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台灣後,我最擔心的不是中國,而是美國
文/紐約時報 紀思道
對美中開戰的擔憂已經促使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麥可·馬倫聽起了芭芭拉·圖赫曼的《八月的槍聲》(The Guns of August)有聲書,該書講述的是大國在1914年如何陷入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經典歷史。
「我認為上一次我們處於如此危險的時刻,我還是個小孩子,那是1962年,」也就是古巴導彈危機期間,他對我說。「世界大戰的可能性真的非常大。」
我來台灣就是為了衡量這種風險,並評估如何更好地管理這種風險。事實上,我非常尊敬馬倫將軍,很少有人像他那樣了解全球熱點以及戰爭是如何發生的,但我的猜測是,美國人可能高估了衝突的風險,尤其是中國全面入侵台灣的風險。
此外,我擔心對美中開戰風險的焦慮可能會無意中加劇這種風險。正如馬倫所指出的,《八月的槍聲》是一面有用的多稜鏡,它提醒我們誤判、誤解和戰爭升級如何造成了一場誰也不希望發生的世界大戰。因此,我們不僅要警惕中國給地區和平帶來的風險,也要警惕我們美國人無意中帶來的風險,更要警惕我們對抗中國的正當努力可能導致海空事故,進而引發戰爭。
威懾中國與挑釁中國之間存在著微妙的界線。我的看法是,雖然我們應該做更多的事情來幫助台灣加強防禦和遏制侵略,但我們做的時候應該不動聲色,而不是無謂地讓中國難堪。有時,美國人大聲支持台灣的方式會加劇緊張局勢,而我們本應希望緩和局勢。
我還想說的是,我們過多地從入侵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而更大的風險可能是中國以較小規模的蠶食來向台灣施壓,導致意外和升級的可能性,從而把我們拖入一場意外的世界大戰,就像1914年發生的那樣。
我和美國安全專家談話時,他們對與中國開戰憂心忡忡,而在台灣,這裡的大多數人似乎認為風險較低,這種差異讓人無所適從。台灣即將卸任的總統蔡英文在11月舉行的《紐約時報》交易錄峰會上表示,中國可能被國內問題壓得喘不過氣來,無法開展入侵。站在政治光譜另一端的台灣前總統馬英九也同意這一觀點,他告訴我:「我不認為中國有心思發動戰爭征服台灣。」
台灣的許多知名人士告訴我,雖然他們感謝美國的道義和軍事支持,但他們也擔心頭腦發熱、抨擊中國的美國人並不了解這個地區,可能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馬總統告訴我:「不少美國人、輿論領袖或一些國會議員在台灣問題上發表了荒謬的言論。」
幫助台灣的努力有時會適得其反。在台灣發生的談話中經常會提到一個例子:南希·佩洛西在2022年擔任眾議院議長時曾高調訪問台灣。這是一種道義支持的姿態,但並沒有明顯提升台灣的防禦能力。而中國的回應是將軍艦開到離台灣更近的地方,從而增加了衝突的風險。
因此,62%的台灣人在去年的一項民意調查中表示,他們認為佩洛西的訪問降低了台灣的安全性。
正如美國官員讀到中國官員的激烈言辭而感到警惕一樣,想像一下,當美國空軍上將麥可·米尼漢去年宣布他預計很快將與中國開戰,聲稱「直覺告訴我,我們將在2025年開打」時,中國的領導人會怎麼想。
當五角大廈高級官員伊利·拉特納將台灣描述為美國的戰略資產時,北京肯定也感到不安。言下之意是,美國可能試圖利用台灣作為對抗中國的軍事堡壘。這些言論和佩洛西這樣的高層訪問的共同之處在於,它們加劇了北京的懷疑。
其實,我們需要做的是鞏固現狀。也就是中國不會對台灣動武,台灣也不會被視為永遠滑向美國的軌道。包括當選總統賴清德在內的台灣官員足夠謹慎,他們表示將維持現狀——儘管現狀如此混亂且不盡人意——華盛頓也應如此。
不過,阻止習近平攻擊台灣的最好辦法也許就是幫助烏克蘭對抗俄羅斯。西方國家越是團結一致,讓俄羅斯為普丁的入侵付出沉重代價,習近平就越不願意對台灣動手。然而,一些理論上敵視中國的共和黨人卻抵制資助烏克蘭。
至於拜登總統,他在領導西方聯盟對抗普丁方面做得非常出色。但他讓自己被普丁的核武威脅所威懾,尤其是在戰爭初期,他拒絕向烏克蘭提供一些先進武器,因為擔心普丁會以戰術核武器作為回應。這樣一來,習近平可能已經學到了,核威脅是奏效的。
當然,我的這種認為戰爭風險被誇大的觀點也可能是錯的。關注中國的一個經驗法則是,始終不要相信那些自信地斷言會發生什麼的人。前駐華大使溫斯屯·洛德喜歡說:「中國問題專家是個自相矛盾的概念。」事實上,對中國可能會有何舉動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
曾在川普總統手下擔任副國家安全顧問、會說中文的馬特·波廷格(Matt Pottinger)指出:「習近平在談論台灣問題時與他的前任們有所不同,我們忽視這一點是不明智的。」習近平對「收復」台灣表現出了更多的緊迫感,並將此與他自己的政治遺產聯繫在一起,而他在針對台灣和美國的軍事現代化上採取的行動與他的言論是相符的。
「當我看到中國正在建設的軍隊時,它不是一支普通用途的軍隊。」空軍部長弗蘭克·肯德爾三世說。「它的設計目標是為了攻佔台灣並將美國擋在門外。」
同樣不祥的是,《紐約時報》報導稱,中國似乎已將惡意軟體植入了為美國基地操作電網、電信和供水系統的計算機網路,包括那些應對攻擊台灣的基地。
然而,對戰爭即將來臨持懷疑態度,根本原因是這不符合中國或習近平的利益(儘管很多國家也曾發動過不符合自身利益的戰爭)。
兩棲作戰征服台灣將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很可能會失敗。台灣距離中國大陸近160公里,沒有很多便於登陸的海灘。對諾曼第的突襲在1944年是可能的,但在衛星和無人機時代是不可行的。
中國軍隊缺乏經驗——中國人民解放軍最後一次「作戰」是在1989年民主抗議期間向同胞開槍——而且腐敗嚴重。一些人脈很廣的中國朋友告訴我,軍官們是如何通過行賄獲得定期晉陞。習近平是個敢於冒險的人,然而即便是他也一定知道全面入侵將是一次危險的擲骰子行為。
「出於謹慎考慮,未來幾年,我認為他不太可能去做一些華盛頓的危言聳聽者一直宣傳的事情,」在太平洋戰略方面擁有長期經驗的哈佛退休教授約瑟夫·奈說。
有一件事可能會讓中國的侵略更有可能得逞——因此可能性更大——那就是川普在11月的勝利。川普已表示不確定是否會幫助台灣,很難想像他會協調盟友向中國施壓。
台灣策略人士黃介正說,他參加了一場戰棋推演,背景設在2025年初,假設川普是總統。這場軍事演習原定持續三個小時,但兩小時後就結束了——甚至還沒等開炮就結束了——因為中國和美國提出了台灣無法滿足的要求,這超出了推演的範圍。其中包括中國統一的時間表,以及美國要求台灣花費更多軍費的壓力。對戰棋推演的結果一向需要帶有一些懷疑,而且台灣並沒有化為灰燼——但考慮到川普當選的可能性,這場推演確實以不祥的方式結束。
「台灣麻煩大了,」黃說。
在美國,有人呼籲實施一項正式的保衛台灣政策,取代美國目前的「戰略模糊」反應(拜登曾經四次強調美國將會保衛台灣,多少削弱了「戰略模糊」的政策)。
我認為,如果美國正式表示將在軍事上支持台灣,那將是一個錯誤,部分原因在於它對台灣的影響。如果台灣有信心美國俠士會前來救援,它可能就不會那麼擔心激怒中國,也不會在防務上做那麼多。
事實是,台灣不願意為自己的安全做出重大犧牲。台灣是個美妙的地方,部分原因在於它更像雅典,而不是斯巴達。與美國、以色列或愛沙尼亞相比,台灣的國防撥款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較低;現在只要求一年兵役(男性);此外,台灣正在逐步淘汰核電站。而核電站對適應封鎖的能力至關重要,因為在台灣進口能源佔98%的情況下,核電站可以提供自產電力。
無論如何,比起突然入侵,更有可能的情況是對台灣進行更兇狠的擠壓——包括封鎖。中國可能會舉行高強度的軍事演習,讓台灣感到不安。它可以切斷向台灣傳輸互聯網的海底電纜。它還可能奪取台灣控制的一個島嶼,比如太平島。
中國去年提出了一個令人擔憂的想法:宣布對從台灣駛向台灣控制的金門和馬祖的船隻進行檢查。雖然中國從未實際進行過檢查,但從中可以看到它可能在計劃些什麼。
如果習近平打算部分封鎖台灣,聲稱既然全世界都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前往台灣的船隻現在必須接受中國海關的檢查。中國海警將定期登船,以確保文件齊全,那會怎樣呢?
這種循序漸進的方式,會像切香腸一樣切掉台灣的自治,這也是中國閹割香港的方式。
台灣軍方的孫立方少將告訴我,中國正在加緊打擊台灣人民的士氣,並通過所謂「認知戰」獲得優勢,包括操縱公眾輿論和發布虛假照片及信息。他稱這是中國古代軍事家孫子在《孫子兵法》中所描述的「不戰而屈人之兵」戰略的更新版。
「威脅不僅僅來自槍炮、火箭、導彈和軍艦,」孫立方說。「他們還在試圖影響我們的思想。」
台灣需要的是更實際的幫助——反艦導彈、軍事訓練、與盟友的協調、更好的網路防禦。與此同時,美國需要提高工業生產能力,以便在危機中迅速生產軍火。
拜登政府與日本、韓國、澳洲和菲律賓進行了非常有效的合作,準備採取聯合行動遏制中國。這增強了威懾力。華盛頓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來幫助台灣培養網路戰能力:如果台北電網崩潰,上海也應該斷電。如果台北的互聯網電纜被切斷,那麼中國的防火牆也應該癱瘓,這樣普通中國人就能看到他們領導人的腐敗。
也許我聽到的最好的建議來自台積電的董事長劉德音。他向希望幫助台灣安全的美國人說了這樣一句很有用的話:「多做少說。」
放在1914年8月,這一建議或許有助於各國避免一場災難性的、不必要的戰爭。時至今日,這仍然是一則明智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