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憲宏專訪 / 曾建元教授的音樂世界(一)

文/楊憲宏專訪
今天是小年夜,祝大家新春愉快,事事如意。
在春節期間,我們推出特別節目,訪問華人民主書院協會理事長、臺北世紀合唱團團長曾建元先生,為我們介紹好聽的音樂,以及它們的故事。
曾建元老師除了是一位長期關注中國民主運動的法學博士之外,也是一位音樂的愛好者。他出生在一個臺灣知識分子的家庭,在臺灣還處在經濟和文化還沒有很普及的時代,從小就比一般人更多地接觸到了音樂的教育。他的父親曾群芳先生,是二二八事件之後,白色恐怖時代的政治受難者。在這五天的特別節目中,我要請曾老師談談他接觸音樂與合唱的淵源。
楊憲宏:這是中央廣播電臺的新春特別節目。我是楊憲宏,今天我要訪問的是華人民主書院協會的理事長,臺北世紀合唱團團長曾建元老師。曾老師你好。
曾建元:楊大哥你好,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
愛的禮讚
楊憲宏:非常謝謝曾老師來跟我們一起做這個很特別的新春特別節目,要談音樂故事。在〈關於世紀的雨露霜雪──我的音樂小傳〉這一篇文章中,你提到:「我接觸音樂和唱合唱的經歷,幾乎和我的人生一樣長。」其實我也可以這麼說,你是從非常小的時候開始學音樂,對不對?
曾建元:對,不識字的時候就開始了。
楊憲宏:所以是父親曾群芳的關係嗎?
曾建元:母親蔡麗瑛。
楊憲宏:母親的背景是什麼?
曾建元:我母親的家族很多人學和玩音樂,像我大舅蔡惠然家裡,表姐蔡采秀,是東吳大學音樂學系的鋼琴教授。她的大哥蔡明機活躍於美國大波士頓地區,經常與當地交響樂團合作演出小提琴協奏曲。二表哥蔡明道,中央研究院院士,他在國立臺灣大學念書時,曾經是臺大交響樂團的創團團長,蔡采秀也是團員。我的外祖父蔡崔源,他生在日本時代,喜歡南管,聽說會拉二胡、彈月琴,也聽京戲。到了第二代,接受日本現代的音樂教育,就開始接觸西樂。所以到了他下一代,子女就在學校接受西樂,很多人從小就學小提琴、鋼琴,還有黑管。在那個時代,這樣的家庭很少,就形成了我母親家族的家風。
楊憲宏:所以,日本時代是一個很重要的轉折。
曾建元:對,就是。大正時期,大量的西方文化透過日本,進入到臺灣。我的二舅叫蔡惠風,他本身也是一個攝影家,也是黑膠唱片的蒐藏家,他吹黑管。都是在那個摩登時代的氛圍之下養成了西式的文化品味。
楊憲宏:我記得,我小時候,因為黑膠唱片機要上發條,那是我的工作。晚餐後,我爸楊覺民就叫我去把黑膠唱片機擡出來。我的印象裡頭,每一次一開始,大家說要聽什麼,就聽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就先聽《田園》(Pastoral),再看有沒有其他。我記得我們家黑膠唱片還有德國的民謠,所以我從小會唱德語,因為都聽。
曾建元:黑膠唱片小時候我們家也有很多,在我父親和母親合組的家庭中,主要也是古典音樂。我父親在大同股份有限公司工作,他當時就跟公司買了電唱機。黑膠唱片許多是我母親從臺南娘家帶來的,或是四舅蔡惠良出國留學後送的,所以我也聽了很多古典的東西。兒歌呢,都是聽日語的。
楊憲宏:對,我也是,就是那幾首,〈赤蜻蛉〉(紅蜻蜓)等等,都是聽日文的,我們也是從小就會唱日文,但不知道什麼意思。那都是我父母他們唱的童謠,就是他們在學校學的。日本的童謠,每一首都好聽。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曾建元:我是老大,我三個妹妹。
楊憲宏:是,那是一起唱,對不對?
曾建元:沒有。我們家小孩,就是我最乖,我是長子。我媽媽那時候還年輕,當然她很細心地照顧我,但有時候,她要出去串門子 或出去買菜,或出去玩,她就把我丟在家裡,把電唱機打開,我可以呆呆地在客廳聽到她回家。
楊憲宏:所以我看你參加合唱團,就心裡想說,是不是來自家學,聽多了以後,喜歡唱?
曾建元:是吧。
楊憲宏:我不是,我是被強迫的。合唱被強迫學的。我爸爸把我們兄弟姐妹分四部,我爸自己指揮,所以好多曲子全部都會唱,四部有時候我們唱不來,我們就唱兩部。
曾建元:太厲害了。我們家小孩,除了我大妹曾士珍之外,我二妹曾懷慧、三妹曾薰慧和我,都參加過合唱團。我二妹是國立政治大學振聲合唱團員,小妹唱過臺北市立中山女子高級中學合唱團,也唱過臺北世紀合唱團。為什麼我們三個唱合唱?因為我們的器樂都沒學好。我小提琴沒學好,我二妹、三妹鋼琴都沒學好。器樂學最好的就是我大妹,後來就變成鋼琴演奏藝術的博士,然後也在大學教音樂,可是她唱歌就不行。不見得說音樂系的老師五音都很準的,因為五音除了聽覺、音感的問題之外,其實還有賴肌肉的控制。我大妹是絕對音感,可是她聽的跟唱的就有差,她聲音不是很好,因為她不像我們常常在練唱,所以她的聲帶控制就有所差。
楊憲宏:所以你們兄妹都有自己的喜好。
曾建元:對。其實是從小有那個環境,我們都是在充滿音樂或者充滿愛的家庭長大。
楊憲宏:還是有那個家庭背景,不管那個背景是怎樣,總是引導人走向那個路。我講一個笑話。因為我家又有鋼琴,又有小提琴,又有中提琴、大提琴,都有,所以從小在我們家長大的狗,它連發聲,我就發現有受到這些樂器的影響,不是只會叫汪汪汪,還有很奇怪的音調。它聽多了,所以它自己也會唱那種音樂,很奇妙。
我們來談一談曾老師的母親最懷念的少女時代。每天一大早,在睡夢中,被大哥拉奏的愛德華.艾爾加(Edward Elgar)〈愛的禮讚〉(Salut d’Amour)的小提琴音吸引,等琴音停止,才睜開眼睛。
曾建元:對,我媽媽常常跟我提到她少女時代的這個往事。我的大舅蔡惠然會拉小提琴,和我的大舅媽吳真,曾經一起在大舅任教的臺灣省立嘉義工業職業學校合作演出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和古諾(Charles-François Gounod)合寫的〈聖母頌〉(Ave Maria)。我聽長輩講,我大舅媽吳真學生時代參加臺中市的音樂比賽曾拿過聲樂組的第一名。我大舅的小提琴拉得很好。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學的。我大舅最喜歡的曲子,就是艾爾加的〈愛的禮讚〉,通常在一大早練琴。我媽媽常常是在我大舅的這個音樂聲當中,慢慢地讓音樂進入到她的夢境,然後在很不情願的情況下睜開眼睛,因為她會早上就常常陶醉在那個音樂當中。這給了我媽媽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她常常跟我講這段往事,說她期待我也能夠像我大舅一樣,明天早上能夠拉琴叫她起床。可是我沒有做到,我拉琴就像公雞叫把她吵醒。
楊憲宏:好,我們來聽艾爾加的〈愛的禮讚〉,這是1888年的作品。我常拉這首曲子,非常有趣的一個曲子,也很有情感。曾老師在一個文章也提到,說他是小提琴逃兵。我目前還拉,我每天都拉琴。
曾建元:這我非常佩服。
絲不如肉
楊憲宏:談一談你學琴的經歷。
曾建元:對。這個真是艱苦。談起來也真是有點愛恨交織。的確是我媽媽把她對於對音樂的喜好,還有她的遺憾,──因為她那個時候沒有好的環境,沒有機會,所以就投射在我跟我妹妹身上。我一開始學鋼琴,目的是為了練習音階和樂理。後來很快就比不上我大妹。我大妹跟我差一歲,那是很微妙的一種挫折感。我後來就改學小提琴。我父母對我們學琴,其實也是督促得非常嚴格,比功課還要嚴格。他們認為這是修養,一生陪伴的修養,並沒說把它當成工具性的,考慮到未來就業。他們倒不是這樣想。所以從這點來講,我也很感謝我父母。我記得小時候,同伴同學都在補習,補習數學、國語,但我們家的小孩都是去老師家學琴,是完全不同的經驗。小提琴我覺得我拉得不好,技巧當然不是很好,所以我覺得琴音在我耳邊都變成噪音。其實我對音樂蠻敏感的,而且我從小聽過那麼多名家的演奏錄音,怎麼琴到我手上這麼難聽。真的,我非常忍受不了我自己拉的琴。我的小提琴老師劉慧璘,她很厲害,她也會彈鋼琴。我記得她常常會找一些世界名曲,我拉小提琴,她彈鋼琴,我們一起合奏,那個經驗蠻愉快的。在那個片刻,我就聽不到我小提琴很難聽的聲音,因為跟她合奏起來還蠻好聽的。劉慧璘老師推薦我去參加華興交響樂團的青少年管弦樂團,別名正韻青少年管弦樂團。她是華興的中提琴手。華興和正韻的指揮是陳秋盛教授。
楊憲宏:所以你有參加?
曾建元:有,我當時在樂團裡拉中提琴。小提琴人太多了,我就去拉中提琴,所以我也有中提琴。我們每週都在臺北市立敦化國民小學借場地練團。
楊憲宏:現在還有中提琴嗎?
曾建元:沒有了,沒有了。我發現團員有的好厲害,拉得很棒。我也是覺得有點挫折。我記得有一次,我翹課,就是我本來應該去劉老師家學琴。我拎著那個重重的小提琴盒,經過了我們家附近國立中興大學法商學院的運動場,我駐足看人家在打籃球,又被另一側操場上大同公司足球隊在那邊踢足球而吸引。我就站在那邊看,看到忘掉時間,有點故意不想去上課。劉老師打電話到我們家找人,我們家錦州街到老師家南京東路步行有一段距離,我媽媽真的出門,沿路找兒子,看跑去哪裡。她很聰明,一下子就跑到法商操場,一眼就看到我。我忘神看球沒有看到她,我媽叫了我,我一轉身,我媽就兩個耳光搧過來了。
楊憲宏:這麼嚴格!
曾建元:對,我當時非常地難堪,我就拎起小提琴盒站在路上哭。那是非常深刻的少年時的記憶。後來我看兒童書,我想到貝多芬的爸爸約翰.范.貝多芬(Johann van Beethoven),他每天逼貝多芬彈琴,不練就揍、就打,他爸爸又酗酒常發酒瘋。我想我還是比貝多芬幸福多了。有非常多的鋼琴家,都有一個非常嚴厲的父母。因為那個技能的訓練,真的需要時間,需要耐心,不是單純喜歡而已。真的是要苦練,我沒辦法達到那個境界,所以後來就藉口說升學壓力,沒辦法繼續練琴,就從小提琴的世界逃走。
楊憲宏:是。我們接著來聽〈鼓聲若響〉,這是臺灣1994年陳昇的詞曲。這首曲子也很有意思,……
阿爸你甘也有在聽 聽到阮用心唱的歌聲
不管落雨天 或是風颱天 阮是跑江湖的藝人
阿娘你甘ㄟ有知影 阮在那外頭真正打拼
不敢來耽誤 當時的詛咒 抹讓你親戚頭前嚥氣
若聽到鼓聲 阮的心情較快活
攀過了一山又一嶺 演唱阮甜蜜的歌聲
若聽到鼓聲 阮的心情會快活
沒料到環境的拖磨 唱出阮悲情的歌聲
心愛的 你甘也會諒解 阮會來離開是不得已
三餐得要吃 不通來畏寒 想到你不敢來哭出聲
若聽到鼓聲 阮的心情會快活
攀過了一山又一嶺 演唱阮甜蜜的歌聲
若聽到鼓聲 阮的心情會沉重
跳到不情願的屁股花 全為你風流的人客兄
若聽到鼓聲 阮的心情就快活
拿出阮俐落的本領 演唱阮哀怨的歌聲
若有聽到鼓聲 阮的心情就快活
不要當做阮風度輕浮 全望你熱情的人客兄
歌聲真迷人 阮的心情是暗淡
日日夜夜在作夢 轉來去 我……我溫暖的故鄉
曾建元與溪城人聲樂團
曾建元:我推薦的是我2013年11月29日在臺北梅門防空洞素食餐廳與溪城人聲樂團的錄音。
楊憲宏:這是你唱的?很棒。
曾建元:小提琴學不成。
楊憲宏:古人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肉」就是唱的,這「絲」就是小提琴了。
曾建元:小提琴對我來說,沒有學成,可是對音樂的喜好或素養已經養成了,成為我血液的一部分。所以後來我到了臺灣省立板橋高級中學,到了東吳大學的時候,又重新把小提琴拿出來騙女生。後來就想,我的確小提琴拉不好,我知道,但是我唱歌還不錯。就去參加東吳大學的合唱團,先在法律系合唱團唱,再到校合唱團。我大三才開始參加,就一路唱到現在,中間沒有斷過。我哪怕是升學考試,或者是碩博士論文考試,我照樣練唱,沒有中斷。對我來講,也是答謝父母對我的栽培照顧,還有一點,因為我父母的感情不是很好,他們常吵架,可是只要我有演出,我邀請他們來聽我的演出,他們一定會出現,一定會坐在一起,共同欣賞我的表演。這是他們最和諧、最有愛的時刻。我喜歡唱歌也是有這個道理。
〈長春花〉憶故人
楊憲宏:你的父親曾群芳,是二二八事件的受難者。那是白色恐怖的時代。你安排要介紹同樣二二八事件的受難者,臺灣鄒族原住民高一生的作品〈長春花〉。談一下〈長春花〉。
曾建元:這首歌是高一生1949年在獄中的時候寫給他妻子湯春芳的。長春花閩南語叫做日日春。後來高一生被槍斃了。他留下了一些音樂作品。高一生作品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長春花〉。這本是日語寫成的。我曾在2018年9月29日在吳聲潤的《228之後祖國在哪裡:白色恐怖倖存者六龜客家人吳聲潤的故事》新書發表會上的現場演唱過這首歌。吳聲潤也是二二八的受難者。吳聲潤跟我父親一樣,當年都參加了地下黨中國共產黨臺灣省工作委員會。他當時也是從事武裝起義,他比較倒楣,被抓到綠島去,沒有被槍決,坐穿了牢底回來。他的家族中有我大學的學妹,他次子吳鐵宏的妻子王玉珊律師,所以往來還算密切。他在2021年過世。我每次聽到〈長春花〉,我就會想到那一代的政治受難者,也會想到高一生,想到吳聲潤,也會想到我的父親,想到那一代在日語的環境當中長成,曾經心向中國祖國的那一代臺灣人,
楊憲宏:我們來聽一下〈長春花〉,1949年高一生的詞曲。1949年的某個春日的午後,見到窗外隨風搖曳的長春花,突然感觸良多的高一生,隨即用鋼琴來譜曲,獻給自己心愛的妻子。歌詞說道:「窗外開了一朵朵的長春花,優美地在微風中搖曳。啊,美麗的長春花,讓我把它獻給妳,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山峰。」好,今天非常謝謝曾建元老師帶來這個非常感動的時代。這些音樂反映了時代,也代表了我們的心境,謝謝。
窗邊にさいた
フロックスの花よ
麗しい姿 微風に揺れる
あ ~ 麗しい
フロックスの花よ
君に捧げる 山山を越えて
窗外開了
一朵朵的長春花
優美的在微風中搖曳
啊 美麗的長春花
讓我把它獻給妳
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山峰
中央廣播電臺春節特別節目
《為人民服務──楊憲宏時間》,2024年2月8日播出
民國114年9月13日凌晨1時半
臺北晴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