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評論

中評智庫》全球地緣戰略與中美台海戰略博弈(王海良)

圖前方為美國海軍伯克級驅逐艦詹森號(DDG 114),照片遠方為加拿大哈利法克斯級護衛艦「渥太華號」(FFH 341)。(圖/取自第七艦隊官網)
圖前方為美國海軍伯克級驅逐艦詹森號(DDG 114),照片遠方為加拿大哈利法克斯級護衛艦「渥太華號」(FFH 341)。(圖/取自第七艦隊官網)

文/王海良

中美兩國是當今世界數一數二的大國,兩國分別是興起國與霸主國,又分別代表著不同類型的國家群體或國際力量。因此,中美兩國不是單純的兩個大國,其相互關係也不是一般的雙邊關係,而是全球國際政治兩大主導國的關係。而在這背後或下面,則是全球地緣戰略關係,其中的樞紐或焦點無疑是台海,中美台海地緣戰略博弈是牽一髮動全身的遊戲。本文擬從全球地緣戰略視野通觀和透視中美台海戰略博弈,以求揭示其實質與要害。

一、戰略視點:全球力量對抗坐標向台海轉移

儘管當下世界的眼球受到俄烏戰爭的吸引,給人以全球力量的對抗完全集中在那個戰場上的印象,但跳出戰場觀察,尤其是在更大的空間做前瞻,不難發現,全球力量對抗的坐標正在從歐陸向亞太轉移,更確切地說是在向台海和南海轉移。這一轉移至少呈現出以下五個特徵:

(一)印太海洋圈制衡亞歐板塊

全球地緣戰略矛盾的發展軌跡和最新態勢,充分證明了筆者對全球兩大地緣板塊——中俄主導的亞歐大陸與美國統領的印太大洋——的認識和論述。俄烏戰爭、中俄協調、中東斡旋、一帶一路、印太聯盟等都實實在在地表明,美國正在逐漸喪失對亞歐大陸的影響和對歐洲格局的直接掌控,因而轉向在廣袤的海洋構築起對中俄主導的亞歐板塊的包圍圈。這一發展態勢可以說是當今全球最大的地緣戰略格局變化,其背後的推動力量是具有准陣營性質的兩大國際政治經濟力量,但其表現形式和運轉機制卻遠比表面所呈現得複雜。

(二)中國軍力依然是陸強海弱

(1)美根據實力界定首敵,中先俄後已成定局。這一排序下的陸海抉擇呈現出美英選擇棄陸固海基本取向,將呈現陸半球與海半球的對峙態勢。(2)美畏懼對華陸戰是客觀事實,因為中國在軍事上是公認的陸軍最強,海頓所謂美軍永不與解放軍打仗也許合乎這一常理,但可能在海戰方面打了折扣,實則是不能排除現代化立體海戰。(3)美從舊兩洋戰略轉到新兩洋戰略,搞印太兩洋連結,把馬六甲海峽設成其全球戰略關隘,明顯是為圍堵中國打造的鏈鎖。

(三)多種聯盟對付中俄新亞歐

(1)英國脫歐、美軍撤阿、俄軍西進,均顯示美國退出歐亞大陸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也不違反英美稱霸海洋的規律,仍可發揮其傳統優勢。(2)面對中俄主導亞歐大陸,美以印太戰略應對,但美日印澳四國相距較遠,也很鬆散,遂有美日澳三國聯盟,並以台海為指向。(3)以上還嫌不夠,外加五眼聯盟,及雙邊軍事同盟,呈多重迭加,對中國而言猶如群狼環伺。(4)北約東擴在烏克蘭受挫,開始轉向,南下東進,聯通印太,全球海洋軍事聯盟呼之欲出,其目標非中國莫屬。

(四)對抗前沿呈東移南壓態勢

(1)美國的目標已經改變,北約停止陸地東擴,西方防線從黑海和海灣南下東移到馬六甲以東,總坐標設在台海南海連接地帶。美決心在第一島鏈與中國糾纏20-30年,達到阻遏中國走向遠海、完全崛起的目的。(2)又因地理結構上的北陸南海形態,中俄聯合而呈現中西對抗場域南壓之勢,北有俄朝壓制日韓,中方在南面一無盟友,二臨海洋,缺乏優勢,美方更得心應手。

(五)兩海聯動雙峽鎖喉新格局

(1)美國阻撓中國統一的理由首推維護所謂海上航行自由,吸引諸大國以生命線為借口集體干預,實則是海上的新「八國聯軍」,合力在第一島鏈打造一個多國利益圈。(2)中美日韓視台海和南海為生命線,爆發戰爭必封鎖台海和馬六甲航道,各方利益俱損,故都會有所顧忌。(3)俄英法印澳及東盟都關切南海問題及利益,也會因此關注台海。這導致兩海形同兩隻牛耳,美必爭取掌控,故可稱兩海為印太乃至全球風暴中心。

二、歷史視角:世界大國陸海戰略糾結與抉擇

在全球地緣戰略視域中回看歷史,僅從陸與海之間的糾結與抉擇來看,也大有歷史經驗教訓可循。縱觀世界史上大國的海洋強國歷程,可以看到,處理陸海關係是具有巨大影響的戰略選擇,且其中空間與時間觀念是不可迴避的要素,國家地緣環境是決定性的客觀條件,事關一國的勝敗興衰。

(一)美國先海後陸

美國東西方向面對兩洋,南北以弱國為鄰,在地緣環境上有條件實行馬漢理論所宣導的海權戰略,幾乎沒有陸海關係上的糾結。不過,即使在走向海洋的過程中,美國也是在兩洋之間有先後緩急之分的,太平洋為先,大西洋置後,並非兩洋同時推進。顯然,美國這樣做主要是由海洋對手實力決定的:當大英帝國仍稱雄世界時,美國在西太平洋部署的海軍力量相對較少,法德等國更次之,西班牙則處於衰落中,故在兩大洋中,可供美國選擇的擴張方向唯有西太平洋。美國通過美西戰爭、八國聯軍侵略戰爭等攫取了在西太平洋的地位,實際上成了太平洋的霸主。而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美國在大西洋上沒與英法等國進行爭奪,而是更多地關注歐洲大陸的紛爭,並伺機在最有利時刻捲入紛爭,博取厚利,兩次世界大戰前的情況幾乎一模一樣。

(二)英國遠近平衡

英國是世界近現代史上的海上霸主,作為一個島國,英國沒有一般意義上的陸海糾結,而長期存在著在歐陸與遠海之間的選擇問題。英國曾長期參與歐陸事務,英法百年戰爭、兩次拿破侖戰爭、兩次世界大戰都是歐陸矛盾引發的,英國深深捲入其中,付出巨大代價。但英國也有長期「光榮孤立」、隔岸觀火的歷史。對於海上霸權,英國一旦參與競爭便不曾退讓和收縮,而是不斷擴張,直至成為「日不落帝國」。在此過程中,英國寧可孤立於歐陸,也不願放慢邁向全球的腳步,直到美國崛起半個世紀後發生了蘇伊士運河事件,英國被迫從蘇伊士運河以東撤退,放棄在遠東和近東的據點,而讓位給後來居上、尚可稱為盟友的美國。

(三)法國以陸為主

法國是以陸地為主的大國,歷史上的歐陸霸主,一直與德國爭奪歐陸霸權,因而結下世仇,也與英國發生多次戰爭,同樣是為了歐陸霸權。但是,法國也曾走向海洋,一是參與了海外殖民擴張,二是大陸封鎖時期與英國在海上進行對峙。不過,總的來看,法國陸地觀念極強,其海外冒險多是為了攫取更多殖民地,一旦歐陸形勢緊張,她就選擇放鬆海外爭奪而回防歐陸,所以在海外常常讓英國佔上風,在較大海戰中多敗給了英國海軍。假如法國更多地顧及海外利益,恐怕會在歐陸輸得更慘、損失更大。所以,法國總體戰略是以歐陸為主戰場,海外爭奪有條件就上,沒有條件就讓。

(四)德國爭雄歐陸

德國也是以歐陸為主的大國,歷史上與法國進行過長期的爭奪,也因此與英國多次打仗,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慘敗也是由爭奪歐陸霸權所致。德國是海外殖民開拓的後來者,其早期參與海外爭奪的力度低於英法兩國,但德意志帝國建立以後,在陸海兩方面都加大了爭奪力度,因而與英法的矛盾大大加劇。在這場爭奪中,德國的主戰場顯然在歐陸,不在海上。從一戰到二戰,德國的海軍發展都優於法國,但不敵英國,所以才專注於發展潛艇,用以襲擊英國商船,後來又用來攻擊英美水面艦隻,一時間令英美水手談虎色變。然而,即使在希特勒指揮下德國海軍做到了封鎖英國,卻難以攻陷這個防衛堅固的島國,證明德國海軍缺乏海上投送力量,不足以征服英國海軍。我們看到,德國的主要戰爭和主要戰場都在陸地,德國陸軍也是一流的,德國出了個以陸戰為強項的軍事理論家克勞塞維茨,而不是專事海權理論的馬漢。

(五)俄國夢碎海洋

俄羅斯是世界上陸地面積最大的國家,雖有一定的海岸線,卻沒有優良的出海口。所以歷史上,沙皇俄國為了獲得優良的出海口,先後分別在南方的黑海和北面的波羅的海與土耳其和瑞典開戰,並以失敗而告終。沙俄顯然不滿足於做內陸型國家,而要像英法德等西歐大國那樣,走向海洋,拓疆殖民,成為世界強國。20世紀初,沙俄又在東北亞與日本進行爭奪,結果在日俄戰爭中海戰敗北,引發國內革命,最終導致沙俄政權消亡。前蘇聯時期,二戰爆發前以守為主,陸軍和空軍建設較好,海軍發展較慢,但正因如此,蘇軍才得以擁有反擊並最終打敗希特勒德國的實力和底氣。冷戰時期,蘇聯轉入與美國為首的北約正面對峙和全面軍備競賽,在海軍建設上投入甚大,其四大艦隊規模和水平不輸給美國海軍,某些方面甚至超過了後者,以至於後者一直不曾嘗試在海上與蘇聯海軍對抗。然而,與美國進行的「陸海空天」全面軍備競賽也耗盡了前蘇聯國力,抽空了國民經濟,削弱了其社會主義制度的基礎,激化了社會矛盾,最終導致蘇聯解體。前蘇聯解體後,俄羅斯聯邦較前蘇聯地盤小了很多,但其傳統海岸線和海路並未發生改變,所以俄羅斯仍需維持陸海並行的軍事戰略。然而,處於新經濟狀態下的俄羅斯並沒有堅持陸海並行戰略,而是重點經營陸地,海上大大收縮,軍隊建設也是以陸軍和空軍為主,也很重視火箭部隊建設,海軍則僅維持一定水平,反映了以防衛為主的戰略。這可能是俄國有史以來最務實的陸海平衡戰略。

(六)日本魂斷大洋

日本與英國一樣是一個島國,是靠近亞洲大陸的島國。日本本來不應該有陸海糾結,但作為靠近亞洲大陸的島國,日本又一向覬覦整個東亞大陸,故使日本陷入了不該有的陸海糾結怪圈。作為島國,日本發展海軍並不奇怪,但陸海空全面發展就有些奇怪。事實證明,日本不是要保衛自身不受侵犯,而是要侵吞整個東亞,所以不僅需要海軍,還需要強大的陸軍和空軍。從二戰前的軍備建設看,日本帝國已屬世界一流強國,至少在太平洋地區可數一數二。正因如此,日本侵吞整個東亞的進程勢不可擋,若非美國參戰,日本可能佔領東亞大部分國家。而美國參戰的最大影響是開闢了太平洋戰場,這是最終葬送日本軍國主義的場所。也就是說,在陸地和海洋同時作戰時,日本沒有絕對優勢,而隨著美國戰爭潛力的發揮,日本一步步從海洋到陸地走向了失敗。假如當時日本不是那麼貪婪,接受美國的干預和調停,日本很可能最終得到中國東北,保留台灣,佔有部分東南亞。然而,日本為了所謂「大東亞共榮圈」,決定在陸地與中美英對抗,在海上與美國決戰,並斗膽搶先偷襲珍珠港,一舉引發了太平洋戰爭。從根本上說,日本毀於軍國主義的貪婪,而從戰略視角看,不懂退卻的日本敗在了陸海糾結上。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任何一個大國,在一般情況下,不能脫離自身地緣條件而設計走向世界的大戰略,或者是陸地優先,或者是海洋優先,而不能陸海並舉。即使美國這樣的兩洋國家,也要有先有後,不能兩洋並進。以陸地為主的大國,應以經營陸地為主為先,以開拓海洋為輔為後,次序不可顛倒,且一般不能並行。如果面對陸地和海洋不能在大戰略上合理選擇優先次序,那便陷入了陸海糾結,就很容易出大問題,犯結構性和戰略性錯誤,就會改變歷史發展的軌跡。這值得作為陸地為主同時又擁有廣袤海洋領土的中國深思。

三、地緣視野:中國所處的地緣戰略環境

回到現實與當下,在本文所關切的地緣戰略格局變化中,最值得關注和探討的首推中國的地緣戰略環境。從總體上看,它是陸與海的關係問題,但深入分析,不單是陸海關係問題,還有制度之爭問題,它們相互交織,形成複雜關係。

(一)中國的地緣戰略處境

中國的國家安全戰略取決於中國的安全環境、戰略處境以及安全保障能力,而這些都與地緣戰略密切相關。中國的地理位置大體上東邊和東南瀕臨海洋,北、西及西南三面環陸,陸地邊界占三分之二,海洋邊界占三分之一。從歷史上看,中國的外部安全紛擾大部分來自陸地。明朝以降,中國不斷遭受海上襲擾,直至發生鴉片戰爭、日本侵華那樣的慘劇。雖然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今天中國的安全格局總體上呈現陸強海弱的特徵,但環顧中國周圍的主要外部力量,不難發現一個明顯的情況:中國與自己的陸地鄰國基本解決了陸地劃界問題,現存主要爭議恰恰在海上,而不在陸地。這都是次要的,關鍵在於還有無所不在的美國,它也是亞太國家,算是中國的海上遠鄰,可這個遠鄰的勢力和影響一直伸展到中國沿海,隨時可以威脅到中國。美國對後冷戰時代的亞洲做出的基本判斷就是,中國的崛起將改變東亞力量對比,成為主導西太平洋的強國,而中國作為龐大的社會主義國度總是讓美國精神緊張。於是,不斷修訂美日安保協定、強化美日軍事同盟就成了美國的主要戰略選擇。實際上,美日海軍已經形成了對中國的海上圍堵,一旦有需要,還會從海上向中國陸地發動攻擊。這基本上源於中國既有走向海洋的需要,又缺乏足夠的海洋能力這一客觀現實。美國敢於在台海阻撓中國統一,主要也是出於這一現實。比較一下中國陸地和海洋通道,很容易看出海洋對中國的阻擋遠大於陸地。正如宣稱「水的阻擋力」的美國學者約翰•米爾斯海默所言:一個國家可以建設一支海軍力量並借助它跨海投送一支陸軍,但這個國家將會發現,把一支陸軍送上敵方海灘進而進入內陸永久征服敵對人群遠為困難得多。此外,美日澳三國軍事同盟雖然比較鬆散,但就其功能來說,稱得上是美國籌畫的「小北約」,或者說是亞太版的北約了。這樣一幅地緣戰略圖景明確告訴人們,中國的地緣戰略處境很不平衡,東差西好,南憂北安,陸穩海險。有鑒於此,中國要強調地緣戰略分析,因地制宜、陸海統籌、合理佈局。

(二)中國的地緣安全環境

今天中國安全環境格局早在20多年前已見雛形,美國為防範中國崛起而打造了一個所謂C形包圍圈,基本上從朝鮮半島經東海、南海、馬六甲海峽到波斯灣,以數量可觀的各種軍事同盟和軍事基地構成對中國的威懾和圍堵,也有「危險弧圈」地帶之稱。美國之所以如此擔心和防範中國,主要是美國戰略家們認為,一個國家的軍事、經濟和政治力量越強,它在重要地緣政治利益、影響和參與方面超越其近鄰的覆蓋面也就越大。具體到「歐亞大陸這個最重要的競賽場上,美國的一個潛在對手可能在某一天崛起」。他們認定的那個潛在對手就是中國。所以「重返亞洲」,實施「亞洲再平衡」戰略,目標直指中國。保羅•肯尼迪曾指出:「中國人在某種程度上就像本世紀初的德國人一樣,他們在努力加強自己在世界大國體系中的地位的同時,還深深感到自己是處在包圍之中。」多年後的今天,中國人的感受恐怕沒有改善很多,儘管中國的國際地位有了顯著提高。基辛格也曾斷言:「每一個亞洲大國,包括中國面臨的地緣政治挑戰不是如何征服自己的鄰國,而是如何防止鄰國聯合起來對付自己。」這尤其適用於今天的中國,中國的實力和地位都已今非昔比,但中國在自己家門口受到的阻遏是無容置疑和不可否認的。也許在常態下,不發生軍事衝突的情況下,中國在地緣安全尤其是沿海安全上基本無虞,但在發生台海危機和南海衝突的情況下,就有天壤之別了。

(三)「一帶」的地緣戰略價值

美國在迫使中國從地緣戰略上防備「小北約」,而中國最好的選擇就是解除後顧之憂——與俄印兩大鄰國和亞歐大棋盤上的棋手建立協作夥伴關係,以防自己腹背受敵,並利用亞歐內陸腹地減輕來自東面和東南方向海上的安全壓力。至於已加入到鬆散的印太四國安全體系中的印度的戰略選擇,可以確定的是它不會主動參與印太聯盟對華軍事進攻。

另一方面,通往亞歐大陸西端的路徑,北有絲綢之路經濟帶,南有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在「一帶一路」戰略構想中,北翼的「一帶」要比南翼的「一路」有更多優勢,比如中國與俄、蒙、中亞五國的夥伴關係,上海合作組織的軍事及反恐合作,鐵路運輸比海上運輸的快捷,橫貫亞歐大陸的絲綢之路經濟帶比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更加和平穩定等等。這更增加了「一帶」對中國戰略安全的重要性。新加坡學者郭良平認為,「一帶一路」是中國外交重要的轉折,也可以說是「韜光養晦」戰略的終結,但是,沿途的東南亞、南亞、中東和東非等地區國家格局複雜,未來的路任重道遠。這裡提示了中國在「一路」沿線會遇到困難和挑戰,也反證了「一帶」對中國的相對價值。

(四)「一路」充滿的未知挑戰

考慮到中國是一個陸地文化比海洋文化發達、傳統上陸權意識強於海權意識、軍事上陸軍比海軍強大的國家,我們需要以強補弱,即依托北翼的優勢來彌補南翼的劣勢,這是客觀現實的需要,也是合理的選擇。新加坡學者黃朝翰也指出,走陸路比海路容易得多。從海路來看,首先,中國自古不是海洋大國,有影響力的海洋聯通只有「鄭和下西洋」;其次,南海周邊的越南和菲律賓與中國爭議不斷,且最重要的海路通道馬六甲海峽是由馬來西亞控制;最後,美國充當著這些東南亞國家的後盾,軍隊就停在南海門口。有美國軍方人士宣稱,這些國家需要「美國軍事存在來抗衡中國,但我們不用說出來,哪怕是從西太平洋撤走一個航母戰鬥群也只是變戲法」。我們不能根據美國軍方或政治家間或發表的各種言論來做判斷,而要認清一個基本事實,就是美國緊緊盯住南中國海的原因,一是它是中國的家門口,最好把中國堵在自己家裡;二是假如阻擋不住中國,也不能讓中國如同美國控制加勒比海那樣掌控南中國海。羅伯特•卡普蘭在分析南中國海格局時寫道:「至少從一個方面看,南中國海的地緣政治是簡單明瞭的。這不是一個類似一戰前歐洲那樣的複雜多變和多極的帝國主義聯盟的世界。在這一水域只有一個所謂在地的大國威脅:中國,依據其地圖,表示渴望對這一水域實行加勒比海式的控制。」這顯然表明美國極擔心中國像美國那樣把南中國海收入囊中,把美國排擠出去,一如美國當年把歐洲大國從加勒比海排擠出去一樣。所以,有美國霸權存在,中國在若干年內需慎重採取海上行動,海上絲綢之路應成為長期戰略性建設目標。背靠大樹好乘涼,對「一帶一路」的設計,應因勢利導,順勢而為,先快速推進北翼建設,而慎重推進險阻較多、困難較大的南翼建設。也可以說是,先穩固陸上地盤,後疏通海上通道。我們在實現完全的近海防禦之前,不能過多考慮和急於實施遠海發展,在實現第二個百年目標之前,戰略佈局上都要以陸地為主為先、海洋為後。

(五)中國應加強陸海戰略統籌

「一帶一路」的南北兩線也都同時是中國能源進口的運輸線,是中國可持續發展、國家安全和社會發展的生命線。一般情況下,我們有這兩條生命線源源不斷輸送能源,是一種理想的常態。特殊情況下,比如發生戰爭或巨大災難,一條運輸線受堵,還有另一條運輸線保底。在上述兩條生命線中,南翼的海上運輸線顯然是比較脆弱,因而是不太可靠的。相形之下北翼的運輸線就十分重要了,在特殊情況下它將成為我們唯一的生命線。從現狀來看,中國對海路的依賴比較大,我們從中受益良多,多年來的和平海洋環境為此創造了有利條件,結果在「中國崛起的同時,過度依賴了一些進出口海域、世界級港口設施的建設,以及集裝箱和商船的建造。這些都給中國帶來了繁榮和一定的友好國家關係,但中國也在海洋領域面臨一些弱點和挑戰」。今天,當我們審視中國海洋戰略安全時,我們不能不承認,較之廣袤的亞歐大陸陸地,從渤海到地中海,從太平洋經印度洋到大西洋,浩瀚的海洋讓我們感到不安全。這種不安全感甚或受威脅感不一定來自外部強大力量經海洋進犯我國陸地,但比較確定的是,從我們家門口的水域到我們船隊所到之處,都會受到干擾甚至遏制,誠如美國學者蘭普頓所言,「中國雖不預期任何國家會通過海域侵略她,但關切若干來自海域的挑戰。這些挑戰觸發自以公海為主的繁盛對外貿易,還有為支撐其上升的經濟而過度依賴海上燃料運輸……以及控制全球海上交通戰略要道的野心,準備實現全球和地區權力轉移,等等。」可見,中國必須同時清醒認識到海路的重要性和脆弱性以及與中國海洋戰略安全的關係。

(六)如何對待中國海上生命線

就「一路」對中國海洋戰略安全來說,最突出的問題是馬六甲海峽的約束,因為它是中國與歐洲、西亞及非洲貿易運輸的必經之地,中國進口能源的運輸也包括其中,而美國借助與新加坡的防務協議,在該海峽端口的樟宜海軍基地駐紮,實際上扼守著最重要戰略通道的咽喉。圍繞著馬六甲海峽進行的爭論之所以難以平息,就是由於「中國能源安全爭論之一是『馬六甲困境』概念,因為中國進口半數以上東非和東南亞石油和五分之四的原油經過馬六甲海峽,中國對這一戰略通道的嚴重依賴受到領導人的關切」。顯然,美國掌握了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戰略咽喉要地,使中國的海上絲綢之路遭遇到瓶頸。不僅如此,在海南島與新加坡之間的南海海域,美國借助南海領土爭議重新部署海空力量,打著維護航行自由的旗號,實行炮艦政策,實際上是要從海上圍堵中國,阻止中國衝破第一島鏈,走向遠海。假如南海不能成為和平之海,衝突不斷,戰事頻仍,馬六甲海峽被美軍封鎖,海上絲綢之路有何意義?有鑒於此,中國確實需要考慮加快中國與巴基斯坦的鐵路-港口戰略通道建設;可將油氣從緬甸的印度洋港口直接輸往雲南昆明的油氣管道建設;亞歐內陸14000公里長泛亞鐵路建設,它能通往亞洲各個方向,可開闢更多替代馬六甲海峽的能源走廊。進而言之,中國甚至要打通中美洲和南美洲的能源通道,如巴拿馬運河、開挖尼加拉瓜運河、橫跨哥斯達黎加的鐵路等,以降低中國對馬六甲海峽的依賴度。這些項目可能會使某些區域內國家感到不適,美國也會感到不安,但對中國而言是不能不走的棋子。

四、戰略焦點:美對華展開台海戰略博弈

在全面分析了中國地緣戰略環境與地緣安全環境後,再看台灣問題、台海格局、西太形勢,就更容易看清台海之所以成為全球地緣戰略焦點的緣故了,也更好理解中美在台海開展地緣戰略博弈的緣故了。

(一)台灣在美霸權結構中的關鍵地位

(1)在東西之間,以中國為核心和焦點,則台灣海峽正是東西之間的分界線。在這個意義上,台海確實是所謂全球最危險的地點,台灣充當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對抗以中國大陸為假想敵的代理人和橋頭堡。(2)在中美衝突中,台灣海峽提供了所謂保衛航行自由和保護台灣民主制度的巧妙借口和說辭,提供了場域和契機,也提供了手段和工具。在美國發動的對華科技戰、輿論戰、認知戰中,台灣都佔據重要地位,其捲入度和份量又反過來增大了美方支持台方的意願和力度,加劇了中美衝突對抗。(3)在全球陸海分界線上,台灣無疑是最關鍵、最脆弱、最危險的節點和焦點。從陸海分野的眼光看,第一島鏈和西太平洋在全球地緣政治和地緣戰略中的地位更高了,而台灣在此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4)台灣在美國策劃和幫助下,藉機繞過主權藩籬,利用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紐帶和手段,擠進了西方國際陣營,充當反共反華馬前卒,獲得了新支持保護。即使今後台灣現存13個「友邦」喪失殆盡,並且無法以任何身份加入聯合國,仍可靠西方陣營的准承認苟延殘喘。

在上述四大陣勢和場域中,都有台灣問題的重要位置和關鍵角色,其份量遠超一般,具有四大陣勢與場域交匯和四大矛盾交織的樞紐地位和坐標方位,有綱舉目張之重。可見,台灣對美國的價值並不低於美國對台灣的價值,這就是美國緊緊扭住台灣不鬆手的根本原因,即使不把台灣經濟份量和科技能力兩大要素考慮進來,也能一目瞭然。

(二)美為保台設計一套綜合性戰略

美國為扶植和支持台灣,也是服務美國總體戰略利益,可以說極盡用心之能事,設計了一套涉台綜合性戰略架構,它有五大支柱,即政治、外交、軍事、經濟、科技。(1)政治上,美國把台灣打造成了西方陣營的一員、對抗中國大陸的尖兵、維護美國霸權的工具、粉飾美國形象的塗料。(2)外交上,美國搞假一中政策,實際在玩弄「一中一台」把戲,並向整個西方推廣,力圖借助新打造的涉台國際意識形態營壘,長期阻撓中國統一與中華復興。(3)軍事上,美國正在把台灣變成准軍事同盟,並通過軍售、培訓、軍演等方式,開展阻擋和抵抗大陸武統的實質準備。(4)經濟上,美國不希望台灣經濟體成為大中國經濟體的一部分,阻撓中國統一符合這一願望,同時又可獲得對台軍售收入。(5)科技上,主要是向美向外轉移台灣芯片等高科技研發及製造系統,一方面增加美歐高科技製造能力,同時又防止這些系統落入中國大陸手中或被大陸利用。台積電計劃在美建6個廠,多於在台的數量,一旦建成,將關閉台廠和陸廠,結果將是台積電自斷根系。這個戰略架構很全面,也很實用,對台有用、對美有利。美方只賺不賠,既在政治上合乎其需要,又對其國際形象有利,還在經濟上有利可圖。

(三)美拉台入複合型印太軍事聯盟

美國在印太構建的多邊多種多型軍事聯盟已基本成型,但要明確把台灣正式拉進其中,在法理上、政治上和外交上都不便當。為此,美國醞釀了美台建立准軍事同盟的構想,作為把台灣塑造成軍事盟友的準備和過渡。這個構想的內容大體上是:(1)確立台灣為美國的非北約盟友,除了不簽約、不駐軍、不設基地,台灣與美國的軍事關係與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無差別,使台方成為印太各類軍事集團的觀察員甚至實際成員,絕不考慮讓台灣接受「一國兩制」模式的和平統一。(2)因為上述「三不」,美國必須有計劃地增加對台軍售,包括進攻性武器,在台島囤積大量武器彈藥,以備戰時之需。(3)美方對台軍進行系統性軍事培訓,包括觀摩不同類型和層級的指揮行動、特種兵、電子戰人員等。(4)讓台軍參加各類印太軍演,並加強針對台海的聯合軍演。(5)考慮在台灣設兵工廠,直接製造美式武器,主要是用量較大而又不便運輸的武器,以防短期內爆發台海戰爭。(6)共建美台戰時聯合情報與指揮系統,可能設在較近的關島,以便戰爭爆發後台軍方高層轉移。(7)不公開承諾美軍入島協防,但許諾對台提供更新型更高端更有效的軍事保護。(8)準備好在必要時撤走台方軍政高層,以便繼續異地領導和指揮開展抵抗運動。

這個構想的基本實施策略則可歸納為:(1)製造中國大陸準備武統的輿論,增加美台准軍事同盟的合理性,加快美國國會各種助台法案。(2)醞釀一個2027年前後爆發戰爭的預案,做從反登陸、反封鎖到反攻城的相關軍事準備。(3)密切觀察和研究烏克蘭戰場作戰方式移植到台灣島的可能性,以便拖延戰場行動,消耗解放軍力量,增加解放軍犧牲。(4)調整對台軍售結構,提高新型步兵單兵作戰裝備的比例,為打城市戰創造條件。(5)要求台方修法,降低入伍年齡、延長兵役期限,擴大徵兵員額。(6)設法阻止台軍投降,增加台軍犧牲、誤傷平民、增加難民,製造人道主義危機,干擾解放軍行動,醜化解放軍形象。(7)為戰爭進行武器、能源和糧食等戰略儲備。(8)考慮美方及其亞太盟友戰時對台海空支援辦法,主要是空投急需品的辦法。

(四)台海南海的戰略聯動將成為常態

(1)人們普遍擔心所謂「三海聯動」,即東海、台海、南海同時發生衝突和危機,令中國大陸難以應對。還有所謂四海聯動的聳動說法,也不能說是空穴來風。不過,真正有現實可能性和探討意義的還是台海與南海聯動問題,一般稱之為兩海聯動。在菲律賓增加對美軍開放四個軍事基地後,兩海聯動可以說更加凸顯了。從戰略層面看,兩海聯動是簡單的,但從策略層面看,卻是複雜的。例如,台灣當局可能希望美軍把兩海掛鉤,開展巡航,似可讓台灣一舉兩得。但民進黨當局絕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開採取包含「台獨」的南海舉措,放棄某個屬於領土範疇的島嶼及其水域,而可能與馬英九當局的立場拉開一定距離,或許回到李登輝時期的政策立場——「在管理釣魚島和南中國海周邊領土爭議方面,台灣應避免把那些區域認定為『自古以來屬於中國』或『構成(中國)歷史水域』,以便與中國在那些爭議上的立場保持一定距離。」也就是說,說法可以是模糊的,不明確宣示或否認南海水域屬於中國,但含糊其辭地表示屬於「中華民國」或者台灣,同時表示和平解決有關爭議,維護國際航行自由等等。

(2)假如台灣當局以為西太平洋局勢可以利用,執意在美國保護傘下藉南海問題挑事,以謀取政治利益,則必須承受兩方面的重大危機與損失。一是一旦太平島發生被越南攻佔的危險,大陸依法收復它之後,不會歸還給台灣。二是引起連鎖反應,壓縮台灣所謂國際空間,直至出現「雪崩式的斷交潮」。這對台灣而言是不可承受之重,會徹底敲碎「中華民國」外殼。有國外學者指出:「除了外交承認所傳遞的象徵性地位外,保持哪怕幾個盟友也可防止被進一步孤立,阻礙中華人民共和國在沒有國際反對的情況下合併台灣的能力。」筆者相信後者的論斷有些思考基礎,循著這個思路推延下去,如果「斷交」發展到極致,接近於零「邦交」時,「中華民國」也就宣告完結了。

(3)長期以來,中國決策層對台海的關切遠超過對南海的關切,因為台灣問題是中國內政,南海問題是國際問題,即使在陳水扁執政時,也沒出現台海與南海聯動的現象。在一定程度上,中國領導層對台海的高度關切可能是中國與其他南海島礁聲索國關係相對舒緩的原因之一。美國前國務卿奧爾布賴特指出,台灣問題顯然令中國政府魂牽夢繞,達到了寧可在其他同等重要挑戰方面蒙受損失的程度。在西方研究者看來,中國政府如此令人費解地強調台灣問題,有助於解釋為什麼中國願意與其絕大部分陸地鄰國談判、妥協、解決領土爭端,但在南海和東海領土爭端上卻不是這樣。除了對海運通道及潛在油氣資源的戰略性關切外,中國在現存海洋爭端上的相對不妥協可以解釋為,中國政府長期堅持並堅定不移地對待與台灣統一的問題,絕不妥協讓步,不削弱自己的能力,如果必要,不惜武力解決。這就是說,台海、東海、南海相連通,台灣問題的解決跳不出這個海域。這或多或少接近了中國地緣戰略安全的真實處境和應對策略。

(4)這只是從單方面的戰略憂慮出發做出的假設,沒有充分考慮相關各方的多方面因素,如經濟、社會、文化、思維方式等因素。建設性思維和行為是相互尊重、相互包容、協商談判、求同存異,以較低的代價解決較大的難題。但到目前為止,還有很大距離,可以說「東亞和東南亞日益增加的摩擦看來沒有形成一個新的、共同參與的地區安全秩序的前景,但這應當是目標」。有關當事國各有不同的客觀情況和主觀關切,尤其是中美兩個大國深受戰略博弈所困,可以說莫衷一是,甚至是南轅北轍。但和平解決總比武力解決代價小。既然有內政、相互依存、大國現實主義思維等衝動,「前路就是在亞洲構建一種共同參與的力量平衡,它限制強硬的衝動、建立共同參與的多邊經濟與安全體制,並加強相互依存,進而提高無羈絆的衝突的代價」。這是理想主義的,但不是不可企及的,只是需要有關各方做出努力,有所妥協、有所讓步甚至有所犧牲。

結論

綜上所述,在思考如何塑造推進國家統一進程的外部環境問題時,須考察研究全球戰略大環境尤其是地緣戰略環境。(1)中國不可忽略的戰略視點是,全球力量對抗坐標正在向台海轉移,這是無法迴避、更無法否認的重要事實。這當然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但地緣戰略因素是最重要的甚或是決定性的。(2)從歷史視角看,世界大國陸海戰略糾結與抉擇的經驗教訓,對同樣面對以台灣問題為焦點的陸與海戰略平衡難題的中國,具有重要借鑒意義。中國要吸取世界大國的歷史教訓,避免陸海戰略糾結,科學地謀劃一個東西呼應、陸海聯動的戰略棋局。(3)中國的戰略安全也需要一種平衡的地緣戰略選擇和設計。在地緣視野中考察中國的處境,可以說我們的地緣戰略環境有自己的特殊性,這就是陸強海弱、陸安海亂。由於海上博弈的對手更強大、問題更複雜、不確定性更大,也由於「印太」海洋戰略聯盟的出現,以及馬六甲海峽的戰略約束和南中國海的波譎雲詭,海上的挑戰更大,因此中國需要智慧地選擇一條先陸地後海洋的戰略道路。(4)作為戰略焦點的台海,已被美國設定為對華展開戰略博弈的核心與前沿,成為美國保住其全球霸主地位的主「戰場」。為此,美國設計了一整套軍事保台的綜合策略,並在烏克蘭戰場上加以驗證,不同之處則在於準備在台海與解放軍打一場空前規模、全新樣式、複合型高科技海戰;已開啟了把台灣拉進印太復合軍事聯盟的進程;美國為了把北約國家拉進印太復合軍事聯盟,並利用少數東盟國家,單用台海這個理由比較牽強,把南海爭端加上,會感覺理由比較充分,兩海聯動遂成為現成的選擇和今後的常態。(5)所有這些都表明,中美兩國正在世界百年大變局的大背景下,分別以陸地板塊與海洋板塊為後盾、以台海為爭奪焦點與對抗前沿,展開涉及多國、空前複雜、日益激烈、波及全球的地緣戰略博弈,使中國統一問題變成更加複雜和棘手的難題,但同時也為中國統一進程賦予了更豐富、更深刻的民族復興、反對霸權、維護正義的世界性涵義。(作者為上海東亞研究所所長)

(本文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原刊於中評社刊發、中評智庫主辦的《中國評論》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