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普庫：引領全球南方議程，金磚能給非洲帶來哪些影響？
凱雷特維·奧普庫（迦納全國民主大會黨創始成員及全國政治委員會委員，迦納社會主義運動組織召集人）
8月21日至24日，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五次會晤將在南非約翰尼斯堡舉行。在世界因俄烏衝突、全球供應鏈遭擾亂而陷入不確定的當下，金磚國家組織占全球經濟的比重與影響力進一步提升，對全球面臨的共同危機與挑戰開出的藥方，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
南非政府官員透露，本次金磚國家領導人會晤將討論本幣結算與建立共同貨幣的問題。結合西非地區的動盪局勢，飽受歐美國家「貨幣霸權」之苦的非洲，自然對這一提議報以高度關注。關於金磚國家組織將擴容的消息與猜測不斷。
非洲國家如何看待金磚國家組織在變化的世界格局中起到的作用？金磚國家組織可能的擴容與建設共同貨幣等行動，將對全球南方國家產生什麼影響？觀察者網專訪迦納全國民主大會黨創始成員及全國政治委員會委員，迦納社會主義運動組織召集人凱雷特維·奧普庫，從非洲的視角對以上問題做出解讀。
【文/凱雷特維·奧普庫，採訪/觀察者網 郭涵】
觀察者網：根據英國諮詢公司橡果宏觀資料，按購買力平價計算，金磚國家占世界GDP的比重已經超過七國集團（G7）。如果金磚國家擴容，在全球經濟中的分量、相對西方國家的影響力會進一步提升。在這個大背景下，您如何評估本次在南非召開的金磚國家領導人峰會的意義？這對非洲有什麼影響？
奧普庫：對非洲來說，金磚國家組織代表一種全新的政治、經濟、外交與發展架構，提出這個架構的南方國家公開且持續地討論建立一個「新國際秩序」的可能性。我知道過去大家經常把這個詞掛在嘴邊。假設出現一個新的國際秩序，重新規劃當前世界的各種安排，比如承認全球南方國家的權利與發展潛力，可以設想會創造多少可能性？
非洲國家希望，這樣的新安排能夠幫助他們擴寬出路，提供更多發展機會，不管是吸引投資，還是推動過去因西方操弄而無法實現的合作。
我認為非洲國家的期待是，金磚國家領導人能夠面對面坐下來、彼此坦誠地交流，充分分析當前的國際局勢。人類社會正面臨哪些重大困境？世界正在如何變化？有哪些挑戰？不管是氣候問題、糧食危機還是銀行危機等等，我們生活在一個面臨多層面危機的時代，非洲受到的影響尤其嚴重。所以，我們希望金磚國家的領導人們能夠對這些問題做出清晰一致的分析，指明全世界以合作應對挑戰的前進方向。
很明顯，資本主義西方世界已經沒有能力提出解決全球性問題的方案。就拿氣候問題來說，西方國家每年都會召開盛會，發表各種演講，卻從未帶來真正的改變。2015年達成的聯合國《巴黎協定》看上去很有希望，至少設定了部分實質性目標。但是不考慮中國的因素，僅憑西方國家的主導沒有做成任何事情。
非洲國家真摯地相信，以氣候變化問題為例，南方國家的領導人能夠集體協商，制定新的目標與執行戰略，動員全體南方國家的資源，進而做出一番事業來。到最後，這將不可避免地吸引北方國家的加入。因為氣候變化影響的是所有國家，沒有南北之分。
此外，非洲國家希望金磚組織能提供一個高效的擴容程式，允許其他的南方國家、非洲國家加入。前提當然是要滿足一定的政治條件。然而，一個高效的金磚擴容程式本身，足以吸引許多國家轉向或做出調整，朝被金磚國家接納的方向努力。這個組織代表一個全新的國際合作資源池，擁有巨大的發展動能。
觀察者網：南非總統拉馬福薩透露，有數十個國家希望加入金磚國家組織，本次峰會將討論擴員的問題。能否請您展開談談，為什麼有這麼多國家希望加入金磚國家組織？對他們來說，最大的吸引力是什麼？
奧普庫： 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建立的國際體系、國際合作機制並未實現承諾要帶來的和平。我認為，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機構並沒有實現促進全人類共同發展的目標。聯合國比這些組織更有代表性，但依然被曾帶給全世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私人利益集團所支配。那些利益集團又回來了。比如，你會發現達沃斯論壇設置國際議程的影響力超過了聯合國大會。現在大家紛紛趕著前去參加達沃斯峰會，大資本、西方國家的元首在那裡為全世界設置議程。
因此，全球南方國家也需要著手制定自己的議程，這正是金磚國家組織的意義。巴西、俄羅斯、印度、中國與南非這些國家擁有巨大的潛力。但金磚國家組織要成為真正的全球性力量，需要能接納更多的小國。如果把那些小國拒之門外，那麼金磚最終將演變成又一個「精英俱樂部」。
比如說，迦納這樣的國家如何從加入金磚國家組織中獲益？加入的標準是什麼？迦納的GDP沒有那麼大，但確實有一部分重要資源。迦納能夠讓金磚國家組織成為更強大的全球發展機構嗎？能增加更多地域、機制上的代表性嗎？
我們今天生活在充滿危機的世界，最重要的是，越來越多的國家能夠朝一個共同的、清晰的方向攜手努力，而不是追隨那些政治上處於崩潰邊緣的國際組織。他們雇傭了許多職員、開出豐厚的薪水，在全世界各地召開會議，但是沒有能力幫助全世界向前發展。如果最終能向每一個國家開放，金磚國家組織將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觀察者網：您之前也提到了法國在原西非殖民地國家的「貨幣霸權」。有南非政府官員透露，本次金磚國家領導人峰會將討論本幣結算與建立共同貨幣的問題。在您看來，這對破除西方國家的貨幣霸權、增強非洲國家等全球南方國家的獨立自主有什麼意義？
奧普庫：許多國家都對這個話題非常感興趣。即便是與西方關係非常好的那些國家，也對美國利用美元霸權單方面、肆意發動金融制裁感到不舒服。非洲國家不希望看到的是，美國這樣一個在國際上越來越不負責任的國家，僅僅因為掌握了國際間的主要交易貨幣，就能隨意地破壞別國的經濟、切斷彼此之間的經貿聯繫。各國都希望出現多樣化的選擇。
事實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北方國家失去了對國際貿易的壟斷權。中國已經成為其中的重要一員，是世界上絕大部分國家的最大交易夥伴，包括幾乎全部的非洲國家。哪怕是一些非洲國家的右翼反動政府，也希望在貿易與貨幣結算問題上保持靈活性與多樣選擇。我認為美元霸權不會一夜之間消失，也沒有必要讓美元徹底消失，我們只是需要客觀看待它。美元的國際地位需要被縮減到符合美國經濟占全球比重的地步，能夠真實反映美國的經濟水準，而不是軍事水準。這會使肯亞、迦納或者尼日爾等西非小國擁有更多自主規劃的空間，因為他們將使用一種以更加民主的方式掌控的貨幣。
當然，我認為金磚國家建立共同貨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這次峰會過後可能宣佈試點計畫，還需要至少好幾年才能結成果實。但這無疑代表了未來的發展趨勢。這樣的訊號一經發出，便將很快步入正軌。
南非亞洲及金磚事務特使阿尼爾·蘇克拉爾透露，本次金磚峰會將討論成員國建立共同支付系統等議題
觀察者網：外媒最近宣稱，金磚國家組織擴員的提議在內部遭到了巴西與印度的反對，兩國很快做出了澄清。能否請您談談，金磚國家組織內部在擴員等重要決策上可能面臨哪些分歧與挑戰？
奧普庫：我的經驗是，如果某個話題可能會對西方資本在全世界的主導地位產生負面影響，就不應該相信西方的大媒體公司或「國有媒體」的說法。他們在這些話題上的報導完全不可信。尤其是自俄烏衝突爆發以來，西方媒體公然地搞政治宣傳和散佈謠言，已經讓許多人看破他們的本來面目。
因此，一方面，我不相信西方媒體對金磚國家組織內部磋商進行添油加醋式的報導。另一方面，讓我們面對現實，部分金磚國家內部有大量的西方資本投資，他們的政府會一定程度上受到那些公司、大股東們的影響。部分金磚國家依然有被殖民的記憶，彼此之間存在地緣政治、市場方面的分歧。不應該指望金磚國家的各個政府在每項議題上有完全一致的立場。他們會有分歧，甚至互為競爭者，但都承認應該在一個建設性的合作框架內競爭。說到底，我認為這次金磚國家峰會的意義就體現在之前說過的目的上，建立一個能夠解決各種危機的合作框架，有助於團結全世界的力量，包括吸引越來越多的南方國家。
觀察者網：曾有德國學者撰文分析了一個有趣現象：相比亞洲與其他國家的政府官員，非洲國家的官員在公開場合對於「南南合作」的概念並不熱情。他們認為「南方國家」概念的意義只有同「北方國家」比較時才能凸顯，更傾向於談論基於泛非主義或者「非洲+X」等合作方式。您怎麼看這樣的觀點？「南南合作」與泛非主義存在某種程度的張力嗎？
奧普庫：我認為泛非主義與「南南合作」並不是相互對立的，前者只是通往後者的必要步驟。非洲這片大陸的歷史，就是被西方殖民勢力「巴爾幹化」的歷史。很多時候，我們的鬥爭都是在非洲內部展開的。有些人的房屋被國境線一分為二；有些傳統上同屬一個民族的社區，卻被強行分成三個民族，居住在彼此陌生的國家。因此，泛非主義帶來的身份認同是在這片大陸上重新梳理關係網絡的重要手段。如果不能在非洲大陸建立起認同與團結，那麼非洲國家也無力與世界上其它大陸的南方國家開展合作。
非洲民眾確實將自己視作全球南方國家的一員，但我們也是歐洲殖民主義的受害者。每一塊大陸的民眾都面臨獨特的問題，這就是非洲大陸面臨的全民性挑戰。殖民主義對我們造成的影響，可能更甚于對亞洲、拉丁美洲的影響。並不是要對其他國家抱有敵意，但在非洲民眾看來，非洲作為一個貿易、自然資源與文化層面的整體，將更為高效。一個團結起來的非洲將更強大，能更好地捍衛自身利益。在這樣一個團結的過程中，非洲並不是要反對全球南方國家的概念。
還需要注意的是，誰掌握了為泛非主義設置議程的權力？正如是誰掌握了決定西非經濟共同體議程的權力？是那些服務於新殖民主義的非洲右翼政府。他們向亞德斯亞貝巴的非盟總部派出大使，塑造了今天一整套關於泛非主義的敘事。事實上，這與1945年曼徹斯特大會召開時第一次對泛非主義做的系統性表述完全不同。非盟內部仍有相當多的官員還在堅持泛非主義最初的理想。
泛非主義應該是從草根階層，通過民主的方式逐步建立起來。今天非洲國家執政精英層面的政治氛圍，並不利於有效推動泛非主義的發展。泛非主義運動與三大洲意識是同步發展的，並不是非洲民眾在獨立開展運動，我們當初也得到了來自亞洲與拉丁美洲的共產主義者的重要支持。那些前宗主國與他們在非洲的代理人政府，如今卻在大肆宣揚應如何建立泛非主義。但這是非洲民眾自己的鬥爭。我們需要同亞洲、拉丁美洲的夥伴們合作，在政治、社會、經濟與文化層面建立夥伴關係，無論新殖民主義的擁躉如何解讀、攻擊這些合作。非洲各國需要團結，一個團結的非洲同樣是全球南方國家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