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去世,日本國內的「中國威脅論」或將弱化?
陳言(日本企業研究院執行院長)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陳言
日本所有電視台從2022年7月8日正午開始,反復播放一個視頻:
11點30分,前首相安倍晉三開始出現在奈良市大和西大寺輕軌車站附近。正在為7月10日參議院選舉拉票的候選人,立即讓出了演講台的正中央位置,在有些零落的掌聲中,安倍接過話筒,開始演講。
數名身著西服的年輕人在安倍前後筆挺地站著,目光緊緊盯著安倍面前的數十名聽眾。汽車依舊在街上開著,正午前的車站並無太多的往來客人,烈日炎炎,安倍身穿正式的西服,面帶微笑。那些在演講會上已經說過無數遍的演講內容,在奈良稍微改動一下,便依舊能讓聽眾聽起來輕快、興奮。
安倍演講剛剛過去一分鐘,在快要進入主題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一聲類似鞭炮的響聲。那種來演講會場搗亂的情況,在安倍經歷過的數百場甚至上千場演講會上,並不是沒有見過,安倍一點不為之震驚,依舊筆直地站在那裡;穿西服的那些保鏢回轉過身子,向發出響聲的方向撲了過去,但第二聲巨響讓安倍踉踉蹌蹌地倒下了。
11時32分,安倍倒在血泊中時,數米外的一個叫山上徹也的男人已經被三名便衣保鏢按在了地上。在安倍和山上之間,有一個像是長鏡頭相機的傢伙,那是一把自製的雙筒火槍。連發的兩顆子彈,一顆命中了安倍後胸,另一顆穿過脖子。安倍幾乎當即失去了生命,用日語比較婉轉的說法是「心肺停止」。實施緊急救護的奈良醫院宣佈,安倍在17點3分不幸逝世。
一直追隨安倍,為安倍製作了大量宣傳節目的原TBS記者山口敬之,在醫院宣佈安倍逝世前的兩個多小時,通過自媒體提前宣佈了安倍的死亡。就像山口性侵女實習生在日本引起軒然大波一樣,這次的宣佈再度在日本輿論上引發熱議,同時招來無數的批評、謾駡。
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用安倍來賺流量依舊是御用記者山口的常用手段,只不過這次是最後一次,也是最惡劣的一次,今後安倍已經不能再給山口提供任何機會了。
一代梟雄安倍,曾經是戰後最年輕的首相,也是做首相時間最長的人;兩次出任首相,在將近9年的日本政壇中,給日本留下了難以想像的各種遺產。對已經逝去的安倍,日本輿論褒貶不一。
複雜時代的日本造就了安倍這樣的政治家,而安倍這樣的政治家讓日本進入到了更為複雜的狀態,也曾經讓日本與中國的關係撲朔迷離。
劃時代的保守政治家
日本政治家在競選的時候需要外出演講,即便是沒有競選,也需要在自己的選區召集選民開會,彙報在議會的工作情況,謀求選民長久支援自己、支持自己的政黨、支持自己推薦的候選人。
筆者曾數次直接在會場上聽過安倍演講。如果是看電視的話,即便是首相級的人物,其演講內容也就十幾秒,不會超過一分鐘。但會場上就不同了,需要等安倍上台,上台後大致要聽完數分鐘到十幾分鐘的演講。政治家的口才、演講會上的氣氛,讓演講心情、內容會有很大的變化。
安倍的演講幾乎聽不到「改革」的詞彙,連珠炮一樣地談「保守」。但是,保守也能夠深得民眾的支持。在經濟上不會有發展、生活不能得到改善的時候,談改革不一定能夠因此出現向好的變化,而保守能保衛現有的利益。
安倍談的保守總能讓人感覺安穩。民主黨上台的三年時間,一系列的改革讓日本人覺得烏煙瘴氣,保守的自民黨奪回政權後,社會又開始安穩了,而奪回政權的自民黨總裁正是安倍。
保守並不意味著對現有的政治不做改動。在國家安全保障方面,因為要保住現有的國家利益,在安倍看來日本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軍事上的安全,需要擴大軍備,建立一系列的法律系統,動員民眾參加或者同意擴軍備戰,不僅為日本的利益,也為政治家追求的國際和平,貢獻力量甚至生命。
以日本對二戰前的多次戰爭的記憶,主張在軍事上與周邊國家對立對抗、參加或者發動戰爭,並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以一味地主張擴軍、與周邊國家對立對抗,很難在自己的選區得到選票,輿論方面也難以獲得支援。
安倍自1993年當選為國會議員後,從未停止過在安全保障方面的主張,最後竟然成功改變了日本社會,讓這個社會能北面在經濟上堅決制裁俄羅斯,西面斷絕與朝鮮的來往、惡化與韓國的關係,西南面與中國挑起釣魚島爭端。而和周邊國家的關係越緊張,安倍本人在國內得到的支持看上去也越堅固。
政治需要口號,現代日本政治已經無需理論,也沒有哪種理論走在日本政治的前面,成為政治家思考問題的工具。
安倍在保守政治方面,早在2016年就已經提出了「自由開放的印太」戰略,後來覺得牽制中國的意味太濃,將戰略改成了構想,但唯一要對抗的國家只有一個,那就是中國。
安倍一直在賣力推銷這個構想,尤其在辭去首相職務後,更能夠不加掩飾地將矛頭指向中國。印太構想已為美國等國所接納,如今已經成為日本、美國在與中國對立時的唯一一個掛在嘴邊的詞彙。
因此,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日本引導了國際社會與中國的對立或者對抗,而始作俑者正是安倍。
和安倍沾親帶故的老一代政治家,如岸信介、佐藤榮作,比安倍出道早的政治家中曾根康弘等,也是保守政治家,但在保守程度上均不能和安倍晉三比——他們沒有引導世界保守政治走向與中國對立對抗的能力,只是在美國指揮棒下,按照美國的旨意執行一套保守政治。安倍時代,歐洲混亂,美國國力衰微,讓安倍晉三有了為美國獻策獻力、指引美國在諸多方面與中國對立的國際條件。安倍造就了超越日本以往任何保守政治家的劃時代的保守政治。
安倍於7月8日倒在了山上的槍口下,但安倍的保守政治不會因為安倍的離去而逐漸衰落。岸田文雄等日本政治家儘管在理念等各個方面與安倍有著很大的不同,走保守之路該不會發生轉變。
表面上看,國際局勢中,歐洲發生了熱戰,難民問題、社會經濟發展停滯問題等讓歐洲在動亂中一刻也停不下來;美國不論是2022年中期選舉前的混亂,還是因為國內政治的分裂而難以強化對世界政治經濟的參與,美國的內斂帶來的國際局勢出現了新變化。日本、美國對任何有可能改變世界政治、經濟的動向均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必然要竭盡全力予以打壓。
安倍經濟學讓日本經濟長期失落
日本鮮有哪位政治家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經濟政策。2012年安倍再度登上首相寶座後,主張實施大膽的金融政策、機動的財政政策及喚起民間投資實現經濟增長的新戰略。沒有人看好這位從未出任過經濟方面大臣工作的首相,主流報紙之一的《朝日新聞》將安倍的經濟政策戲稱為「安倍經濟學」。
人們期待「安倍經濟學」能給日本經濟帶來某些變化。
按年統計的平均股價,在安倍第二次上台的2012年是10395日元,而到了2020年安倍辭職時已經提升到了27444日元。沒有企業效益的提升,就不可能有股價的上調,股票市場最簡明扼要地說明了安倍經濟學在金融市場上的威力。
安倍剛剛上台時,最為艱難的是日元匯率偏高,日本出口乏力。經過一系列的國家政策調整,日元匯率發生了重要變化。2012年日元平均匯率為1美元兌換79.79日元,但到了2020年已經下調到了106.77日元,基本解決了日元匯率過高的問題。
從股價及匯率看,安倍經濟學應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實際上2012年以後,日本國家經濟規模不僅沒有擴大,反而出現了不斷縮小的態勢。
同樣是安倍上台的2012年,日本GDP為6.27萬億美元,但到了2020年卻下滑到了5.04萬億美元。世界上有些第三世界的小國會因為政局的動亂發生GDP規模下降的情況,除此之外只有日本出現了超乎想像的收縮。
是日本在安倍經濟學政策下,完全忽視IT平台的作用,放棄對半導體、電池、新能源、自動駕駛、人工智慧、物聯網等一系列技術革新成果的導入;在安倍經濟學政策下,經濟問題就是金融問題,而金融問題可以簡單地歸結為股價、匯率問題,如果股價提升、匯率降低,日本經濟面臨的問題迎刃而解,技術革新只是最終必然帶來的結果。
忽視技術革新,怠慢新技術的導入,尤其看輕IT平台技術,是安倍經濟學的最大特點。這也是導致日本經濟到2022年為止的十年時間裡,發展極度緩慢,長期不能走出失落的原因之一。
「中國威脅論」有望弱化
和2006年首次上任首相後僅十天就到訪中國、走出融冰之旅不同,安倍晉三2012年再度擔任首相後,2013年立即參拜靖國神社,與其師父小泉純一郎一樣,以通過參拜靖國神社的方式拉退了與中國的關係,造成安倍第二任期內中日關係的長期停滯。
自民黨內長期存在「親台派」及「親華派」,安倍參加並於後來出任領袖的清和會,一直以「親台」自居,把中國台灣作為一張與中國交易的紙牌,通過炒作台海危機來強化日本本身的軍事力量。
談「台灣有事」(台灣戰事)最多的便是安倍。在「台灣有事」的延長線上是日本與美國的核共用。在台灣問題、日本擴軍備戰、日本在亞洲直接代表美歐勢力牽制中國方面,安倍對歐美戰略意圖理解最深,與之合作的意向最強,一直走在與中國對立的最前線。
隨著安倍從日本政界的消失,7月10日參議院選舉後能夠看到的該是安倍派(清和會)勢力在自民黨內重新衰落,再度成為一個難以產生首相的派閥。而保守、尤其是極端的保守,讓日本民眾最終未能得到任何實惠。
估計日本今後數年向美國、歐洲擴大出口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從中國以外的國家獲取投資效益的比率超過中國的可能性也是零。中俄朝韓等周邊國家不可能為了從日本獲取領土而挑起與日本的全面戰爭,增加軍事方面的預算只會加重日本財政的負擔,讓經濟愈發難以走出失落。
安倍晉三膝下無子女,在其父67歲突然病逝的時候,安倍晉三毅然決然地繼承父親衣缽,走向政治家之路。命運的巧合是,安倍晉三本人同樣在67歲倒在凶彈下,這時已沒有子弟能夠繼承其政治地盤。
在自民黨內,安倍並沒有著意培養自己的接班人,在政治理念方面有幾個能走安倍之路的人,但已經沒有了劃時代的保守政治家的資質。日本國內的「中國威脅論」也極可能因此逐步失去政治家的青睞,進入衰微的階段。
很多時候,安倍寫給支持者的條幅是「不動心」,意思是「心如磐石」。7月8日,第一聲槍響時,安倍堅定地站在那裡,並未迅速伏地,第二槍才將他打倒。安倍那時仍緊握話筒,似乎想要訴說什麼。
如果安倍當時逃過大劫,在中日關係的修復上應也能有所動作。因為大勢已經走過保守政治經濟的鼎盛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