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巍:從舊金山峰會看中美關係「新常態」的動向與啟示
文/達巍 (中美故事匯
編者按:本文由澎湃新聞2023年11月28日首發,點擊這裡查看原文連結。達巍是清華大學國際關係學系教授、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主任。本文的責編為朱鄭勇。達巍在文中說,「舊金山峰會顯示,過去幾年,經過中方堅決有力的鬥爭,快速惡化的中美關係出現了進入新常態的跡象。我們仍不確定新常態是否具有可持續性,因此必須保持謹慎的態度,但是這幾年鬥爭的經驗帶給我們的啟示,或許在未來很長時間裡都有其參考價值。」
從2022年的「峇厘島共識」到2023年的「舊金山願景」,中美關係終於出現了企穩的態勢。如果雙方處理得當且運氣不錯的話,這一態勢或許會在明年得以持續。如果2025年新一屆美國政府還能延續當前對華戰略的基調,那麼這種相對穩定的態勢或許還能延續到2025年之後。如此,中美關係可能會逐漸進入一種新常態。
不舒服的共存
正在出現的所謂新常態的跡象,是由四個中美兩國逐漸浮現的共有觀念支撐起來的。
第一,中美兩國逐漸能夠比較平心靜氣地接受一個現實,即中美關係在相當長時間內都將是一個以消極面為主的關係。1972年中美關係破冰之後的35年,中美關係雖然起起伏伏,但一直是一個積極面大於消極面,合作面大於競爭面的關係。過去5年,這一態勢已翻轉為消極面大於積極面、競爭面大於合作面的關係。對這一變化高興也罷、憤怒也罷,雙方逐漸接受了一個現實,即這是一種結構性變化,在可見的未來都很難扭轉。
第二,中美兩國也都逐漸確信,雙方都不希望中美關係徹底攤牌,走向全面脫鉤甚至軍事衝突。過去5年,中美經濟、科技、社會在不同程度上出現了脫鉤現象,雙方都付出了一定代價。現在兩國國內主流的觀點都認為,如果中美走向全面脫鉤,其成本將遠遠大於收益。至於軍事衝突,則更不符合中美兩國以及全世界任何人的利益。2022年11月的「巴厘島共識」是中美兩國領導人共同向全世界發出的穩定信號。在發出這一信號之後3個多月,突然發生了「無人飛艇」事件。隨後兩國逐漸克服困難,兩國領導人在2023年11月又達成了「舊金山願景」,再次發出了穩定信號。克服困難後再次發出穩定信號,使得這一信號比一年前更加可信。
第三,中美兩國都只能接受一個現實,即兩國的力量都是有限的,無法完全實現各自理想狀態下的戰略目標。中美兩國開始認識到本國力量的有限性,同時也都認識到了對方力量的有限性。比如中國不希望荷蘭等國配合美國在晶片等領域的限制,也不希望美日、美韓同盟走向三邊化,但是這些事情還是發生了。美國實力比中國強大,但是有些事情美國也很難做到。比如美國希望讓中美以外的其他國家在中美間站到美國一邊,但是幾年下來已經比較清楚,很多國家並不願意在中美間做非此即彼的選擇,即便是美國的歐洲盟友,也並不是事事都與美國完全一致。同樣的,美國也沒辦法讓各種產業鏈離開中國,甚至轉移回美國。在中美博弈中,只要兩國戰略政策得當,不太可能出現一方「速勝」而另一方「速敗」的情形。
第四,經過這幾年的激烈博弈,中美兩國也都看到了各自國內發展的韌性。過去幾年,中美兩國的日子都並不好過。兩國都經歷了疫情的嚴峻挑戰,美國面對中國的崛起和變化,焦慮感、危機感一直很強。但是經過幾年博弈之後,美國發現自己經濟基本面相當不錯,以生成式人工智慧為代表的科技創新異常迅猛。面對美國的壓力,走出疫情陰影的中國人也有信心,中國經濟仍然有巨大潛力,在未來相當長時間還可以保持一定的發展速度。美國的打壓和限制確實對中國產生了不小的影響,但其實同時也給中國帶來了新的市場空間和研發推動力。
以上四點逐漸浮現的認識,構成了中美關係進入新常態的觀念基礎。舊金山峰會前後中美兩國政府逐漸建立起來的高層和工作層接觸機制,則給這種新常態帶來了機制基礎。中美關係肯定無法回到過去,但也未必無限下滑。兩國在這樣的關係中都感到某種「不舒服」,但也只能和平共處下去。
當然,新常態是否可持續還很難說。一次突發危機、一連串消極互動就可能斷送這一趨勢,更不用說明年美國大選將給美國、世界和中美關係帶來的巨大的不確定因素。我們還需要持續觀察,中美兩國還需要共同努力維護當前的相對穩定態勢。
保持合理的安全化水準
今年以來,筆者有機會多次赴美訪問,近距離實地觀察美國。在國內和世界其他地方,與美國官員、學者的接觸也不少。在面對面交流和實地考察中,一個突出的感覺是:中美戰略博弈對美國社會的牽扯程度,明顯小於這一博弈對中國社會的牽扯程度。
在美國國內,中美戰略博弈、戰略競爭,主要還是戰略界和華盛頓的話題。即便在這個圈子內,多數美國官員學者仍願意與中國學者對話,美國政策圈子對美國自身政策的反思與批評也常有所聞。離開這個圈子,美國國內政治、經濟社會政策、科技創新大都還是在各自原來的軌道上,多數普通美國人對中國和中美關係也沒有那麼關心。這一現象很可能源自中美兩國實力的差距。美國作為博弈中相對較強的一方,可運用的戰略工具比較多,戰略資源的冗余度比較高。相比之下,中國各界對中美博弈的關心程度、投入程度以及博弈對中國社會的影響程度似乎要明顯高出一截。
這一現象隨之會帶來一個安全化的程度問題。用理論化一點的語言說,大國戰略博弈對一國內外發展牽扯程度比較高,會導致安全化程度比較高。國際安全理論認為,一個問題是否屬於安全問題,屬於哪個層級的安全問題,不僅是這一問題的客觀性質決定的,也是我們主觀認知的結果。一條河流的水位達到多高才構成安全問題,是需要防汛專家仔細研究確定的。如果警戒水位定得過高,水位已經上漲卻未能採取有效的防洪措施,這就是安全化不足,會釀成洪澇災害等嚴重後果。如果警戒水位定得太低,水位稍一上漲就會報警,人們會不必要地消耗有限的資源,這就是過度安全化。中國作為在中美博弈中相對弱勢的一方,需要特別警惕過度安全化的風險。
在大國博弈中,如果安全化程度過高,就比較容易在安全與發展的平衡上過度傾向安全,導致社會活力、創新能力不足。畢竟,安全是人的第一需求。社會的活力與創新能力則是大國在博弈當中保持長期增長、立於不敗之地的關鍵。從20世紀大國博弈的經驗看,大國很難在博弈中被對方直接擊敗,但是外部壓力導致內部戰略變化卻可能給大國帶來更大的威脅。
中美過去幾年的博弈讓我們認識到中國自身的韌性以及美國力量的限度,給我們更大的戰略自信,就可以讓我們精准地定義合理的安全化水準。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上再次強調,高品質發展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首要任務,發展是黨執政興國第一要務。當前,中國面臨的外部壓力是嚴重的,但是歸根到底,決定中國發展前景的是我們自己,而非外部力量。只要我們自己平穩發展,美國的戰略壓制、競爭無法達到其目標。
安全化程度過高還有可能導致我們在對外關係中過度以美國為中心。美國當然是世界上對中國影響最大的國家,但是世界是豐富多元的,美國絕不等於世界。特別是中美關係在未來相當長時間內都將以負面為主的情況下,中美以外的協力廠商對中國的意義就極其重要。在決定對協力廠商的態度和關係時,不能以美國來劃線,不是美國支持的我們就一定要反對,或者美國反對的我們就要支持;同時,協力廠商的主體性也要給與足夠的尊重和重視。需要特別避免認為「搞定」中美關係就可以「搞定」協力廠商的思維方式。
中國對美不存在戰略競爭
從2017年年底以來,美國政府一直將其對華戰略稱為「戰略競爭」。中國領導人已經反復申明,中國不同意用戰略競爭來定義中美關係。習近平主席在舊金山峰會中再次重申了這一立場。美方很多人不理解中方為何不同意使用「戰略競爭」的思維框架,中國國內近年來隨意使用中美「戰略競爭」這一概念的人也越來越多了。這裡,需要厘清的一個重要的問題是,中美在當下的戰略博弈中各自「爭」的究竟是什麼?
競爭無論是什麼性質,總是以對方為參照物件的。美國試圖確保其在全球的霸權地位,因此希望拉開與中國之間的實力差距,因此美方的戰略的確是一場以中國為對象的戰略競爭。
中國的戰略目標是什麼呢?近些年,總有些人說中美博弈是「老大、老二之爭」。筆者認為,這種認識是錯誤的。中國的發展水準與美國還有不小的差距,中國對外戰略不是與美國爭高下、分輸贏,而是確保本國能夠繼續發展。中國的戰略著眼點不是美國,而是中國自己。美國發展得好也罷、差也罷,中美之間的差距是縮小了也罷、擴大了也罷,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偉業得以持續,中國的發展勢頭不被打斷。這就是習主席近年來反復強調「太平洋足夠寬廣」「地球足夠大」的原因。在中美博弈中,中國強調的是美國不能試圖剝奪中國的發展權。
經過四十多年的努力,目前中國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已經提升到近1.2萬美元,按照世界銀行標準,屬於中高收入國家。我們最重要的任務是將這一數字提升到2萬美元、3萬美元,跨越中等收入陷阱。中國的目標並不是與美國整體爭高下、分勝負、拼生死的「戰略競爭」。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的經濟體量也許會超過美國,但這與「老大、老二」之爭完全是兩碼事。中國國內還有6億人的人均月收入也就1000元左右。中美在具體的經濟產業、技術等微觀層面存在競爭,特別是人工智慧、晶片、航空發動機等「大國重器」,重要性不言而喻。與此同時,中國共產黨的總目標是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對美好生活的需要,尖端高科技對美好生活非常重要,但與此同時,一簞食、一瓢飲的幸福也不能忽視。
美國在其建國和崛起過程中,第一次在一個大國建成了比較完善的西方民主制度;蘇聯在其建立和崛起過程中,第一次單獨建成了社會主義國家。大國崛起,往往伴隨著人類歷史上的超大型實驗的成功。如果中國在自己發展和崛起過程中,成功地實現二十大繪就的藍圖,第一次實現一個超大型人口國家的現代化,第一次將十億人口級的大國建成高收入國家,這將是人類歷史上一個驚天動地的偉業,也將是未來中國在全球影響力、吸引力的強大來源。
舊金山峰會顯示,過去幾年,經過中方堅決有力的鬥爭,快速惡化的中美關係出現了進入新常態的跡象。我們仍不確定新常態是否具有可持續性,因此必須保持謹慎的態度,但是這幾年鬥爭的經驗帶給我們的啟示,或許在未來很長時間裡都有其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