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沃爾特：以色列也許能打下加薩，但會輸掉整場戰爭
斯蒂芬·沃爾特 (哈佛大學國際關係學教授)
文/文/斯蒂芬·沃爾特，翻譯/觀察者網 郭涵
以色列和哈瑪斯之間正在爆發另一場流血衝突。哈瑪斯率先對以色列發動了精心協調的火箭彈與地面攻擊，包括俘虜了一定數量的以色列軍民，並暫時奪控了數個邊境社區。說以色列「猝不及防」實屬輕描淡寫，但總理內塔尼亞胡宣佈以色列正處於「戰爭狀態」。如同他們過去在類似情況下的做法，以色列國防軍正在開展報復打擊。
可以預測，各方都會將責任推給對方。以色列及其支持者會將哈瑪斯描述成一群得到伊朗支持的殘暴恐怖分子，他們以特別令人不安的方式刻意將槍口對準平民。巴勒斯坦人及支持者承認攻擊平民是錯誤的，但怪罪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施加的種族隔離制度，並數十年來對他們系統性地採取超出必要程度的暴力。巴勒斯坦方面還指出，國際法允許受壓迫的一方抵抗違反國際法的軍事佔領，就算哈瑪斯採取的手段並不正當。
該如何理解這起震驚世界的事件？與保羅·波斯特（Paul Poast）不同，我並不認為這場衝突能進一步體現全球安全環境正在惡化。為什麼？因為這根本不是以色列同哈瑪斯之間第一次爆發大規模暴力衝突。以色列在2008年12月對加薩地帶發動了代號為「鑄鉛行動」的大規模空襲，接下來是2014年，然後是2021年（規模小得多）。這些空襲殺害了數千巴勒斯坦平民（其中四分之一可能是小孩），進一步令困在加薩地帶的民眾深陷貧窮，但根本無助於提供一份持久且公正的問題解決方案。正如一些以色列人所形容，這種空襲就像「修剪草坪」那樣平常。
新一輪衝突的新穎之處在于，哈瑪斯實現了接近全方位的突然性（正如埃及和敘利亞在50年前的1973年阿以戰爭中所做的那樣），展示了出人意料的作戰能力。這次襲擊給以色列方面造成的傷亡超過了此前任何一次襲擊；據稱已有超過700名以色列人死亡，預計該數字還會持續上升，數量不明的以色列人被俘虜，包括以色列國防軍士兵。
這次攻擊明顯震撼了以色列社會。政府未能預測或阻止襲擊的發生可能最終會為內塔尼亞胡的政治生命畫上句號。如同1973年那場戰爭中情報工作的失敗，這一次的失敗很可能在以色列國內引發持續多年的相互指責。然而，哈瑪斯的實力依然遠遠弱於以色列，這次衝突也不會從根本上改變雙方之間的整體力量對比。以色列幾乎肯定會發動嚴厲的報復，而加薩地帶及其它地方的巴勒斯坦平民，包括許多並不支持哈瑪斯的平民，將會付出高昂代價。
沒有人能夠確定這場危機的走向或者長期影響，但以下是幾個初步結論。
首先，新一輪的悲劇確認了美國長期以來在巴以衝突問題上的政策破產。現在並不是詳細回顧美國如何錯誤處理該問題的時候（以下幾位學者的書提供了精彩的分析，如加倫·傑克遜、傑羅姆·斯萊特、薩拉·羅伊、賽斯·安齊斯卡以及艾倫·大衛·米勒），但可以這麼說，自理查·尼克森到巴拉克·奧巴馬時期，美國政府曾有許多機會徹底終結這場衝突，他們卻未能採取行動。被誤導或無能的巴以兩國領導人當然給美國下了不少絆子，更不必說來自美國猶太人公共事務委員會（AIPAC）的強大政治阻力以及其它以色列遊說集團的強硬派勢力，可這些都只是部分理由。
美國並沒有扮演一位公正的調停人，並充分利用手上掌握的龐大籌碼。相反，民主黨與共和黨政府均選擇向遊說集團低頭，他們扮演「以色列律師」的角色，要求巴勒斯坦領導人做出艱難的妥協且無條件支持以色列，還對以色列數十年如一日地吞併本該為巴勒斯坦未來建國所保留的土地的做法視若無睹。
直到今天，美國政府繼續向以色列打錢，一邊在國際場合為以色列辯護，一邊宣稱自己支持「兩國方案」。考慮到絕大多數人都能理解巴以問題顯而易見的「一國現實」，當美國國務院的可憐發言人每一次引述這一過時且全無意義的承諾時，台下的記者團竟然沒有發出哄笑，這屬實令我感到驚訝。當美國政府宣稱追求的目標與實際情況如此脫節時，為什麼會有人把美國政府在巴以問題上的立場當回事呢？
如往常一樣，美國官方對這次襲擊的回應是譴責哈瑪斯「未經挑釁發動襲擊」，表達對以色列堅如磐石的支持，並刻意忽略了這次事件發生的大背景，包括為什麼部分巴勒斯坦人認為，面對定期傷害他們的武力，使用武力做出回應是唯一的選擇。是的，從狹義的法律定義上說，這確實是一起「無端」襲擊，因為襲擊爆發前以色列並沒有準備進攻加薩，那樣做會給哈瑪斯先發制人地採取行動提供正當性。
但從常識的角度來說，哈瑪斯確實是在受到「挑釁」後才選擇發動襲擊，這是對數十年來巴勒斯坦人被安置在加薩地帶與其他地方的生存狀態所做出的暴力回應——就算哈瑪斯以特別野蠻的方式刻意攻擊平民的做法是殘忍的、無法辯護的，且很可能會產生適得其反的作用。
如果美國兩黨的政客不那麼懦弱，他們完全可以在公正譴責哈瑪斯行為的同時，同樣譴責以色列定期向這片土地上的巴勒斯坦居民強加的殘忍且非法行為。以色列的退伍軍人都能說出這樣的話，美國政客卻不願意說。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麼過去美國勸談促和的努力會失敗，以及為什麼世界上許多人不再將美國視作道德燈塔，這裡就是你要的一部分答案。
第二，當前上演的新一輪流血事件再一次悲哀地提醒我們，在國際政治中，權力比正義更重要。數十年來，以色列之所以能持續在約旦河西岸擴張並將加薩地帶的居民關進「露天監獄」中，是因為它比巴勒斯坦更加強大。此外，以色列通過拉攏與勸說，成功安撫了其它本可能阻止以色列這樣做的勢力，或者是那些可能強迫以色列就實現永久和平開展談判的勢力（比如美國、埃及和歐盟）。
生活在物資極度匱乏、以色列空襲之下的加薩兒童
然而這一次襲擊——包括此前的多次襲擊——可能揭示了權力的有限性。戰爭是政治通過其它手段的延續，有時候，強國會在戰場上取勝但在政治上遭遇失敗。美國在越南和阿富汗打贏了所有大型戰役，但最終卻輸掉這兩場戰爭。埃及和敘利亞在1973年的第四次中東戰爭中慘敗，但以色列蒙受的損失迫使其領導人（以及他們的金主美國的領導人）相信，不可能繼續忽視埃及收回西奈半島的心願。
在一場直接的實力較量中，哈瑪斯永遠都無法戰勝以色列，但他們通過發動襲擊悲劇性地提醒世人，以色列並不是固若金湯的，巴勒斯坦人實現民族獨立的願望不容忽視。這還表明，《亞伯拉罕協議》與最近以色列同沙烏地阿拉伯推進關係正常化的努力並不能給巴以問題帶來和平；事實上，這些因素可能增加了新一輪衝突的發生幾率。
巴以衝突會走向何方？現在還很難說。對各方來說，明智之舉是迅速採取措施，回到衝突升級之前的狀態：哈瑪斯將停止火箭彈襲擊，立即撤出他們佔領的任何地區，主動釋放被俘虜的以色列人，且並不要求以色列方面同等釋放被關押的哈瑪斯成員，在此基礎上雙方實現停火。然後，美國和其他國家將全神貫注、公平且可持續地推動巴以實現公正與實質性的和平。
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畢竟，這些當事方上一次做出明智且有遠見的決定是在什麼時候？
相反，以色列將不遺餘力地阻止哈瑪斯取得任何戰術上的成功，哪怕是看似的成功，甚至可能試圖將哈瑪斯徹底逐出加薩地帶。不管以色列做什麼決定，美國政府將堅定地支持他們。呼籲採取溫和立場的聲音將被無視，而代表復仇、苦難和不公正的迴圈將繼續轉動。可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們。
（原文於10月9日發佈在美國「外交政策」網站，原標題為：「以色列可能贏下這場加薩之戰，但會輸掉戰爭。」 Israel Could Win This Gaza Battle and Lose the Wa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