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蒙德:地理環境造就了西方文明的先發優勢?
戴蒙德(作家、生理學家)
文/觀察者網
【導讀】 在1997年出版的《槍炮、病菌與鋼鐵》中,賈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從地理環境的角度解釋了人類不同文明的發展歷程,以及財富在全世界分配不均的現象,並強調了流行病對人類歷史的影響。
在新冠疫情肆虐的背景下,《槍炮、病菌與鋼鐵》再度引發人們的關注。圍繞這本書,觀察者網對本書作者、著名作家、生理學家戴蒙德進行了專訪。
觀察者網:這本書出版之後,曾引發了許多討論,因為您將現代西方人引以為傲的「文明先發優勢」歸因於環境和地理的影響。當然這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布勞岱(法國歷史學家,年鑑學派)的「三時段」理論。這套理論是否也影響到了您的構思和寫作?
戴蒙德:在我的書《槍炮、病菌與鋼鐵》中,我追溯了地理和環境對世界歷史的長期影響。當然,我不是第一個認識到地理和環境重要性的人。
《槍炮、病菌與鋼鐵》的新奇之處在於,它以全世界人民都能理解的清晰語言,詳細綜述了地理和環境的影響力。我的書不是專門寫給專家學者的。相反,這本書用有趣而簡單的文字解釋了複雜的主題。
它提供了背景知識,使那些沒有窮盡一生研究植物生物學、語言學和地理學具體內容的非專業人士能夠理解這些學科。我在書的開頭解釋了有關史前和動植物馴化的一些基本事實。然後我展示了這些事實如何適用於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以及它們如何造成了當今人類社會的種種差異。
我的書也不僅僅關注現代西方社會。它同樣關注中國、日本、非洲、澳大利亞原住民和美洲原住民社會。例如:在中國,你有沒有注意到中國兩條最大河流的流向是彼此平行的,而不是像歐洲的大河那樣從中央山脈呈放射狀流出,這一事實有何重大意義?你是否注意到中國並不像義大利、希臘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那樣擁有很多長條形半島?而且並沒有很多大型島嶼環繞中國近海,比如像英國、西西里島和薩丁島那樣的島嶼?這些地理事實對中國歷史產生了重大影響。
你思考過為什麼中國北方人一般會比南方人更高嗎,而且眼睛形狀也不一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中國北方人的門牙背面是凹的,而南方人的門牙背面是凸的?你有沒有想過水牛、小米和鴨子對中國歷史的重要性?你注意到中國稻農和麥農的人生態度差異很大嗎?這些例子都說明環境和地理因素影響了中國歷史以及世界其他地區的歷史。在我的書《槍炮、病菌與鋼鐵》和《崩潰》裡有關於中國的章節,從中你可以看到我對這些問題的答案。
觀察者網:西方的文化左派強調文明與種族的多樣性,批判種族主義,尤其是種族優越論。《槍炮、病菌與鋼鐵》是否也受到了文化左翼一些理念的影響?
戴蒙德:當我最初在1997年撰寫《槍炮、病菌與鋼鐵》時,我完全沒有受到現代西方文化左派的影響,他們在1997年還不存在!相反,我受到了新幾內亞高地部落土著朋友的影響。
我從1964年開始在新幾內亞工作,我的一些新幾內亞朋友仍在使用石器,而另一些人在幾年前就不再使用石器並終止了部落間的戰爭,新幾內亞人從未發明出自己的文字或建立起中央集權政府。歐洲人、美國人、中國人和印尼人認為當時的新幾內亞人是「原始人」。
但我很快注意到,雖然新幾內亞當時的技術水準很原始,但新幾內亞人的思想卻一點也不原始。他們至少和美國人、中國人一樣聰明。那麼,為什麼新幾內亞人最終只會使用石器,而我們歐洲人和你們中國人最終會使用金屬工具呢?或者更籠統地說,為什麼在現代世界某些人會比其他人富有,在技術上更「先進」?正是這個問題促使我寫下了《槍炮、病菌與鋼鐵》。
觀察者網:病菌與鋼鐵、槍炮一樣,可以極大地改變世界政治經濟形勢。您曾經說過,在新冠疫情之下,看到疫情造成的種種撕裂,所以希望這個病毒能倒逼世界的合作,因為沒有一個國家能在這場疫情中獨善其身。但坦率地說,目前要實現這樣的合作恐怕還需要跨越許多複雜的國際政治因素。考慮到這樣的背景,您覺得目前各國合作抗疫的空間大嗎?
戴蒙德:一方面,世界各國必須合作,以戰勝新冠疫情,並解決這個世界的所有問題。另一方面,正如你所說,我們要實現合作還有許多政治障礙需要克服。
各國有可能合作嗎?當然!各國已經合作解決了許多世界性難題。到1980年,世界各國已經合作根除了天花,這是人類歷史上最致命的疾病。在1987年,世界各國合作通過了《蒙特利爾協定》,保護地球的臭氧層。所有國家在1978年同意簽署《防止船舶污染國際公約》,以減少海洋污染,堅持使用雙殼船而不僅僅是單殼船在海上運輸石油。所有國家在1994年同意通過《海洋法公約》,該公約將專屬經濟區和公海兩個概念區分開來。
這些都是難以解決的問題,但世界各國成功合作解決了這些難題。這給了我希望,使我覺得全世界也將合作解決新冠疫情、氣候變化和其他緊迫問題。
觀察者網:病毒造成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誤解、撕裂,在人類歷史上是常見的現象。在新冠疫情的催化作用下,為什麼凝聚社會共識在今天的美國和歐洲社會,變得格外困難?社交媒體在製造撕裂的過程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戴蒙德:為什麼在美國、歐洲、日本和澳大利亞建立社會共識如此困難?這是一個大問題,因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
我的觀點是,根本原因是我們現代人越來越放棄傳統的面對面交流,轉而越來越依賴間接的電子交流模式。在人類數百萬年的歷史中,人類所有的交流都是面對面進行的,就像我新幾內亞高地的朋友們現在仍然是面對面交流一樣。一個人站在距離另一個人不到一米遠的地方,看著另一個人的眼睛,聽到並聞到另一個人的氣味,解讀另一個人的面部表情,以此與另一個人進行交流。而在今天,我們的大部分交流都是間接進行的:開始是通過寫信和打電話,現在是通過網路和手機。我們不再與我們看到、聽到和聞到的活人交流:我們靠在螢幕上打字進行交流。
面對距離自己不到一米遠的另一個人,我們難以辱駡對方。但我們卻可以毫無顧忌地在螢幕上寫下侮辱性的文字。我認為這是現代美國社會和歐洲社會日益兩極分化和缺乏共識的最終主因。一個推動因素是我們越來越依賴「小道消息」。以前,一個社會只有幾家報紙,沒有電視,後來有了電視也只有一兩個頻道。現在,我的電視有553個不同的頻道,美國人現在看電視只選擇看那個契合自己觀點的頻道。但你不能認為這只是美國和歐洲社會的問題。在中國,你們也有手機、電腦和電視。如果你們覺得在中國建立社會共識還不困難,那麼這種難以建立共識的情況可能很快也會在中國發生,原因與美歐相同。
觀察者網:在書裡,您探討了中華文明的相關話題。您覺得中華文明與其他文明,特別是歐美文明顯著的不同是什麼?
戴蒙德:一個不同之處在於,中國大部分地區依賴水稻農業,而美國和歐洲則依賴小麥農業。灌溉水稻需要農民合作,但麥農不必合作:每個麥農都可以隨時播種和收穫他或她的小麥。這就是為什麼中國、日本和韓國社會比美國和歐洲社會更重視合作、更少個人主義的根本原因。這也是為什麼中國的小麥農民不如中國的水稻農民那樣更容易合作!
另一個不同之處是,自西元前221年首次統一以來,中國在大部分時間裡都是統一的,而歐洲從未統一過。我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一書中解釋過,這是地理差異的結果,地理差異使中國易於統一,而歐洲難以統一:你們的河流是平行流向的,很少半島和大島,與歐洲的輻射狀河流和擁有眾多的長條狀半島和大島明顯不同。
中國文明和美國文明的另一個區別是,中國的中央政府更集權,而美國的中央政府則較弱。相反,我們有一個由50個州組成的聯邦體系,每個州都可以自己做出許多決定,而且往往可以駁回我們中央政府的決定。其結果是,在中國,你們的政府可以比美國的中央政府做事更快。但我們的制度有一個優勢,那就是50個州意味著會有50個不同的社會治理實驗。通過觀察其他49個州如何治理,我們50個州中的每個州都可以知道哪些治理方式是好的,哪些是壞的。
這就是中國文明與歐洲或美國文明之間的一些差異。還有其他不同之處,我在我的書《槍炮、病菌與鋼鐵》和我的新書《劇變》中也討論了這些不同之處。
觀察者網:剛剛結束的冬奧會體現了中國對全球團結的呼聲,這也是全人類的共同希望。但是我們知道在新冠疫情之後,全球面臨很多國際治理問題,包括疾病、貧困、經濟發展。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該如何協同合作,共同推進全球發展和團結合作?
戴蒙德:當今世界面臨著全球性的問題,需要各國合作去解決。這些全球性問題包括新冠疫情,也包括氣候變化、資源枯竭和社會不平等。
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如何攜手解決全球性問題?一種方法是讓世界各國在聯合國和其他國際組織討論商定解決方案。但如果世界各國無法達成共識,那另一種解決方式取決於下面這一事實,即全世界經濟和消費的60%集中在五個國家或政治實體:中國、美國、日本、歐盟和印度。如果這五個國家或政治實體達成一致,它們將影響世界經濟和消費的絕大部分,剩下經濟規模較小的國家將不得不遵循中國、美國、日本、歐盟和印度制定的合作解決方案。這給了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