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評論

克爾·斯溫:中國並沒有對美國構成致命威脅

美國《外交政策》雜誌近期刊載本文

邁克爾·斯溫(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

【文/邁克爾·斯溫 譯/觀察者網由冠群】

如今,竭盡所能地渲染中國威脅到了美國、西方和亞洲的利益已經成了美國以及某些歐洲國家的保留節目。政客、軍官和專家輪番上陣,敘述北京的「擴張主義」和「侵略性」軍事政策、「頑固對立」的意識形態、「掠奪性」經濟和技術政策以及「用心險惡的」拓展海外影響力行動將帶來怎樣的危險。

川普政府慣於使用這樣的煽動性形容詞去形容中國,但在拜登上臺後,美國政府已開始有意回避使用大多數此類形容詞。儘管如此,美國總統拜登和國務卿布林肯仍聲稱北京對「維護穩定的、基於規則的全球秩序」構成挑戰,並將其刻畫成全球民主威權鬥爭的矛盾焦點,拜登聲稱,這場鬥爭目前正處於「拐點」。

川普政府出臺的各種戰略檔和前國務卿邁克•蓬佩奧發表的講話都有一個前提,上述措辭呼應了這個前提:美國現在陷入到了一場以中國為對手的大國戰略博弈之中,美國所面臨的任何其它外部(甚至國內)威脅或隱憂與其相比都不重要。

毫無疑問,北京在許多領域的行為挑戰了美國及其盟友的既得利益和民主價值觀。

這一令人深感不安的行為當然需要美國和其它國家作出強有力的、協調一致的反應。但要有效應對,還需要準確評估中國未來對美國和世界的影響。

而在這方面,現在很多人斷言甚至暗示中國的行為已對美國、西方乃至最終將對整個世界構成全面的致命威脅,因此有必要對北京採取一種冷戰式的、你死我活般的遏制措施,這種觀點極不符合美國的利益。這種極端的立場壓制了反對意見,並阻止人們為尋求更加雙贏的措施而努力,而且這通常會導致要求大幅增加國防開支的呼聲出現。

事實上,沒有太多切實證據證明中國構成了致命威脅。這並不表示中國在某些領域不構成威脅,而是說華盛頓在著手處理這一問題時要基於事實而不是危言聳聽。不幸的是,正確評估中國挑戰似乎是華盛頓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從最基本的字面意義出發,致命威脅是指某國既有能力又有意圖,可能通過使用高致命性的核武器、化學武器或生化武器去滅絕美國人,從而威脅到了美國的現實存在。對這個詞的非常規解釋是,通過施加經濟、政治、觀念和軍事壓力,嚴重侵蝕或終結美國的繁榮和自由,從而在根本上摧毀美國生活方式賴以存在的基礎。任何無法滿足上述兩個定義的威脅都不能表達出「致命」威脅的意思。

作為一個軍事大國,中國沒有能力在自己不被摧毀的情況下摧毀美國。中國的核實力遠低於美國,其常規軍事實力雖然在本地區可能很強大,但其國防預算只相當於美國國防預算的一小部分。

一些人認為,中國可能會使用軍事手段把美國趕出亞洲,控制本地區並阻止美國海空力量進入,從而使美國無法支援其在這一地區的重要盟友。由於該地區對美國的穩定和繁榮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中國的這一做法可能會對美國構成致命威脅。

然而,沒有跡象表明,華盛頓正在失去意願和能力去保持其在該地區的重要軍事地位,它將繼續與那些反對中國支配該地區的亞洲盟友保持密切關係。實際上,亞洲地區更大的危險在於,華盛頓可能會採用連盟友都反感的軍事行動和措施去應對中國。

剩下的就是非傳統威脅,在此大概指兩方面:經濟和技術領域,以及在美國和其它西方國家內部的思想觀念和影響力運作領域,包括中國向世界其它地區輸出其所謂的統治「模式」。

前一種威脅可能是指中國在全球經濟和技術影響力方面佔有總體優勢,而對美國而言(也許再加上成功地運用軍事手段封鎖美國的海上交通線),則是中國借助這種優勢使美國變得貧窮,從而威脅到美國穩定而繁榮的民主體制能否繼續生存下去,並使得中國最終控制美國。假設來說,構成這種影響力的特定基礎將包括中國幾乎絕對主導中國和美國以及其它國家的貿易投資關係和供應鏈,並主導推動未來經濟增長和軍事能力發展的所有關鍵技術。

幾乎難以想像中國對美國的控制能達到這種程度。美國擁有豐富的能源、人力、技術和其它資源,一個巨大而充滿活力的國內市場,海量的財富積累和資本存量,以及具有國際金融儲備貨幣地位的美元。

相比之下,儘管中國擁有具備高度企業家精神和活力的勞動力人口,但中國的艱難前行卻受到了嚴重的結構性和政治性制約,如耕地不足、社會迅速老齡化、嚴重依賴能源進口等。

北京當然利用了其經濟影響力(如市場准入)來向外國公司和政府施壓,要求它們支持中國的政策,或停止其認為不可接受的行為,比如與台灣有關的行為。雖然這樣的經濟脅迫手段並非中國獨有,但它肯定會侵蝕言論自由,從而威脅到民主的核心原則之一。但考慮到中國經濟實力的有限水準以及民主國家與之相抗的全球經濟實力和政治影響力,中國的此種行為很難對美國價值觀構成致命威脅。

一些觀察家聲稱,北京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制定關鍵技術領域的標準,並在世界各地安裝科技硬體,最終中國能夠在商業和軍事領域將美國永遠踩在腳下,以此威脅到美國的生存。但這也極不可能。

中國企業肯定在參與制定某些關鍵領域的標準,包括5G通訊技術。但在制定標準的過程中,世界各國的競爭非常激烈,美國、亞洲和歐洲的公司都掌握著這些標準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及對標準而言至關重要的專利,正是這些專利構成了全球技術生態系統的基礎。中國企業主導這一進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許多科技專家表示,即使中國在標準制定和硬體發明方面取得了進展,這種進展所能引發的最糟糕後果也只是造成技術生態系統的支離破碎,有可能使所有國家都受損,而不是讓中國擁有足以戰勝美國的實力。

更現實的情況是,北京可能會將美國和其它國家的高科技公司逐漸排除在其市場之外,這可能會使它們難以繼續發展和創新。中國的融資能力和供應鏈可以在一些發展中國家創造出一種「一攬子」解決方案,將這些國家鎖定在中國的科技生態系統中。但考慮到其它外國高科技公司的全球影響力,以及面對外國公司的競爭,任何中國高科技生態系統在發展中國家的總體影響力都很有限,這些新情況都不會對美國構成致命威脅。

後一種致命威脅是一套所謂的行為規範或意識形態威脅,這一威脅的眾多組成部分包括北京可能會推翻所謂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中國針對美國社會展開的拓展影響力行動、中國輸出其政治價值觀和國家主導型經濟模式,以及出售監視技術和其它有助於威權國家崛起或鞏固的產品。這些威脅乍一看都令人毛骨悚然。但是,它們雖然很嚴重,卻被過分誇大了,其嚴重程度並沒有達到致命威脅的水準。

中國政府沒有多少興趣去輸出其治理體系,即使輸出,也幾乎完全針對發展中國家,而不是像美國這樣的工業化民主國家。此外,沒有證據表明中國人確實在強迫或積極勸說各國學習他們的經驗。

此外,有觀點認為北京正試圖控制其它國家,通過讓它們陷入到債務陷阱之中,並向它們出售監控系統等「老大哥」硬體來使這些國家變得更獨裁,但這種觀點並沒有事實根據。

中國的銀行並不想發放無法收回的貸款,而之前出現的壞賬往往要歸咎於貸前調查不力以及貸款人和/或借款人的無能與過度熱情。此外,在發放貸款和銷售監控設備方面,中國對民主和非民主國家都是一視同仁的,並沒有偏好非民主國家。

即使北京試圖將其發展模式出口到其他國家,這種模式的實際吸引力也將被證明是非常有限的。促成中國成功發展的模式對於其它大多數(如果有的話)國家來說是不可複製的。其中包括高儲蓄率;高度進取和渴望創業的人文環境;國有銀行體系和不可兌換貨幣;規模龐大的國有行業,這些行業提供就業機會,促進黨對關鍵產業的控制,並推動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等。

此外,考慮到中國具有人口老齡化、收入不平等嚴重、社會安全網不健全等問題,這樣一種模式(如果可以稱其為一種模式的話)如不發生改變就幾乎肯定不會一直存在下去。

儘管中國這種經濟改革政策和威權政治體制相結合的模式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就出現了,但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國家自願或在中國脅迫下採用這種體制。在中國周邊當然有許多獨裁國家和脆弱的民主國家,但在它們中沒有一個是中國製造的。

其它被誇大的還有中國挑戰所謂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首先,到底是否真的存在一個一以貫之的全球秩序,這是一個非常有爭議的問題。觀察家們通常所說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一個相對較新的詞彙)實際上是一個混合體,由不同起源的各種制度所組成,其中包括國際人權條約體系、多邊經濟體制和國際法院。

美國當然在眾多此類機制中發揮著重要或主導作用,但它並沒有建立和推動所有這些國際體制發展,而且事實上它還不支援其中某些制度,比如國際法院,它也沒有批准加入《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等重要條約。許多非常重要的國際機制(例如解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貿易和投資、氣候變化和流行病等問題的機制)與自由主義民主價值觀本身並沒有深刻的聯繫,而且這些機制也得到了北京的支持,儘管常常是心口不一的支持。

現在美國面臨的挑戰並不是如何抵禦想像中的中國致命威脅,而是對中國給美國帶來的有限挑戰、威脅和事實上的機遇有一個更加清晰和基於現實的總體認識,並拿出應對之策。「中國正威脅著美國,要摧毀一整套美國生活方式」的觀點似是而非,摒棄這種觀點將使美國的應對任務更容易完成。

為完成此項任務,昆西治國方略研究所(Quincy Institute for Responsible Statecraft)發佈了一份東亞戰略報告。該報告強調美國有必要出臺一項對華政策,面對諸如氣候變化這樣的共同威脅,中美兩國應該既競爭又協作地去解決這個問題;美國和盟軍在西太平洋應採取更具防禦性、以拒止為目標(而非以控制或稱霸為目標)的姿態;商議出範圍更明確、大家共同遵守的國際經濟和技術規範、體系結構和爭端解決機制;以及制定協議限制軍備競賽和管控未來危機。與其出臺一項戰略,把中國當作致命威脅並就此幾乎完全專注於中美戰略競爭,還不如進行上述活動。從長遠來看,這些活動將更好地服務於美國利益。

(觀察者網由冠群選譯自美國《外交政策》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