。可我們身處的革命性時刻卻讓他們走到了一起。
霸權國家在衰落的過程中不可避免會產生一種被威脅感,其下意識的回應就是呼籲在與對手打交道時更加冷酷無情。最近幾個月來,人們在華盛頓和歐洲主要國家首都的外交政策圈子裡總是聽到同樣的話:「我們需要變得強硬,像其他國家那樣強硬。」是我們變得軟弱了嗎?我們不再擁有鬥爭的意志了嗎?引人注目的是,正是西方給世界上其它國家和地區留下的特質——對武力的迷信、對合法形式與程式的漠視——現在正迅速地被西方民主國家重新撿起來。東方主義的描述可謂恰如其分。
川普是玩弄這種遊戲的高手。在2015年的早期競選集會上,他就喜歡頻繁援引新加坡的案例,建議美國通過對販毒分子執行死刑來解決阿片類藥物危機。這個提議總是能引發川普支持者的熱情歡呼。今天,他更加清晰地闡述了自己的看法:美國應該回歸到直接施展硬實力的做法,當初正是這種本能讓這個國家走向偉大。川普從來都不是一個孤立主義者。他希望在世界舞台上採取行動,但使用的是鬥獸場上的武器,而不是深埋在一個已消亡的地質斷層時代的習慣——那個自由主義世界秩序。
事情從來不會像川普設想的那樣發展。當一個擁有合法性的大國被廣泛視作失去了合法性,當它試圖通過赤裸裸地施展硬實力來挽救自己的地位時,其命運早已註定。直接使用硬實力的做法會消耗太多的資源,滋生更深的仇恨與新的敵意。這樣做會疏遠朋友和盟友,當美國拋棄了承認他們地位的規範與制度時,美國的朋友和盟友往往會倍感恥辱。羅馬的執政官從來不會想要親自踏入鬥獸場,但川普卻帶領美國一頭沖了進來。身為觀眾的我們難道不該感到興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