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評論

專訪《奧本海默傳》作者凱·伯德:人工智慧時代,人類又面臨「奧本海默時刻」

凱·伯德和馬丁·舍溫

凱·伯德 (傳記作者,《奧本海默傳》)

文/觀察者網

奧本海默,一個複雜的存在。

他是如何成長為一個核子物理科學家的?和共產主義到底是什麼關係?在政治上無比天真的他,是如何落入政治構陷的?在科學和人道之間,又是如何做出決定的?在知道自己研究的原子彈將帶來大量無辜平民傷亡時,他的懺悔又有多少真誠?

2023年,諾蘭電影《奧本海默》的上映,掀起了一股「奧本海默熱」。同年,《奧本海默傳》再版發行,觀察者網專訪傳記作者之一凱·伯德,再次重新認識和思考奧本海默及我們這個時代。

楊晗軼:歡迎來到中國,凱·伯德先生。祝賀您2005年與馬丁·舍溫合著的《奧本海默傳》最近由中信出版集團再版發行。這是本獲得普利策獎的傳記,關於一位領導曼哈頓計畫,造出世界第一顆原子彈的理論物理學家。只看過諾蘭電影版,沒有讀過原著的朋友,強烈建議去讀一下。但我們開始談論這本書之前,我想先談談您。

您的名字,凱,單音節的名字在美國並不常見,但中國人則並不陌生,蔣介石的介也是這麼拼的。所以我查了一下,驚喜地發現,原來這個字來自您父親的朋友許芥煜。

凱·伯德:許芥煜,對。

楊晗軼:芥就是芥菜、小草,輕微的事物,煜就是明亮。這大約就是傳記作家的工作,把著名人物的生活細節拼成故事,見微知著。來自家庭的薰陶,以及您在中東印度等地成長的經歷,對您的職業軌跡有何影響?我知道您原本是名記者,後來選擇成為傳記作家。

凱·伯德:你提到了許芥煜,我名字是跟著他取的。我父親年輕時,還沒生我的時候,跟他在俄勒岡大學結識,然後決定給我取他的名字。有意思的是,許芥煜後來當了中國文學教授,而且也成為了一名傳記作家,寫了本關於周恩來的傳記。或許我早已註定要當傳記作家,當然我其實不太相信命運,但我相信機緣。我成為傳記作家屬於機緣巧合。

你提到我是在美國以外的中東和印度長大的。我父親當了外交官,所以我兒時最早的記憶是關於耶路撒冷、貝魯特、沙烏地阿拉伯、開羅和印度。直到上大學,我才回到美國生活,感覺自己像個僑民,故鄉的異客。

楊晗軼:您得學著去融入。

凱·伯德:我意識到,我不太瞭解美國。所以20多歲的我進入了新聞行業,一部分原因是我想回到中東和印度,回到我童年的地方,成為一名駐外記者,為紐約的媒體比如《新聞週刊》《國家雜誌》工作。我喜歡新聞行業,因為可以探索這個我所不瞭解的國家,畢竟不在這長大。我認為記者生涯很好地訓練了我成為傳記作家。你得學會採訪,學會研究,學會快速寫作。

楊晗軼:傳記作家和記者的工作有什麼不同?我自己也是名記者。兩個職業都在講故事,但傳記作家可能講某個人的人生故事。那您要講述什麼,該如何選擇?

凱·伯德:它們有相似之處。正如我所說,做新聞是成為傳記作家很好的訓練。我認為美國最好的傳記作家曾經都當過記者,比如羅伯特·卡洛,給林登·詹森、羅伯特·摩西等人立傳的作家。但兩者確實不一樣,寫傳記需要潛心研究和學術寫作。我覺得傳記這種體裁是最難把握的學問。寫一部典型的傳記至少需要五年時間。研究幾乎是無止境的,你深入另一個人的生命就會發現,它如此複雜,你知道的永遠不夠多。

楊晗軼:你永遠不知道你還有什麼不知道。

凱·伯德:對,而且在關於某個人可知的一切中,你已知的東西往往存在缺漏。不過,好在有記錄,有報章報導,有日記、信件和採訪。所以很有意思,就像尋寶遊戲。你深入檔案,翻閱一箱箱資料,一袋袋檔。你得非常耐心,也許花上六個小時,能發現一封很棒的信,正是你要找的。

楊晗軼:那太滿足了

凱·伯德:這非常耗時。

楊晗軼:您剛才說您想瞭解美國,以一個「外人」的視角,來瞭解美國。寫名人傳記如何幫助你瞭解美國?

凱·伯德:我選擇的主角都是我感到好奇的人,20世紀冷戰、越戰時期的那些有權力、有影響力的男人,或者在美國中東政策裡扮演重要角色的外交人物,能通過他們來解釋這段歷史。所以我第一部傳記寫的是約翰·傑伊·麥克羅伊。今天他不算很出名,但他曾經被非正式地稱為美國外交建制派的主席。外交建制派是一個由決策者、律師、學者組成的精英俱樂部,他們出入政府,給總統獻計獻策。

麥克羅伊的人生非常精彩,他在二戰期間擔任助理戰爭部長,工作內容之一是監督曼哈頓計畫,監督羅伯特·奧本海默在洛斯阿拉莫斯的事業,但他也在二戰期間把日裔美國人關進集中營,而且當美軍情報確定了奧斯維辛是死亡集中營時,他仍然決定不轟炸奧斯維辛,因為他認為這屬於挪用軍事資源,不利於作戰。他不太相信奧斯維辛真的像人們說的那樣,是個死亡集中營,成千上萬的人被送進毒氣室。

反正他是個很有爭議的人物。戰後他成了世界銀行行長、美國駐德高級專員,50年代擔任大通曼哈頓銀行行長。他是艾森豪總統親近的顧問,越戰期間又為甘迺迪和詹森總統工作。他曾是名權勢通天的律師,為中東的美國石油公司工作。他甚至還為羅奈爾得·雷根工作過。所以他給美國帶來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幾十年的漫長影響。

楊晗軼:麥克羅伊、邦迪兄弟、羅伯特·艾姆斯、奧本海默、羅伊·科恩,您選擇這些大眾知名度較低,但在華盛頓政治圈內影響深遠的人物。我明白了,您是想揭示暗影中的權力。

凱·伯德:正是。如果你讀這些傳記,我要說的是……

楊晗軼:權力不像我們表面觀察到的那樣運行,而是……

凱·伯德:都在幕後。

楊晗軼:聽上去令人著迷。

凱·伯德:如果你去讀我寫的傳記,我不是說非讀不可,但如果你把它們都讀一遍,會對美國20世紀史得出一個難以置信的洞見,認識權力在美國複雜的民主體制中如何運作。

楊晗軼:我一定拜讀您寫的羅伊·科恩傳記,因為我想更多地瞭解特朗普。

凱·伯德:我還沒怎麼動筆呢。

楊晗軼:非常期待。現在我想談談《奧本海默傳》的寫作過程,它的英文書名叫《美國的普羅米修士:奧本海默的勝利和悲劇》,根據我膚淺的理解,標題簡潔地揭示了兩層涵義,一是製造原子彈的科學勝利,二是奧本海默的政治悲劇,一位最負盛名的科學家受到了當權派的迫害。這本書是由兩位作者共同創作的,這一點很不尋常。

我知道馬丁·舍溫在邀請您加入合著這本書之前,已經在奧本海默專案上花了20年,然後你們倆又花了五年時間才寫完。我想知道為什麼花了這麼久?是因為檔案浩如煙海,還是您需要找到某種最適合當前時代的敘述?

凱·伯德:其實傳記基本上都要寫很久。

楊晗軼:但您說時間大約是五年。

凱·伯德:我寫的第一部傳記花了十年。最近這本關於吉米·卡特的,花了六年。這是個漫長的過程,馬丁·舍溫1980年走上了這條漫漫長路。他是歷史教授,平時有教學任務。他把每年暑假等時間用於研究、採訪和查閱。但回到你的問題,我覺得他有點傳記作家的職業病,對傳記物件過於癡迷,以至於動筆之前,永遠覺得還要查詢某個檔案,還要採訪某個人。

當馬丁邀請我加入他的奧本海默之旅時,他說,我研究20年了,但還是有些空白沒填上,我們對1930年代奧本海默在加州伯克利教書的這段經歷瞭解還不夠。可事實上,當我和他開始寫關於1930年代伯克利的那一章時,已經有了大量對奧本海默的學生和同事的採訪資料,列印整理得整整齊齊。材料其實很豐富,沒有空白,馬丁就是太癡迷了。如果你來寫傳記,你也會受到影響,很容易被吸進去。

楊晗軼:我很好奇,你們是怎麼分工的?馬丁比較關注核武器、核擴散,而您則對建制派政治感興趣。你們在寫書時是否按內容劃分,最後把兩部分縫合起來?

凱·伯德:不,我們沒有把書或者故事分成兩部分,每人各負責一部分,各寫幾個章節。這本書的敘述是一貫的,是統一的。大多數讀者很難想像,兩個人居然能用一個聲音講故事,但我們就是這樣,它是一次很棒的合作。

我寫完奧本海默早年的章節,關於他的童年歲月,然後把初稿交給馬丁,他接手後進行編輯。他已經研究了20年,非常瞭解材料,所以他能發現少了什麼,然後增補進來。我們一直就這樣來來回回地編輯彼此的稿子。

作為傳記作家,我們都想讓創作的故事讀起來像小說。馬丁曾經對我說,每章的開頭和結尾都得有點戲劇性的、精彩的東西,一件有趣的軼事,或一句奇妙的言論,來激發讀者的好奇心,探究接下發生的事。所以我們的寫作屬於無縫銜接。

楊晗軼:我也很好奇,您作為傳記作家,書寫別人的人生,我猜您必須試圖設身處地去理解主人公。那麼您和奧本海默在心智層面的關係究竟是什麼?您在寫作時,是試圖成為他同時代的朋友,還是成為他本人,或者是某種俯瞰人間的、脫離個人色彩的上帝?

凱·伯德:都不是。我其實就是個記者,記錄另一個人的人生。我想講一個故事,不是奧本海默的故事,而是我的、關於奧本海默的故事。作為傳記作家,我一直比較謹慎,承認我的故事具有主觀性。所以我說這是我的故事,我從不假裝客觀。不存在所謂的客觀,尤其當你在講述另一個人的故事時,你又不能鑽進他的頭腦,你又不能成為奧本海默。

所以我只是在講一個故事,關於另一個人的、讀起來像小說的、但帶著註腳的故事。這非常必要。每一句引語,每一件事實,某天的天氣怎樣,必須符合史實。得讓讀者通過註腳瞭解細節,比如我說某天是晴朗的,我希望讀者能夠放心地相信我是有根據的。

楊晗軼:很抱歉打斷您,但我特別想弄明白,電影裡有個情節,奧本海默臨走讓妻子收床單。為什麼收床單?我不太理解。

凱·伯德:那只是一個暗號。在電影中,基蒂沒有去三一核子試驗的現場,那在洛斯阿拉莫斯以南200英里的地方。她留在洛斯阿拉莫斯,奧本海默想要通過暗號,來告訴她測試是否成功。所以他說,我會給你口信,床單收進屋代表核子試驗成功了。

楊晗軼:好的,現在我明白了。我猜您很大程度上需要在材料中選擇,畢竟生活裡發生的事實那麼多,書寫哪部分,不寫哪部分。

奧本海默成為怎樣的人,誰對他的影響最大。根據您的資料,不管在心智上還是道德上,誰對他影響最大?

凱·伯德:當你問這個問題時,我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母。這不奇怪,每個人都是父母養大的。他深受母親的影響,他的母親是位傑出的藝術家、畫家和收藏家,她購買了梵古和畢卡索的早期作品。她的兒子奧本海默成長於曼哈頓上西區一個有10房間、牆上掛著梵古畫作的公寓。另外她對兒子保護得有點過度,仿佛包裹在繭裡,所以奧本海默從小便不諳世事。

他從孩提時代就絕頂聰明,對物質世界充滿好奇。他收藏石頭,小學就開始學化學,太聰明了。但他母親把他保護得太好,有點不接地氣,我認為這也是為什麼他跟同學、朋友、同齡人、女人交往時存在一定障礙。所以儘管他很聰明,但有段特別漫長的青春期。

《奧本海默傳》裡寫到他童年的經歷,他上的是文化倫理學院,紐約市一所精英私立學校,我和馬蒂一起講述了小羅伯特的故事,有一次他對一名女同學略帶浮誇自大地說,你用拉丁語問我一個問題,我可以用希臘語回答你。他有點惹人討厭,社交能力比較差,我覺得這些方面得追溯到他母親這裡來。

當然,如果你問我其他方面的影響,他年輕時去德國哥廷根學習理論物理時,受到很大的影響,導師是馬克斯·玻恩,結識並聽取了海森堡的講座,這位德國物理學家提出了量子力學中的不確定性原理。

所以他受到過很多人影響。其實他之所以能成為一名優秀的理論物理學家,並不是因為他特別擅長數學,有時他反倒會犯一些數學錯誤,而是因為他有一種想像力,能夠在奇怪的量子世界中聽到某種音樂。從表面上看,量子物理是荒謬的,背離常識。然而實驗卻準確地反映了微觀物理世界裡電子和原子運行方式。

奧本海默能夠理解和想像這些東西,我認為他之所以特別擅長這種科學,不僅僅是因為他對科學感興趣,他對藝術、音樂和詩歌有著非常廣泛的涉獵。他寫詩,當然這也是受父母薰陶,他們鼓勵他讀海明威的小說、艾略特的詩歌。他是個怪咖,30年代在伯克利的時候,他開始閱讀印度教經典《薄伽梵歌》,由於沉浸在其中,他為了讀懂原著,居然自學了梵文。所以他這個人對人類、人類生存狀況、哲學有著深厚興趣,這使他成為了一位優秀的量子物理學家。

楊晗軼: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他在成長中受到太好的保護,他時隔半年才從朋友口中知道大蕭條已經發生了,已經爆發了股災。他脫離真實生活到了這種程度,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他怎麼會對左翼政治、對貧苦大眾發展出同情心呢?這是怎麼做到的?

凱·伯德:當然是因為女人。20年代末、30年代初在伯克利的時候,他跟政治基本不沾邊,不知道象牙塔外在發生什麼。直到他遇見吉恩·塔特洛克,一個非常活潑、美麗、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她在攻讀醫學博士。上世紀30年代,一個女人學醫,是件很不簡單的事。她想成為精神病醫生。另外她政治上很活躍,具有政治意識,所以會抱怨奧本海默缺乏政治意識。她會嘮叨他,讓他關注這個世界。

吉恩是共產黨員,她鼓勵奧本海默去瞭解大蕭條。所以他開始閱讀馬克思的著作,並在政治上變得活躍。他跟共產黨的關係究竟有多近,在書中是個謎,我們讓讀者自己去決定。但顯然我和馬丁作為作者,我們認為證據最終表明,奧本海默的政治色彩粉而不紅。他是共產主義的同路人,但從未正式入黨。他不是那種會服從黨規黨紀的人,他是一個自由的知識份子,會為他認同的事業捐款,比如取消伯克利公共游泳池的種族隔離,或者在西班牙內戰期間為共和軍籌款派遣救護車。這都是美國共產黨組織的活動。所以學生們口中的「奧比」老師,在30年代末的時候,每年為這些活動捐款多達400美元,這是筆相當大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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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本海默和他的情人吉恩(劇照)

楊晗軼:是用在國內的嗎?

凱·伯德:國內,給加州共產黨支部。

楊晗軼:好的,但他沒有參與過政治活動,比如街頭運動嗎?

凱·伯德:他偶爾會出席共產黨員的會議,參加一些支持農場或者工會工人的集會,比如三藩市的造船工人,諸如此類的事情。你在電影中可以看到,他很支援伯克利學生會,引起了爭議。也就是說他政治上確實很活躍,但這些活動、這些交際,他的妻子基蒂、弟弟弗蘭克、情人塔特洛克,都是或者曾經是共產黨員,這些人際關係,最終會在麥卡錫主義盛行的50年代反噬他。

楊晗軼:所以他只能算共產主義的同路人。

凱·伯德:我跟馬丁之間爭論過許久。證據到底支持什麼?最終你面對聯邦調查局(FBI)7000多頁的文檔,他們給他建了個巨大的檔案,試圖證明他是個顛覆分子,是個共產黨員。儘管收錄了很多情況,但真的找不到確鑿的證據。那麼既然連FBI都沒法證明他是共產黨……

楊晗軼:他被懷疑了很長時間,甚至早在曼哈頓計畫上馬之前。

凱·伯德:在那之前,他從1940年開始就經常受FBI監視,那是在他被招募成為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科學主任的兩年以前。所以當曼哈頓計畫負責人格羅夫斯將軍徵用他時,格羅夫斯會閱讀他的FBI檔案,所以很清楚奧本海默跟哪些人有什麼來往。

楊晗軼:那是個非常勇敢的決定。讓奧本海默加入原子彈團隊,不僅加入團隊,而且還主導整個工程。

凱·伯德:確實是個讓人猜不透、想不到的選擇。格羅夫斯是那種很粗豪的軍官,政治傾向比較保守,肯定沒有共產主義傾向。然而,他第一次見到奧本海默,兩人就非常契合。他看到了奧本海默的智慧、魅力和抱負,恰恰因為他不是個單純的書呆子物理學家,他可以用簡單的語言講清楚核彈這個複雜的「小裝置」究竟是啥,這很受格羅夫斯賞識。

這是個明智的選擇。我和馬丁採訪了在洛斯阿拉莫斯工作的各種人,每個人都說,核彈這個「小裝置」在未來某個時刻,遲早會造出來,但這項目若不是奧本海默掛帥,那兩年半是搞不完的,耗時會長得多。我相信他們的說法。

他成為了一個富有魅力的傑出管理者。他懂得如何委派任務,知道如何激勵科學家們的好勝心,這裡許多人都是諾貝爾獎得主,而奧本海默則不是。他在洛斯阿拉莫斯備受愛戴,鼓勵大家在這個鐵絲網內的秘密城市努力工作,努力玩耍。他會開派對,邀請大家過來玩,給大家調杜松子馬提尼雞尾酒,並鼓勵人們週末出去騎騎馬……

楊晗軼:這是他一大愛好。

凱·伯德:對,所以他成了所有人愛戴和信任的同事。

楊晗軼:他是猶太裔,但不是那種文化方面很傳統的猶太人,非常世俗化……

凱·伯德:非常世俗化,不信教,但他知道自己有猶太血統,也知道陌生人會把他視為猶太人,所以偶爾也會遭遇反猶主義。但總的來說宗教對他並不重要。

楊晗軼:但我猜1920年代的美國,亨利·福特印了一系列小冊子宣揚猶太人的陰謀,然後他1926、27年在德國哥廷根,我想知道他作為一個猶太人經歷了什麼,他自己覺得自己是不是猶太人其實並不重要,世人……

凱·伯德:在世人眼裡他就是猶太人,我認為他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猶太身份。1930年代末,他的政治活動之一就是捐款用於營救歐洲猶太人,幫他們來美國。有人說他是個尚未成熟的反法西斯主義者。到1935年,他反法西斯的部分動機,正來自他的猶太身份。

另一方面,他的物理學同行、好朋友伊西多·拉比,則在猶太文化傳統中長大,是正統派教徒。他們倆是好朋友,但拉比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如果奧本海默多花點時間讀《塔木德》而不是《薄伽梵歌》,會成為更好的物理學家。他其實是說奧本海默有點脫離自己的文化根基。

楊晗軼:他分太多心思去學其他東西了。當時的人喜歡把猶太和共產主義扯在一起。比如你看蘇聯早期高層很多猶太人,不是全部,但猶太人占很大比例。那麼當奧本海默回到美國之後,他是否受到過這種質疑?

凱·伯德:我認為這是1954年審判他的潛台詞。

楊晗軼:他們質疑了他的忠誠嗎,因為共產主義和猶太人的聯繫?

凱·伯德:是的。我認為戰後這部分文化朝不利於奧本海默的方向發展。當美國在政治上落入偏執,尤其在蘇聯核子試驗成功後,美國爆發了歇斯底里的浪潮,一大政治擔憂是,現在蘇聯有了核彈,我們要如何自保?愛德華·泰勒、路易斯·施特勞斯、艾森豪和杜魯門等人一致決定,美國需要更大更好的炸彈,也就是氫彈。

奧本海默反對這樣做。為什麼反對?他就受到了懷疑,懷疑他既是左派,又是猶太人。你知道,朱利斯·羅森堡是名間諜,他據信將原子彈的秘密洩露給俄國人,被電擊處決。所以猶太人和共產主義者之間的關聯,在羅森堡案中被格外強調,這也影響了奧本海默。

楊晗軼:下一個問題可能有點怪,你在書名裡將奧本海默比作古典英雄普羅米修士。希臘神話裡的普羅米修士因為從眾神那裡盜取了火種,而被宙斯永久地懲罰。所以我想知道,既然奧本海默先造了核彈,再受到懲罰,那麼誰是美國普羅米修士的神?這個神是愛因斯坦、斯賓諾莎理解的「神或自然」嗎?或者說誰是宙斯?我看是美國政府的掌權者。奧本海默明白這層關係嗎?或者說他就是個天真的科學家?

凱·伯德:他確實很天真,在政治上很天真。他天真地認為自己可以去華盛頓,出席一場充滿政治意味的安全聽證會,以為自己作為原子彈之父的名人地位能起到保護作用。自負心態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想法。我認為他很享受成為名人,很享受安全許可帶來的接近權力的機會,他可以出入五角大樓,向將軍們介紹核武器,跟參議員交談,被邀請到總統辦公室等等。他不想放棄這些東西,這是他出席的一個原因。他其實不用去聽證會的,可以急流勇退的。

有一幕在書和電影中都有呈現,他找到高等研究院的同事愛因斯坦,告訴他自己要缺席一個月,因為要出席一個安全聽證會。愛因斯坦看著他說,羅伯特,為什麼要讓自己受這份氣?大不了一走了之。你是原子彈先生,他們不想要你,你就走人。他倆爭論了幾句。奧本海默離開後,愛因斯坦對秘書說,「那兒」走嘍,「那兒」是意第緒語傻瓜的意思。所以愛因斯坦是明白人,他的政治智慧告訴他,這是一場被操縱的聽證會,奧本海默被人陷害了,傻傻地走進去,沒意識到背後的政治。

楊晗軼:剛聽您說到他想保持安全許可,我在想,他顯然有巨大的負罪感,因為原子彈殺死了許多平民。我記得施特勞斯好像有一次說過,奧本海默想把負罪感當做桂冠戴在自己頭上,做潘朵拉魔盒唯一的接觸者,先打開,再關上它。是不是有這種自負心理在裡面?

凱·伯德:這是電影台詞。《奧本海默傳》裡沒有這些語句。但諾蘭用這些台詞比較準確地反映了我們在傳記中講述的故事。

奧本海默從未公開表示後悔當初的事業。恰恰相反,他一直說人類不能阻止科學,他表達得很明確。我們知道他為什麼支援造原子彈,因為他深深地擔憂,德國物理學家會給希特勒造出原子彈,最終讓法西斯主義獲勝,他認為這對世界和人類都是可怕的結果。但他也意識到自己製造原子彈,也正在成為人類悲劇的一部分。

書裡有個故事,電影沒有拍出來,是奧本海默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最後一任秘書在採訪中告訴我的。我發現她還在世,就住在華盛頓離我家兩英里遠的地方。我去她公寓採訪,非常精彩。她給我講了個故事,1945年7月某日,在三一核子試驗之後,她和奧本海默一起走路去上班,他們是朋友。突然他喃喃自語起來,那些可憐的小人物,那些可憐的小人物。她攔住他問:羅伯特你在念叨什麼?他說,我們的小裝置做出來了,三一核子試驗取得了成功,它將被用來炸毀整個城市,因為除了城市之外,已經沒有足夠大的軍事目標了。受害者將是平民,主要是婦女、兒童、老人和很少的士兵,他對此很擔心。然而當我回來把聽來的故事告訴馬丁·舍溫時……

楊晗軼:那時候他已經知道原子彈不是用來炸納粹德國了。

凱·伯德:對德作戰已經結束了。他們五月就投降了,所以顯然它將投向日本。

楊晗軼:他對此沒有什麼意見。

凱·伯德:他沒有意見。事實上,當我把安妮·威爾遜的故事告訴馬丁時,他說很有意思,因為從時間上講,那一周奧本海默正好見了B29轟炸機手,他們的艾諾拉·蓋伊號將投下第一枚原子彈,他還教投彈手應該在什麼高度投擲和引爆,來達到最大破壞力。所以他是個複雜的人,他可以冷酷無情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但同時,也對人類的悲劇感到痛苦。

楊晗軼:他往自己肩上攬了太多。我們談到了日本,廣島和長崎的悲劇是目前世界整個反核敘事的核心,那是人類軍事史上唯一一次使用核武器。

凱·伯德:——截至目前為止。

楊晗軼:回顧歷史,如果查閱日本最高戰爭指導會議的檔案,可以原子彈並不是促使日本無條件投降的原因,因為日本在1945年夏天經歷了太多空襲,廣島和長崎只是68次中的兩次,儘管傷亡慘重,但並沒有達到一種全新的水準。日本實際上是因為,不可能與美蘇同時交戰才投降的。

凱·伯德:這是段很有爭議的歷史,我和馬丁都認為,儘管我們這麼說並不強迫別人信,但我們把證據擺給讀者看,日本人當時已經快投降了。我這麼認為,馬丁當然也同意。如果你去查日方的資料,天皇和將軍們8月6日並不知道廣島發生了什麼。三天后長崎核爆,他們也就覺得,不過是種特殊的新武器罷了。

正如你剛才提到的,東京等城市已然經歷了酷烈的轟炸,這不過是另一場空襲罷了。因為核彈是8月6日投的,日本是8月14日投降的,許多美國老百姓相信簡單的因果關係,覺得是原子彈終結了戰爭。其實因素有很多,我跟馬丁認為證據顯示,真正造成日本投降的是蘇聯,蘇聯8月10日對日宣戰,導致了日本投降。日本軍方知道沒法雙線作戰,他們更害怕的是蘇聯佔領日本本土。他們不想被布爾什維克佔領,更願意投降美國。

奧本海默本人對這些毫不知情,直到九月份去華盛頓聽取戰爭部長史汀生的簡報時,才知道日本人本來就快投降了。三個月後,奧本海默發表了演講,他說我們把這種恐怖的進攻性武器,用在了幾乎已經被打敗的敵人身上。我很高興諾蘭聽取我的建議,在電影中保留了這句話。他讓奧本海默在廣島核爆之後,對愛德華·泰勒說了這段台詞。

這段歷史非常複雜,我認為當時沒必要動用原子彈,它也沒有終結戰爭,是其他因素終結了戰爭,日本在軍事上已經輸了,唯一阻止他們投降的障礙,是他們想把天皇保下來。

楊晗軼:顯然奧本海默對原子彈的態度和期望,跟建制派很不一樣。1957年,奧本海默去世前十年,亨利·基辛格寫了本書,《核武器與對外政策》,宣導把戰術核武器常規化,製造可信的、可預的、一貫的核威脅。這顯然遠離了奧本海默的初心,我覺得他本想創造某種終極恐怖來終結一切恐怖。

凱·伯德:這是個很複雜的好問題。我認為基辛格犯了個錯誤,他不理解威懾背後的心理學。奧本海默的看法跟他完全不同。1945年春天,電影和書裡都詳細描述了一場會議,洛斯阿拉莫斯的科學家們有過一場辯論,我們這麼努力圖個啥?德國人被打敗了。我們還造這種可怕的武器幹什麼呢?奧本海默讓大家發完言,最終站出來說,我想跟各位分享尼爾斯·玻爾1943年底來洛斯阿拉莫斯時對我說的話,當時他剛逃離被納粹蹂躪的歐洲。

他對奧本海默提了個問題。羅伯特,它夠大嗎?有沒有大到足以結束所有戰爭?奧本海默被他的話深深打動了,他說服自己,如果核武器不向世人展示,或者展示效果沒有達到極致,人類就不會相信這種特殊武器有多麼可怕,如果下一場戰爭是擁核國家之間的戰爭,那世界將迎來末日,這是巨大的災難。所以必須得使用核武器,否則人類不會理解它。這就是他支持對日本使用核武器的理由。他不反對,儘管很痛苦,但並不反對。

然而,在戰爭結束後,他整個餘生都在呼籲廢止核武器,管控核武器,建立國際監管機制,核查任何地方的任何工廠,以確保和平利用核技術,比如能源和醫學,但不允許它被當做武器。他這種立場在當時非常不受歡迎。所以基辛格之流會試圖使核武器合理化,用它來保持戰略威懾。沒錯,自長崎之後,人類就再沒用過核武器,但有過差點就動用核武的意外,比如古巴飛彈危機中,蘇聯潛艇艦長已經下令發射核魚雷。

楊晗軼:有人會說,恰恰因為美蘇都有核武器……

凱·伯德:當然可以這麼說,但75年彈指一揮間。要知道人類這種動物發動戰爭的能力,看看中東、烏克蘭,或印巴關於喀什米爾根深蒂固的衝突,看看髒彈的可能性,奧本海默預測到了非國家行為體獲得並使用這項技術的可能性。所以觀影和讀書帶給我們的教益應該是,讓核時代的我們意識到不能自滿。我們必須與核武器共存,在這個後奧本海默時代,他把核武器帶到世界上來,我們沒法把它塞回虛空,但我們現在已經太過自滿,有些人覺得核威懾起了作用,但我認為核威懾正在失去可信度,看看俄羅斯暗示,如果戰事不利,可能使用戰術核武器。這很容易滑向深淵。

楊晗軼:人類總會發明出各種可怕的武器。基辛格曾經癡迷於核武器,但他去世前幾年,興趣轉移到人工智慧上。他認為,人工智慧潛在的破壞性十分巨大,可能成為下一個核武器。在這種時代背景下,您對未來有何看法?前景是非常黯淡呢,還是說人工智慧也只不過是一個新的「小裝置」?

凱·伯德:我不知道。但我讀到人工智慧的開發者,薩姆·奧爾特曼等人說,我們又面臨著奧本海默時刻,意思很直白,就是說奧本海默試圖找到一條道路,既不阻止科學發展,又建立某種護欄機制,來規範技術,確保人工智慧不侵犯隱私,不用假新聞接管媒體,那將是顛覆性的,讀者將不再信任記者。所以我不知道答案是什麼,但現今確實到了奧本海默時刻。人工智慧顯然會帶來巨大的好處,但也可能是造成巨大的破壞。科學家需要向公眾解釋,我們面臨怎樣的選擇。

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某種程度上因為奧本海默的遭遇,他被逐出了自己的地盤,遭到了公開羞辱,所以科學家們變得很謹慎,不敢逾越狹窄的專業領域,以公共知識份子的身份談論政策,給政治家上課,教他們如何利用技術。不過令人驚訝的是,我們生活在充斥著科技的全球文明中,但到處都有持科學懷疑論的普通人,通過陰謀論看待專業人士,不信任科學思想……

2023年5月30日,超過350名人工智慧行業的高管、研究人員和工程師聯合發佈公開信,公開信內容只有一句話:降低人工智慧滅絕人類的風險,應該把它與大流行病、核戰爭等社會風險一樣,當做全球的優先關注事項

楊晗軼:不論是讀書還是觀影,很重要的一點是不要神話奧本海默。原子彈不是他發明出來的,而是761名科學家集體努力的結果。我最感興趣的部分是,正如你所說,原子彈遲早會問世,有沒有奧本海默,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但究竟是什麼,推動了原子彈問世,這種必然性來自何處?也許它成為核威懾是不可避免的,人類或許需要某種核利維坦來阻止暴力。是什麼在驅使人類?在推動歷史?你看奧本海默的蘇聯同行,安德列·薩哈羅夫,一名科學家異見分子,他擔憂核時代人類的未來,也受到當權派的迫害,跟奧本海默的命運驚人地相似,這似乎提醒我們,有一些歷史的底層動力。那究竟是什麼在推動歷史呢?這是我最後一個問題。

凱·伯德:我同意薩哈羅夫作為核武器異見人士,不見容於體制,和奧本海默存在驚人的相似之處。他也遭受了普羅米修士式的懲罰,跟奧本海默一樣,原因都差不多,跟當權者政見不同,他們都是科學家,也都是哲學家,從深刻的存在主義角度關注人類狀況,他們有懷有疑慮,對核武器的理解都非常透徹,所以都擔心人類不具備處置核武器的能力,因為這種武器的殺傷力實在太過於巨大。由於他們公開表達了擔憂,最終受到了各自國家建制派的懲罰。

他們的相似之處實在驚人。我不知道什麼推動著歷史。人類非常複雜,有很強的攻擊性,對物質世界非常好奇,非常有野心。每一代都是這樣。奧本海默希望他製造的「小裝置」具有足夠的破壞性和震撼力,通過物理說服人類永遠告別戰爭,這種想法太天真了。

眼下中東地區再次戰火紛飛,那是我長大的地方,這讓我深感痛苦。核武器無法阻止中東戰爭,無法阻止烏克蘭戰爭。然而作為歷史學家、傳記作家,我認為這些戰爭,所有這些戰爭都是可以避免的,是某種瘋狂導致了戰爭。採取戰爭行動的個體存在缺陷,我們每個人都存在缺陷。所以我不知道什麼推動了歷史,但我知道,我們將永遠生活在困難時期。

楊晗軼:所以你其實挺……

凱·伯德:我非常擔心人類命運,因為我們已經進入了原子時代,就退不回去了。我挺喜歡講一個故事,書裡有提到,電影裡沒有。

1947年,奧本海默在參議院聽證會上,回答某位大人物的問題。奧本海默博士,告訴我,怎麼才能防範某些人把核武器藏在手提箱或行李箱裡偷運到紐約?奧本海默很機智但不太禮貌地說,參議員,你可能需要用一把螺絲刀。

楊晗軼:這是個有名的故事。

凱·伯德:也就是說必須打開每個箱子做檢查,所以其實就等於防不住。這就是他的觀點。他的證詞也刺激了美國政府機構,國安機構寫了份關於核恐怖主義威脅的機密報告,比如非國家行為體獲得並走私髒彈。這份報告,我們知道它存在,但它至今沒有解密,又被稱為「螺絲刀報告」。

楊晗軼:人類存在某種內在的矛盾,再美妙的科學發明,恐怕也會被權力扭曲為殺人利器。這是一種對歷史相當悲觀、但又現實主義的態度。

凱·伯德:非常悲觀。回想一下諾蘭的電影,三個小時快結束的時候,你看到了什麼?那個場景其實描述的是世界範圍內飛彈爆炸,他對人類最終的結局也非常悲觀。

楊晗軼:但我想以樂觀的態度結束今天的談話。所以我希望這本書能夠大賣,也希望您的新書很快問世,我將第一時間拜讀,十分期待。

凱·伯德:好的,非常感謝,很有趣的採訪。

連結:专访《奥本海默传》作者凯·伯德:人工智能时代,人类又面临“奥本海默时刻” (guancha.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