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生活經濟

35歲現象:中國互聯網職場「人礦」的艱難求職故事

文/BBC中文

「互聯網行業的發展速度非常快,大部分人到35歲左右就已經像一塊『人肉電池』一樣被榨乾了。」

家在上海的李女士30歲開始在中國幾家互聯網公司「打轉」,近一年時間已經歷兩次裁員。35歲的她如今正積極尋找新工作,但也害怕間隔時間越長,越消耗自己的自信。

「我從不主動跟其他失業的朋友聊(失業相關的話題),我發現每個人都像易碎玻璃一樣,非常脆弱。」去年夏天,32歲的方成文(化名)離開工作3年的一家杭州的知名互聯網公司後,至今仍在找工作。

處於失業狀態的她們並非個例。方成文說身邊來自外企和互聯網行業的朋友就有七、八位沒有工作。「前兩年是只有女性,這兩年男性也開始不上班。」

方成文是上海人,本科畢業於美國波士頓的一所高等學府,在美國有八年工作經驗, 2017年回中國工作。李女士則有11年從業經歷,5年互聯網行業經驗,還帶過3人的小團隊,放在互聯網行業如火如荼的2015年,她曾是被追捧的人才。

但近兩年裏,她們的求職經歷並不順。在經濟下行時期,互聯網企業裁員接踵而至,有用工需求的公司的招聘要求則變本加厲。在她們面前,橫亘一條無法躲避的35歲年齡線,外加女性特有的婚育問題。

她們的經歷,也是第一批中國互聯網打工人經歷行業高速增長後,撞上經濟下行週期和行業迭代的縮影。沒有人能對未來的職業發展路徑給出確定的答案,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新工作機會的到來。

體面面對裁員,但被實習生冒犯大哭

上海城市日落
圖像加註文字,李女士說日落是在大廠上班期間為數不多可以停下來關注外部世界的時刻。她通常晚8-10點下班,偶爾加班到12點。但回家後依然隨時可能繼續工作。

在互聯網行業的就業市場裏,35歲已成為一道明顯的分界線。

今年2月,李女士對市場變化有所警覺,她跟男友溝通過,要減少不必要開支和做好失業的凖備。去年她曾經歷過一次裁員。

5月的一天,老闆突然找李女士談話。「他(老闆)跟我說公司要放棄我的時候,那一瞬間我坐在咖啡館裏,旁邊人來人往,我想著我一定要體面一點,畢竟我已經35歲了,又不是第一次經歷,」李女士回憶道:「我知道老闆認可我,我很棒,公司只是迫於形勢的選擇,但那個瞬間我的眼眶還是紅了,聲音也哽咽,我努力平靜了好幾秒。」

她說自己用一晚上接受被裁員的事實,第二天和HR面談時很平靜,情緒「特別地收著」,HR還評價「聊了這麼多人,我是相對來說表現得最職場和最專業的那個人」。幾天時間交接完工作後她正式離職。

一切看起來像是體面的告別,直到被實習生的一席話冒犯,她的價值觀受到挑戰,隱藏在內心的情緒才被釋放。

比她小10歲的實習生與她道別時評價她:認真工作,熬夜完成項目,最後依舊被裁員,好像努力無用。

「那天我在朋友的婚禮現場,本來很開心。聽到那些話時,我爆哭,我非常憤怒,感覺被深深冒犯,」李女士說她發了很多語音信息回擊這名實習生。

她說那是自己職業生涯最失態的一次:「老闆傷害不了我,HR傷害不了我,但曾經一起奮鬥過的實習生發出這樣的評論時,我覺得是對我最大的一個刺激。」

李女士經歷兩次裁員是在2023年和2024年。2023年,中國GDP增長5.2%,為除疫情三年外的30年來最慢增速。2024年中國上半年GDP同比增長5%,下滑態勢持續。

經濟增長放緩帶來就業壓力的增大。中國招聘平台獵聘的一份報告顯示, 2024年就業壓力相對較大,中國城鎮調查失業率預期目標設置為5.5%左右,高於2023年的5.2%。

自製三明治
圖像加註文字,李女士過去常帶自製三明治作為午餐,她和同事通常進餐時間只有30分鐘。

35歲「人礦」的青春保質期

在中國的公務員和國企體制外,「35歲魔咒」最初被用來描述中國大型科技公司裁撤「年長」員工的現象。在中國經濟增長放緩的當下,這一情況已變得愈發普遍。

招聘諮詢公司Radiate Partners的創始合伙人張書恆對BBC解釋,求職市場具有兩極分化的「二八效應」,80%普通大眾找工作面臨企業諸多招工條件限制。

其餘20%則屬於企業急需的人才,不會受到年齡等條件限制。「如果你很牛,就算明天要臨盆了,企業也會發offer。」

「35歲魔咒」在張書恆看來是比較較溫和委婉的說法,他說:「我們稱為『可替代打工人』:即『人礦』。人礦的屬性就是,其工作可被替代。」

張書恆舉例稱,在中國互聯網行業,程序員是最易被替代的群體。年輕程序員通常能夠承受更高的工作強度和更長的工作時長,且薪資較低;35歲以上的程序員往往還要求更高的薪酬。

今年七月,李女士曾以兼職身份為中國的一家互聯網公司做項目,工作強度「令人難以置信」,經常工作到凌晨五點,第二天也只有四五個小時的睡眠時間。

離開互聯網行業後,方成文回顧自己的從業經歷時說:「當年我進大廠時的年紀,差不多一進去就該過保質期,但彼時大環境還可以,所以企業就沒那麼挑剔。現在大廠明確要年輕的、能熬的、聽話的。」

Signage at the Tencent Holdings Ltd. headquarters in Shenzhen, China, on Wednesday, Jan. 17, 2024
圖像加註文字,隨著中國經濟增速放緩,騰訊等大型互聯網公司過去兩年都出現大量裁員,該行業的招聘機會也隨之變少。

香港中文大學經濟學系副教授莊太量對BBC表示,「35歲左右的人競爭力低一些。因為科技行業主要看中程序員的解碼和編程等能力,不需要他們做管理。」

莊太量補充道:「一般的行業,員工到35歲左右就開始做管理層。但科技行業的人就像運動員,年輕時候有體力就有競爭力。越多人進入該行業,就有越多的人在35歲左右失業。」

全球互聯網行業最近兩年裁員並非新聞。監測裁員數據的網站數據顯示,2024年截至8月中美國398家科技公司共裁員約13萬人。過去兩年中國三大互聯網巨頭百度、阿里和騰訊的裁員消息也此起彼伏。

過去一年,方成文每天刷新求職網站追蹤就業市場動態,發現今年的職位更少,招聘流程更長,有些企業重復發佈一些職位,僱主在尋找成本更低的候選者,比如剛畢業的大學生或者工作經驗在5年以內的求職者。

張書恆說,獵頭行業從業者也在減少。他所在公司掌握的行業數據顯示,2024年外資獵頭在中國大陸和香港地區的從業人數比2022年減少55%;獵頭行業的整體收入減少30-40%。以前行規是企業客戶先預付獵頭公司費用,現在企業客戶要求分期付款。

在僧多粥少的求職市場,方成文說會確保自己每月有兩場面試機會,讓自己處於面試狀態以應對市場變化。但有面試機會並不意味著能找到心怡的工作。她發現其中大約90%的工作機會都比之前薪資更低,其中「最離譜的一家甚至提出將薪水減半」,讓她實在難以接受。

A logo is seen at Alibaba's Xixi Campus, the new global headquarters of Chinese tech heavyweight Alibaba Group Holding Ltd, on May 9, 2024 in Hangzhou, Zhejiang Province of China
圖像加註文字,大型互聯網公司的招聘機會變少,職場的招聘標凖也隨著發生變化。

35歲遇上婚育拷問

就業市場用工需求下降,招聘成為僱主市場,企業對求職者要求越發苛刻。

李女士剛離職的科技公司曾對她進行「婚育」試探。李女士回憶說,有兩個節點讓其印象深刻。公司在給她發offer前,HR在電話中問她是否結婚和有小孩,她只能說「未婚未育,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

還未過試用期,上級主管突然在辦公室鼓勵同事積極成立家庭,直接問李女士是否打算結婚要小孩。

「我不知道是公司真心的鼓勵員工結婚生孩子,還是在試探我。這個問題讓我感到非常地手足無措。」

Staff members take a nap in the recreation room at the head office of Renren Inc. in Beijing, China, on Monday, Feb. 13, 2012.
圖像加註文字,方成文回顧自己的從業經歷時說:「現在大廠明確要年輕的、能熬的、聽話的。」

李女士說,反覆的試探,代表公司「始終把你當做女性在看待……提醒我們不是像老黃牛一樣可以幹到死的男性」。

李女士感覺「已婚未育處於中國職場鄙視鏈的最底端」,再加之35歲魔咒,讓她不敢和男友談結婚。

在面試新工作時,李女士仍在遭遇年齡和婚育方面的拷問。

李女士未在簡歷上寫年齡,只寫從業11年。「對方一坐下來,就皺眉頭。第一個問題就問我多少歲,第二個問題問是否結婚,第三個問題問為什麼沒結婚。」

方成文也有類似的遭遇,在有迴音的求職經歷中「沒有碰到過不問年齡、婚育情況的」。

但她說,「一般企業不會讓自己內部的HR去問候選者,都是請第三方獵頭問。因為大家彼此都清楚這不符合DEI(Diversity、Equity、Inclusion)的標凖,一般來說僱主也不會用婚育的理由來直接拒絕候選者。」

張書恆則說:「(中國)國內的用人公司很惡劣,沒有可持續發展的理念,希望人招進來能直接用。承擔不起女性員工結婚和生育的成本風險。候選人簡歷一發過去,就想問是否結婚,是否生育。」

被裁員之後的生活

Xiaomi CEO Lei Jun speaks during a press conference to launch new products on August 14, 2023 in Beijing, China
圖像加註文字,中國互聯網公司經歷了多年的快速增長,創造了大量財富和高薪職位。但如今的狀況給很多從業人員帶來考驗。

去年李女士被一家互聯網公司裁員,屬她和公司的雙向離開。她說「不想做一名數據女工」,另外公司也剛好有裁員名額。

李女士說,今年這次裁員中,「我是唯一一個要求公司寫明我是被動離職即被裁員的員工。HR說下一家公司會知道我被裁員,但我不在乎」。

但灑脫過後,李女士也承擔著失眠和焦慮。她常到天濛濛亮才有睡意,要看很多燒腦的書才能有睡意。

離職後她開啟過說走就走的旅行,還學射箭想鍛煉自己的專注力。

「但我沒辦法真正放鬆下來,」李女士說,「我無法控制住自我評價過低的焦慮。」

刷簡歷、面試、消費降級、父母壓力和有規律健身則是方成文目前生活的關鍵詞。

離職後,她從杭州搬回上海與父母同住,她說「感謝父母收留了我」。

但與此同時,「父母認為我就是個失敗者」,他們催方成文相親,去找新工作。

有時父母會用氣聲聊別人家的成功小孩。「他們以為我沒聽到,其實我都聽到了。」

不用交房租,沒有房貸,在家吃飯,生活除了健身外,基本沒有開支。

方成文說自己「消費降級了」,一年的消費總額只相當於過去兩個月人工。而規律的飲食和健身讓方成文爆瘦約35斤。

改變和出路

面對35歲再就業面臨的諸多尷尬,獵頭和學者認為,職場人士應早做職業規劃。

張書恆稱,2015-2019年,中國金融和互聯網行業的從業人員賺了很多錢,彼時就應該有規劃。張書恆與合伙人原本都是金融從業人員,但從2022年中國開始對金融行業發出限薪令後,兩人便開始轉型。

「深造、出海、做斜槓青年,找一些非典型的路,」張書恆建議,「不要隨大流,在中國永遠隨大流就是死亡。」他指的是目前中國的考公(務員)熱。

對於互聯網行業的35歲群體,香港中文大學經濟學副教授莊太量建議他們早規劃,早創業,條件允許的話「大公司打工時自己創業開小公司,累積客戶。即使被大公司辭退,自己還有公司」。

方成文如今想找一份長期穩定的工作。過去十年,她曾經的職場規劃是約兩年換一家公司,隨之而來的是升職加薪。

李女士給自己設下六個月的間隔期限,希望在今年年底再就業,但她持悲觀態度:「我覺得現在根本就沒有長期和穩定這件事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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