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讚、啾咪…國軍活力，還是「馬屁文化」？
文/滕昕雲
日前蔡英文總統前往國軍某單位視導，整個行程中有一個環節引起了外界的爭議，一群部隊的年輕女性士官兵，在與總統拍照時不但擺出啾咪的姿態，並簇擁著總統一路高聲歡唱護送。這個視頻一經揭露，立刻引起了外界的譁然，指責國軍部隊又再展現馬屁文化，利用年輕人的熱情，用媚俗的行動來討好上位者。今天我們來好好談談這個話題。
美國學者杭亭頓（Samuel P. Huntington）在描述現代民主國家的軍文關係時，稱其為「客觀文人領軍」（objective civilian control）模式，亦即國家國防戰略之決策，係由文人最高元首所領導的專業行政團隊所制定，而職業軍人以其專業身分，就國防政策與軍事事務對決策者進行專業建言。在這種軍文體制中，軍隊隸屬於全體國民，軍人為高於個人、政黨之專業群體。
根據中華民國憲法，總統是三軍統帥，但這是一種名義上的權力賦予。為什麼說是名義上的三軍統帥，因為戰時總統並不實際負責軍事作戰之指揮，而是授權予軍事最高首長為之。軍隊向統帥效忠，說得準確點，是向憲法所賦予的權力效忠，任何個人循著憲法規範的途徑坐上總統職位，即是軍隊效忠的對象。
所以說，軍隊效忠的是總統這個職位，而非總統本人。
從這層關係而言，總統與軍隊的互動，就不可踰越三軍統帥的身分，也就是說，這是一種階級分明的上對下關係，僅限於職務行使的範疇，以避免淪為「個人崇拜」。
「領袖個人崇拜」在中華民國歷史上存在於威權時代的政治環境。當時的國軍所奉行的五大信念為「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這是轉借自美國軍隊的信念「責任、榮譽、國家」（Duty, Honor, country）。在威權體系中，主義與領袖實為一體兩面，換言之，也就是思想上與行動上強調對領袖的絕對效忠。其特徵就是國防武力掌握在個人或者少數統治階層手中，軍隊成為少數統治階層之政治權力基礎。
台灣過去的威權時代，有其存在的特殊時代背景，強人政治亦有其不得不為的主客觀條件，是以出現有「領袖個人崇拜」，乃容易理解之事，但絕不見容於現代民主體制與多元社會。自故總統經國先生解嚴以後，中華民國逐漸邁向全面民主制度，新世代的國軍為了順應情勢，已經將「五大信念」中的「主義」與「領袖」除去，而回歸至現代文明國家的「國家、責任、榮譽」。這就是要杜絕領袖個人崇拜的舊思維。
以這個分際而言，總統個人以總統的身分前往與軍隊互動，應該只以典禮儀式的模式為之，諸如對軍隊實施校閱；對軍事人員頒獎授勳、授階；對部隊進行講話等等。而總統個人之遂行這些作為，是行使憲法所賦予的「權利」，而非其個人擁有如是的「權力」。
或許會有人跳出來為官兵們緩頰，稱這麼做是為了打破軍隊森嚴刻板的既定印象，體現出年輕人的活力與熱情，並拉近最高統帥與基層官兵的距離，這是破除威權的一種舉措，是值得肯定的。只有那些不知變通的老古板才會反對，否則就是因政治立場不同而吹毛求疵，故意挑毛病。
這個議題牽涉到一個最源頭的問題，那就是軍隊的本質為何、軍人的形象又是什麼？而軍隊與軍人需要具備什麼樣的元素要件，才是對塑造軍隊戰力有正面與深遠的效果。
現代國軍並不熟悉能夠體現出軍人形象與精神的外在元素。如果用簡單的具象來說明，這些就是－「挺拔的儀態、華麗帥氣的制服、飄揚招展的旌旗、雄壯的鼓號軍樂，以及隆重莊嚴的傳統儀式」。這些都是歐美民主國家的軍隊直到今日都仍然保有的傳統與特質。這些要件以繁文縟節的形式，將軍人的剛正形象以精緻的方式詮釋表演出來。這對於強化軍人對其自身的自豪感，增進軍人群體的獨異性，有正面的助益，使軍人能夠據以產生深度的群體認同感，而這就是團隊精神之由來。
這些軍人外在形象的元素所產生的影響，將在潛移默化中深入至軍人的內在心靈，對軍人武德的具備有積極的催化作用，這些德行諸如榮譽、責任、犧牲等，將會激勵軍人去面對戰爭的殘酷，能夠承受戰場上高強度的壓力，並在生死交關之際，仍能堅持崗位，奮戰到底。
國軍自二代兵力建構以來，歷經多次轉型，隨著政治環境的改變，國軍在自我調適上出現了一些引人議論的現象。其中之一，就是揚棄了若干行之有年的傳統，而改以新的方法取代。本文中所述的議題即為其一。那就是對於軍隊形象的重構，整個走錯了方向。軍事幹部自以為解構了威權，讓世俗文化滲入國軍。例如在人員召募的手法上，流行文化當道，以滿足、討好民眾為訴求。
於是我們看到，許多國軍參與的公共演出中，Q版造型的充氣國軍人偶，跳著流行舞步；文宣中將戰士與武器的造型進行了動漫化；或者讓年輕的國軍人員進行團康式的表演，拍照比讚、啾咪等舉動。此固然展現出年輕人的朝氣與活力，能夠吸引時下年輕族群的注意，讓一般國人對軍人的觀感耳目一新，消除了距離感。然而嚴肅以對，這些都和軍隊與殘酷的戰爭格格不入，絕不會與一支以打仗為本業的軍隊發生有意義的聯結。
但是這些世俗的流行文化元素，卻很容易讓人對軍人形象的認知產生偏差，傳達了錯誤的訊息，更會誤導軍人，讓他們以為自己也是與一般民眾無異的年輕人，只不過是他們穿著軍服。於是將忽略了更嚴肅的一個事實，那就是軍人實際上是一個自外於世俗社會的特殊群體，擁有獨立的組織文化與價值觀，這個群體將負擔高危屬性的工作，因此他們將面對、承受無論身心上極高的壓力，甚至將獻出自己的生命。這些世俗文化與賣萌的表現，不但無助於專業軍人形象的形塑，反而是一種戕害。
總結而論，本次國軍部隊女兵們對蔡總統的熱情互動，並不符合發達民主國家軍文關係所律定的模式，也非悠久軍事傳統國家的軍隊所會有的習慣，反而是台灣民粹當道、政治掛帥的一種庸俗產物，更有回復至威權時代的「領袖個人崇拜」的傾向，只不過表現的形式各不相同。諷刺的是，這種領袖威權崇拜，可是標舉為「民主」、「進步」的執政黨，汲汲推行的「轉型正義」所欲打倒的現象。
這種現象也是對於軍事專業的一種戕害。部隊長官思考如何讓總統對部隊留下深刻印象的著眼點，將不再放在精實訓練與嚴整紀律所呈現的鋼鐵般的軍容，反而是讓年輕官兵如何以媚俗的次文化表演，激起總統個人現下感官情緒上的愉悅，進而愛屋及烏，連帶對該部隊長留有良好印象，以利日後的遷升。
類此的情形，總統府府方應主動避免。下級意欲藉各種場合機會來討好上級，是官場文化中必然存在的偏好，乃人性使然。但身為最高統帥，就絕對有義務要求部隊杜絕這樣的習性，以維持軍人在國家體系中的超然地位，讓軍人展現符合其特性的舉止，這樣才能鍛造中華民國國軍成為一支能夠因應嚴苛戰爭狀態的專業勁旅。
（作者滕昕雲/台灣國際戰略學會研究員、博士，本文為國戰會專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