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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左撇子女孩》鄒時擎:女生成長不需要這麼痛苦

「在台灣當女生真的很累。」鄒時擎說,她希望真實地拍出台灣女性勞工階級的生活。

文/德國之聲中文網葉家均

「左手是魔鬼手,不能用左手拿東西!」外公喝斥的話,鄒時擎一直記得。旅美台灣導演鄒時擎首度獨挑大樑執導的《左撇子女孩》,確認闖入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項前15強,她成為首位入選該獎項短名單的台灣女導演。鄒時擎告訴DW,這是一部談女性壓抑與宣洩的電影。

採訪當刻是紐約清晨,鄒時擎坐在電腦視訊鏡頭前面,一邊寒暄一邊忙著化妝。她剛從洛杉磯趕回紐約,下一站又要飛往義大利為電影跑宣傳。

這是美國影壇歲末電影獎季最忙碌的時節,鄒時擎的《左撇子女孩》在國際影展屢獲佳績,更將代表台灣角逐2026年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項。美國影藝學院12月17日公佈短名單,《左撇子女孩》確定闖入前15強,鄒時擎也成為台灣影史首位入選該獎項短名單的女導演。她在緊湊的宣傳行程間隙接受DW專訪。

鄒時擎是誰?

鄒時擎出生、成長於台灣,在美國紐約的新學院(The New School)取得媒體研究碩士學位。一次偶然在剪輯課與西恩貝克(Sean Baker)相遇,一見如故的兩人成為彼此電影事業的緊密夥伴。

從出道之作《外賣》(Take Out)、以iPhone 5S拍攝的《夜晚還年輕》(Tangerine)、好評如潮的《歡迎光臨奇幻城堡》(The Florida Project),鄒時擎和西恩貝克的合作作品在獨立電影圈大放異彩。

今年,西恩貝克憑藉《艾諾拉》(Anora)奪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和奧斯卡金像獎四大獎項,風光無限;鄒時擎也以首度獨挑大樑執導的《左撇子女孩》(西恩貝克身兼該片的共同編劇、剪輯和製片),榮獲坎城影展「甘氏基金會獎」與會外獎「金鐵道獎」、羅馬影展最佳影片等;此片女主角馬士媛則獲金馬獎最佳新演員獎。

《左撇子女孩》取材自鄒時擎的故鄉台灣,以及她的童年經歷。故事描述一名單親媽媽與兩位女兒從鄉下搬回台北,在夜市討生活的故事。從發想、籌拍到最後上映,費時25年才終於完成。


以下為經過編輯的專訪內容:

台灣與女生

DW:三個台灣女生到台北討生活,故事舞台穿梭在夜市、檳榔攤、老舊公寓的家,還有壽宴之間。這是一部很「台」的電影,偶爾還有一點「夜市人生」般的八點檔鄉土劇味道。你想透過這個故事訴說或記錄什麼?

鄒時擎:其實我只是很想要真實地把台灣女性勞工階級的生活,一五一十地讓大家看到,我覺得有點像紀錄片吧,可以讓大家很真實感覺到其實生活很不容易,尤其是這些女性,你知道她們背負的東西很多,然後沒有辦法跳出這個框框。

我自己在這個環境(台灣)裡生活過,出來再往回看的時候,我希望可以做些什麼,可以讓以後的人不要再經過這種你知道很痛苦的成長,因為不需要這麼痛苦的,女生跟男生應該是平等。我現在沒有辦法改變任何一切已經發生過的事,可是我希望可以用這個來當借鏡,讓後來的人可以瞭解、看過的人可以知道,其實你是可以踏出去,你不需要一直活在這個框架裡,很多東西你可以去爭取。

DW:《左撇子女孩》可以說這是一部台灣女性故事,主角是來自三個不同世代的母女。除了說出「左手是魔鬼手」的外公(陳慕義飾演)之外,父親角色是很大的缺席。這是故意的設計嗎?

鄒時擎:可能是我自己在生活裡面看到的東西吧。我爸媽是一直在一起的,一直都是雙親家庭,可是很多時候我會看到很多男性角色、很多爸爸是完全缺席的,因為他們沒有辦法應付他們自己以外的事情。譬如說我們小時候,出門都是我媽帶我們去,我爸絕對不會出門,他的工作就是賺錢把錢帶回家,可是家裡的事情好像都是我媽媽在做決定,都是我媽媽在處理。

可能是我這樣的生長環境,然後又看到我外公、外婆的生活模式,很多時候你會發現,台灣的先生沒有太太是活不下去的,我覺得這是很妙的一件事情,所以電影裡面就是很類似,爸爸在那邊,可是他的角色就只是一個名字,或只是那一袋薪水,有點像傳統的複製吧,而且很多時候不是爸爸、不是男性,其實是女性、外婆、奶奶,很多時候其實是女性在壓抑其他女性。

DW:那麼這是你用電影來解放女性跟小時候的自己的一種方式嗎?

鄒時擎:我覺得應該是欸。其實我一直沒有這樣的感覺,可是真的拍完,然後再花了兩年剪接,其實給我自己很多的時間去瞭解這些事。如果我很順利的拍完、剪完,然後馬上去影展,我可能都沒有時間去消化這些。花了這麼久拍成這個故事,其實故事裡面有很多可能我當時沒有發現,可是這兩年來一直在重新觀看、重新詮釋這個電影的時候,真的是有一個不同的解釋,對整個生命都有不同的解釋。

我覺得也瞭解自己很多,譬如說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我這麼討厭照鏡子,為什麼這麼討厭看到在螢光幕……譬如說我在 Sean(西恩貝克)的電影裡面演了兩三次,(但)我很討厭看到我自己,我是沒有辦法看我自己在表演的那一段。後來我到最近才發現,就是因為在台灣成長的時候,你接收到很多對你外表一些很負面的評價,你其實是沒有辦法忘記這些東西的,會一直跟著你,然後會變成你的一部分。

DW:這部電影帶有自傳色彩,你自己本身就是左撇子的女孩。對現在的觀眾來說,比如更年輕的世代,「左撇子是魔鬼手」這個說法可能會覺得有點荒唐,但你認為你那個世代的台灣女性非常壓抑,是有一個很明確框架去束縛的時代?

鄒時擎:沒錯,而且我覺得我這20年觀察,我離開台灣之後很多朋友我們還是聯絡、還是會聊天、還是會講到一些自己生命裡面的經驗,就發現其實這個觀念沒有不見,它已經等於是變成台灣文化的一部分,其實有點可怕,因為大家覺得這個是沒有辦法討論的事情。

譬如說,你哥覺得他是男的,所以他可以拿走所有的遺產,然後你做妹妹,其實法律規定兩個人都要平分,那你會去告你哥哥嗎?不會嘛,因為你會被所有人批判。其實哥哥就是犯了一個法律上的錯誤,可是你不能去糾正,沒有人可以去糾正這件事情,除非以後就撕破臉了,不要跟你哥哥有任何來往。這是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可是就是天天在發生啊。

DW:這個「魔鬼手」不一定以「左手」的方式存在,可能換成另一種形狀?

鄒時擎:對。生活裡面有太多「魔鬼手」。

DW:電影裡馬士媛飾演的角色宜安從好學生到叛逆,有非常大的轉折,同時還有非常裸露的戲份,這個女性角色是怎麼構思的?有你自己的叛逆在裡面嗎?

鄒時擎:其實這三個角色(淑芬、宜安、宜靜)等於是你看到一個女性生活的完整的樣子——小朋友(宜靜)她剛成長,還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可能會被告知,「你用左手是不好的,你絕對不能用左手」,像這樣小小的一件事情對她們的影響真的非常、非常大。

從這個最小、什麼都不知道,然後忽然被灌輸一個很奇怪的、讓她覺得她有罪過的觀念,然後再到她長大一點,就是像宜安到青少女的時候,她可能就變得很反抗。她覺得為什麼這麼多不公平的事情?為什麼哥哥、弟弟都不用洗碗,可是我要做所有的家事?

現在不是常常在說「長女病」嗎?就是長女沒有結婚,那你就是一定要回家照顧年老爸媽的人,像一個無薪的幫傭。就是有這麼多形形色色、不一樣的事情,我覺得台灣很多東西還是一樣,還是需要被討論,很多時候因為我們都不討論、我們都什麼都不說,反而那些事情變成好像是對的事情。

DW:你是長女嗎?

鄒時擎:算是啊,我有一個哥哥。可是因為我是最大的表姊。我媽是大姊,我跟我哥都是最長的,我是長孫女,他是長孫。你知道長孫的地位有多大?長孫就像一個國王一樣,什麼事都不用做,然後我是長孫女,就是像一個女僕一樣,什麼事我都要做。我從小就是要洗碗,因為我是最大的嘛,當然有其他的表弟妹,可是大家都很小,而且表弟怎麼可能洗碗,都是表妹嘛,但是所有的表妹都很小,所以我就一個人就很可憐一定要洗碗,去外公外婆家都是這樣,所以我覺得有時候女生會叛逆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你從小就是被這種不公平的待遇一直在強迫。

美國與電影

DW:從小就夢想拍電影嗎?為什麼決定離開台灣到美國發展?

鄒時擎:我好像大一就已經決定我想要出國讀書,因為我真的很想要去看看別的地方、別的人是怎麼樣過生活,然後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覺得在台灣當女生真的很累,太多規範了,我連皮膚曬黑一點都會被人家嫌棄,我就覺得真是太沒有自由了。(台灣)表面上大家都很自由,可是就是有這種小小的地方你會覺得好不自由,你沒有辦法好好地做你自己,不管做什麼都有人要在旁邊告訴你: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因為大家都把自己放在一個框框裡面。

出國之後其實我不是學電影,我是學媒體研究,那時候剛好在剪接課遇到了西恩貝克,他在剪他的第一部長片。他那時候已經從紐約大學的電影學院畢業,他學電影的時候完全是傳統的、用底片拍,然後用手剪刀剪底片,所以他等於又回到學校來重新學非線性剪接,在電腦上剪。那時候我們在剪接課遇到、聊天,發現我們對電影的品味很相似。

我們開始看電影,去看 Dogma 95(《逗馬宣言》,主張電影回歸原始、拒絕昂貴製作的電影運動)所有的電影。那時候2000年初嘛, Dogma 95的電影運動很興旺,我們看完每個電影就覺得:哇!這樣拍的電影好特別,而且好觸動人心。

我們希望也可以一起拍這樣的電影,所以那個時候《左撇子女孩》其實是我第一個告訴他,我外公在我高中時候跟我說「左手魔鬼手」的故事。聽了以後他就覺得:哇!這個我們可以來發展一個電影劇本,他覺得會發展出一些很好的故事,所以我們回到台灣,我帶他看一下台灣,看一下夜市,看一下一些台灣特有的文化,可是發現根本就不可能在美國找到錢,因為是外語片,而且我們兩個都沒有經驗,他才剛畢業,然後我們回到紐約之後就拍了《外賣》。

《外賣》是2003年,兩人花了3000塊美金拍的,第一部我們一起共同執導、共同製作的一部長片,在說一個非法的中國外賣員一天的故事,他要怎麼樣去扯錢、怎麼樣去送外賣。其實我們就是從那部片學到我們所有拍電影的手法,像怎麼樣進入那些非法移民他們餐廳裡面的團體,因為我們就是借到一個餐廳開始跟他們聊天、知道他們的故事,後來就是用這個餐廳來拍。

《外賣》之後我們用同樣的手法,之後的電影都差不多,進入團體去做田野調查,去真實的地點拍,一路一直到2021年的《火紅大箭男》 (Red Rocket)我們才終於找到有人願意給我們錢拍作品(《左撇子女孩》),就是這麼久的時間。

所以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拍電影,真的就是因為跟西恩貝克認識,然後兩人一起做了這件事之後,發現這件事情好有趣,我們就一直一起工作到現在。

DW:你跟西恩貝克一直是電影事業很緊密的夥伴,會怎麼形容跟西恩貝克的關係?彼此在共同創作的過程,有因為文化背景或性別視角不同而有摩擦嗎?

鄒時擎:我們是在學生時代就認識了,在一個完全沒有利益衝突的情況下認識,然後變成好朋友,我覺得就是很自然,就是那種老朋友。我們可能會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也沒有講話,可是兩人遇到的時候,就像之前什麼事都沒有,雖然沒有聊天、沒有講話,可是就是很自然就回到原來的那種好朋友的感覺,也很像家人。因為我們倆喜歡的東西其實很相似,所以就不可能會在創作上面起什麼衝突。

我覺得他對這部片最大的影響就是,因為他剪接的時候等於是把他的視角放進來,所以我覺得這部片才感覺這麼不一樣。台灣人覺得這看起來不像台灣片,可是裡面的故事完全就是台灣故事,然後從外國人的角度看起來,他覺得整個顏色、樣子,你不會覺得它是一個外語片。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就很奇怪的感覺,它是中西的一個混血。

我記得我媽看的時候,因為我媽會看我們以前合作的電影,譬如說Tangerine啊、Florida Project,這些她都會看。她就覺得,你們的電影跟台灣電影很不一樣,你們鏡頭都很近,你會看到人很近,可是台灣的電影都是這麼遠。

我覺得我媽的這個見解就很精闢,我覺得真的就是這樣。台灣電影是遠到不行,什麼都看不到,然後美國電影就是你會比較看到人物、比較close up(特寫),然後會比較看得到他的情緒、比較強烈。

「台灣電影是遠到不行,什麼都看不到,然後美國電影就是你會比較看到人物、比較close up。」鄒時擎說。

DW:你的電影是很動感的,包含大量使用手機拍攝在夜市穿梭或奔跑的畫面。過去大家會覺得手機跟電影距離很遠,也不覺得手機真的可以拿來拍電影,你自己怎麼看待手機跟傳統攝影機之間的關係?

鄒時擎:不管用什麼攝影機,攝影機只是一個道具而已,一個電影最重要的東西應該就只是這個故事。所以我們為什麼用iPhone拍?就只是因為我們在這樣真實的夜市,在這些狹小的空間裡,iPhone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很有利的工具,再加上我要用小朋友的視角來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其實你是要很貼近的感覺,所以你需要一個小的機器到現場,然後可以把你的整個劇組都藏起來,有點在拍紀錄片的感覺。

如果是其他的電影或是拍攝的情況不一樣,有想要用的攝影機我可以用。我覺得每個計畫它需要的工具是不一樣的。就是沒有一個規範、沒有一個框框。回台灣拍電影的時候,我覺得台灣人就是很喜歡把自己放在一個框框裡,覺得這個應該要怎麼樣,完全沒有想法想要去試。

「喔,我沒有這樣做過」,可能他不會想說「那我們可以試試這樣做」。這個可能是教育的體系不一樣,人的想法就不太一樣。

DW:美國電影獎季開跑,奧斯卡風向球最終會吹向哪部電影備受矚目。《左撇子女孩》將代表台灣角逐2026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項,會覺得有壓力嗎?

鄒時擎:壓力我覺得還好欸,我是真的覺得很開心那個時候的評審選了我們。當然去年我也知道有一些很棒的電影,可是就是剛好那群評審喜歡我們的電影、相信我們的電影,我覺得很榮幸也很開心,可以走到多遠誰都不知道。

就像我說的,你不知道評審在想什麼,所以就是很平常心,如果可以到前五強我們就很開心了,就是可以坐在那邊跟大家一起看誰得獎,我覺得那是我目前的目標,哈哈,目標不大。

家與家鄉

DW:你剛剛有說作品媽媽都會看,她還會給你一些回饋。好像比較不會跟爸爸分享?

鄒時擎:我爸已經不在了。可是我記得他在的時候,他有看過我的《外賣》,然後我媽就跟我說:你爸看你的電影,他是從來不會去看電影的,可是他就是從頭看到尾。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跟她講什麼啦,不過我知道我爸有看過。

DW:家人其實是支持你做電影這一行?

鄒時擎:也不能說支持。我記得我媽常常會問我說:你到底為什麼不去找一個全職的工作?就是月薪的工作。亞洲的爸爸媽媽都是這樣想啊,我覺得因為他們有那種戰亂的背景,我爸也是那種老兵嘛,從中國大陸過來,然後我媽也是家裡有六個兄弟姐妹,一個弟弟然後五個妹妹,她是老大,所以她其實小時候也很苦。他們都是從那種很缺乏的環境過來,所以我覺得他們會希望最重要就是你要能養活你自己,吃飯要能吃飽,有固定的收入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真的很重要啦。

DW:《左撇子女孩》其實也是一個家庭故事,在尋找歸屬感、找家的感覺。你也搬過很多次家,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可不可以分享你自己怎麼看待家的歸屬感?

鄒時擎:我在台北出生長大,台北感覺就是家,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那現在我搬到紐約,我覺得紐約是家,因為紐約有我自己的家庭。

我覺得現在就是台北是家鄉,可是紐約是家。

連結:專訪《左撇子女孩》鄒時擎:女生成長不需要這麼痛苦 – DW – 2025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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