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政治社會

「台灣人」的身分認同從何而來?

10月的台北。台灣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接受一種不同於中國的身份認同,這一轉變在一定程度上源於代際差異。

文/紐約時報

36歲的高中教師李元馨出國旅行時,人們常常認為她是中國人。

不,她告訴他們。她是台灣人。

這個區別對她來說很重要。中國可能是她祖先的土地,但台灣是她出生和長大的地方,這個家園在她眼中不光有青翠的山巒和繁華的夜市,還有強大的民主。高中時,她在書桌上插了一面小藍旗,以表示對她選擇的政治候選人的支持;從那時起,每次總統選舉時她都會投票。

「我愛這座島嶼,」李元馨在接受採訪時說。「我愛這裡的自由。」

超過90%的台灣人的家族史可以追溯到中國大陸,但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認同有別於共產黨統治的鄰國的身份。北京強硬的威權主義——以及它對台灣的主張——反而鞏固了該島的身份認同。現在,這種身份認同成為了爭端的核心,使台灣海峽成為亞洲最大的潛在爆發點之一。

對北京而言,台灣努力將自己與大陸區分開來,對中國政府哄騙或脅迫台灣進入其政治軌道的努力構成了危險的障礙。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在10月對他所認為的分裂趨勢提出警告:「凡是數典忘祖、背叛祖國、分裂國家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

大多數台灣居民並不希望被共產黨統治的中國吸收。但他們也沒有推動該島的正式獨立,而是更願意避免戰爭的風險。

它使雙方陷入危險的僵局。台灣的身份越根深蒂固,北京可能越覺得有必要加強其軍事和外交行動,以迫使該島尊重其主權主張。

根據台北國立政治大學選舉研究中心的調查,該島的2300多萬台灣人中,有60%以上的人和李元馨一樣認為自己僅是台灣人,這一比例是1992年的三倍。只有2%自認是中國人,而30年前為25%。

這種轉變部分是代際差異——例如,她82歲的祖母王玉蘭就是那個不斷縮小的少數群體之一。

對於幾十年前逃離大陸的王玉蘭來說,身為中國人意味著發揚她的文化和家庭傳承。她畫中國水墨山水畫,並將它們掛在家中的牆上展示。她會花幾個小時練習二胡,這是一種中國傳統的兩絃樂器。她會回憶起父母是多麼熱愛這片土地,在臨走時將一捧土帶在身上。她仍然想知道,他們當初埋在北京一張炕下面的金條銀條現在怎麼樣了。

王玉蘭1948年登陸台灣時才九歲,是在國共內戰期間與國民黨一起撤退的大約100萬中國人中的一員。這座島距離中國東南沿海約160公里,但對許多新來的人來說,這裡感覺就像另一個世界。在那裡居住了幾個世紀的中國定居者占人口的大多數,他們說著不一樣的方言。島上的第一批居民是數千年前抵達的,與東南亞和太平洋地區居民的關係比中國人更密切。歐洲人在島上設立了貿易站。日本人統治了它50年。

王玉蘭和其他流亡者生活在專門為大陸軍官及其家屬劃定的眷村裡,椒香的川菜味與黔南美食的醃制香味混合在一起。每天,她和村裡的其他女人都會聚集在一起,高喊「從共匪手中奪回大陸!」之類的口號。

久而久之,這個夢想就破滅了。1971年,聯合國與台北斷交,正式承認北京的共產黨政府。美國和其他國家後來也紛紛效仿,對王玉蘭這樣的大陸人造成了打擊。她心想,如果世界都不承認她是中國人,她怎麼還能自稱是中國人?

王玉蘭回憶,她當時在想,「沒有希望了。」

王玉蘭和其他渴望回到中國的大陸人在台灣一直是少數。但幾代人之後,在他們的孩子和孫輩中,這種渴望已經變成對北京膨脹野心的恐懼。在習近平的領導下,北京以越來越具有威脅性的方式表明了它急切想要得到台灣,幾乎每天出動軍機威脅台灣。

當附近的香港在2019年爆發反政府抗議活動時,學校老師李元馨每天都在關注新聞。她認為,從北京對香港的鎮壓和對公民自由的破壞可以看出,一旦統一,中共無法信守其維護台灣自治的承諾。

隨著疫情的蔓延,李元馨越發抱有戒心。北京繼續阻止台灣參加世界衛生組織等國際組織,這對她來說是一個明確的信號,表明共產黨重視政治高於人民。儘管面臨這些挑戰,台灣在抗擊新冠病毒方面取得的成功讓她感到自豪。

在去年的東京奧運會上,台灣運動員被迫看著不屬於自己的旗幟升起,這讓李元馨感到憤慨。當他們獲勝時,場館裡播放的歌曲不是他們的國歌。他們的團隊名稱不是台灣或中華民國,而是中華台北。

總而言之,這些挫敗感只會堅定台灣人對抗中共的決心。全球對中國處理新冠肺炎疫情及其在國內鎮壓的批評重新引發了台灣長期以來關於將「中國」從台灣官方名稱中刪除的爭論。但是,台灣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因為這樣的舉動會被北京視為正式宣告其事實上的獨立。

對於李元馨這樣的年輕人來說,這也是沒有必要的。獨立於他們不是一種願望,而是現實。

「我們的思想上其實是比較偏台灣的,」她說。「不用說一定要獨立還是什麼,而是我們現在生活是跟獨立沒有兩樣啊。」

這種新生的自信,連同台灣對民主的堅定擁護,如今已成為台灣當代個性的標誌。對台灣的許多年輕人來說,稱自己為台灣人越來越代表著民主價值觀的立場——換句話說,不成為共產黨統治下中國的一部分。

在現任總統蔡英文領導下,台灣政府將該島定位為一個民主、寬容的華人社會,與海峽對岸的巨人不同。在北京以國家統一的名義加大對少數民族壓迫的同時,台灣政府尋求接納島上的原住民群體和其他少數民族。

蔡英文去年說,台灣「抵觸了北京的論調,也阻礙了中國稱霸地區的野心」。

許多台灣人認同這一姿態,並團結在願意支持台北的國家周圍。當北京對立陶宛實施非官方的貿易封鎖,以懲罰立陶宛加強與台灣的關係時,台灣人爭相購買立陶宛的特色產品,如餅乾和巧克力。

民主不僅僅是台灣身份的一種表達,它是台灣的核心。1987年,國民黨結束了近40年的戒嚴後,人們可以討論以前被視為禁忌的話題,包括身份問題和要求獨立的呼聲。許多人努力恢復國民黨將中國大陸的身份強加給台灣時失去的本土語言和文化。

在1980年代長大的李元馨隱約意識到台灣人與大陸人之間的分歧。她知道放學後去「大陸人」祖父母家意味著吃豬肉包子和韭菜餃子——比她外祖父母的台灣口味更重、更咸,外祖父母給她吃炒米粉和煎苦瓜。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區別變得不那麼明顯了。許多台灣居民現在都為他們島上的美食感到自豪,無論是經典的牛肉麵——一種融合了大陸風味的台灣特色——還是現代發明的珍珠奶茶。

為了塑造台灣獨特的身份,台灣官員還修訂了教科書,將重點更多放在台灣島的歷史和地理上,而不是大陸。在學校裡,李元馨瞭解到日本殖民者——她的祖母王玉蘭經常譴責他們戰時的暴行——對台灣經濟的現代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她和同學們瞭解到本土藝術家陳澄波這樣的人物,他是1947年被國民黨政府軍隊殺害的2.8萬人之一,那場屠殺被稱為2·28事件。

現在,隨著習近平領導下的中國變得更加專制,將中國與台灣分開的政治鴻溝似乎越來越難以逾越。

「習近平上任後,他正在走民主的倒退,」李元馨說。她提起習近平在2018年取消國家主席任期限制、為自己無限期的統治鋪平道路的舉動。「說他可以無限連任之後,我就覺得統一是不可能的。」

李元馨指出,北京對言論和異議的控制與台灣是對立的。

她將北京的天安門廣場與台北的公共空間進行了比較。2005年,她還是一名大學生的時候曾參觀過天安門廣場。在中國首都北京,四面八方都有監控攝像頭,武警在監視著人群。經政府認證的導遊沒有提到1989年共產黨對民主抗議者的殘酷鎮壓,而她在台灣讀中學時就知道了那件事。

相比之下,她想到了台北的自由廣場,那是一個巨大的廣場,人們經常聚集在那裡演奏音樂、跳舞、鍛煉和抗議。

「那趟旅程之後,我更加珍惜台灣了,」李元馨說。

連結:北京威权主义和领土主张下,被强化的台湾人身份认同 – 纽约时报中文网 (nytim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