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評論

沈大偉:東南亞已偏中 美國還可「奪回來」

美國《外交事務》雜誌近期刊載本文

文/沈大偉(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政治學教授)

導讀

近日,美國著名的中國問題專家沈大偉在美刊《外交事務》撰文,評論美中兩國在東南亞地區展開的戰略博弈。在文中,沈大偉認為中國對東南亞地區的影響力雖然已經獲得了提升,但因中國自身的種種原因,美國仍是該地區最有影響力的域外大國,並斷言中國的影響力不會超越美國。

【文/沈大偉 譯/觀察者網 由冠群】

美國當選總統拜登及其即將就位的政府已開始制定戰略以應對日益激烈的中美競爭,他們應密切關注東南亞。美中較量正在全球範圍內展開,涉及外交、商業、安全、影響力運作、意識形態、價值觀、教育、科技等各功能領域。中美在東南亞展開的全方位競爭只是一個縮影和預兆,預示著這種競爭將在世界其它地方如何展開。這場競爭的結果至少會影響到廣袤的印太地區,而該地區的國際地位已變得越來越重要

近年來,一些東南亞國家表現得像是在「見風使舵」,它們正在與北京建立更緊密的聯盟關係。該地區以及世界其它地方的許多專家和官員都已發現權力和影響力的天平發生了偏移,這種偏移明顯有利於中國而不是美國。但觀察家不應誇大這一趨勢,也不應期望它會一直持續下去。中國目前還沒有主導東南亞,未來它也並非必然會主導東南亞。採取正確的政策和方法,華盛頓可以制衡北京並促進自身利益,為該地區的穩定、安全和發展做出貢獻。

東南亞為什麼重要

美國與東南亞休戚相關。東南亞是一個充滿活力,不斷發展的地區,幅員170萬平方英里:東西橫跨3000多英里,南北2000多英里。該地區由11個國家組成,其中10個是東南亞國家聯盟(東協)的成員國。東南亞總人口6.36億,是地球上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其人口結構反映出了該地區所具有的宗教和文化多樣性,東南亞有2.4億穆斯林、1.4億佛教徒、1.3億基督教徒和700萬印度教徒。這也是一個擁有多種政治體制的地區,包括五種不同類型的政治制度,既有列寧主義党國也有完全的民主制國家。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以來,東南亞是全世界經濟增速最快的地區。如今,東南亞總體經濟規模已達到全球第六大經濟體的水準,2018年的名義GDP總額為2.8萬億美元。

該地區的戰略重要性是由其地理位置所決定的。麻六甲海峽和南中國海是全世界交通量最高的海運通道;每年大約有5萬艘船隻經過該海域,世界商品貿易的40%和全球石油供應的25%要經過此海運通道完成。這就解釋了為什麼該地區具有日益增長的安全敏感性。特別是,中國在南海建立了軍事前哨基地,這催生出了一種危機意識和戰略不穩定性。由此產生的部分後果是,除柬埔寨和寮國外,所有東協國家都在近年增加了本國的國防開支和軍事採購支出。

2017年,東協慶祝了自己的50歲生日。儘管東協經常因自身缺陷而受到批評,但它仍有許多值得自豪的地方,尤其是在柬越衝突於1990年代中期結束後,東協成員國之間再也沒有發生過戰爭。東協還非常成功地解決了跨國安全問題,如海盜、人口販運、走私、有組織犯罪、疫情和環境污染等。該組織以其「東協道路」而自豪:以協商一致的方式作出決定,互不干涉內政和自願合作。這些準則有助於該集團保持團結,但也嚴重妨礙了該集團去處理棘手問題和在需要時採取行動。該集團一個特別明顯的弱點是它無力調解南海的領土爭端,也無法阻止中國將南海諸島軍事化。

該地區對大國競爭並不陌生。由於該地區諸國具有被殖民的歷史,這些國家在戰略上實行縱橫捭闔之術,傾向于奉行中立主義和不結盟政策。另一方面,一些東南亞國家選擇施行傳統的防禦性現實主義策略,採取聯盟政策或與大國結成戰略同盟關係。自1990年代中期以來,東協採取了一種主動出擊和相容並蓄的方式,讓域外大國參與到東協的多邊對話和會晤機制中。一些觀察家批評這類論壇僅僅是「聊天室」,起不到什麼作用,也基本產生不了什麼具有約束力的協議。然而,作為建立互信的機制,只要它們能使各大國與該地區更緊密地綁定在一起,那就必須承認它們至少在形式上是成功的。

卡在中間

儘管中美兩國在東南亞的戰略競爭已經醞釀了一段時間,但在美國總統歐巴馬於2011年推出其針對亞洲的「再平衡」政策後,這項政策刺激了北京更多地參與到該地區事務中,中美博弈變得愈發激烈。這兩大競爭對手之間的戰略博弈持續發展,貫穿了整個川普執政時期。

就中國而言,它已經更加深入的介入到該地區事務中。中國還加強了它在該地區的外交聯繫,展開了文化交流和拓展本國影響力的活動。該地區所有國家現在所面臨的挑戰是,如何在不過度依賴中國的情況下,與北京保持日益密切的關係。

大多數東南亞國家看到了向北京靠攏的現實好處,而且迄今為止,華盛頓也沒有讓它們為此付出任何實際代價。正如馬來西亞外交部一位高級官員向我解釋的那樣,「我們處理對華關係的方式沒有摻雜任何意識形態色彩,只有實用主義和利益交換。中國需要朋友,而我們恰好就能成為它的朋友。我們接近中國有什麼損失呢?美國能怎樣?」

這一見風使舵的趨勢是真實存在並影響深遠的,但不應誇大這一趨勢。大多數東南亞人都帶有根深蒂固的後殖民身份烙印;對謀求建立不平等關係和行事傲慢的大國,他們會迅速做出反應。他們還對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對該地區施行的政策和採取的行動記憶猶新。對中國曾在過去支援該地區的華人僑民一事,東南亞各國政府和公眾仍然十分敏感——尤其是在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和越南等北京加緊對其施加影響力的國家。

被低估的力量

隨著中國在該地區拓展活動範圍,許多觀察家認為,美國在該地區的實力和影響力已很虛弱,並且還在迅速衰落。這是一種誤解。美國在東南亞的文化、經濟和安全影響力依然巨大。在大多數領域,美國的影響力甚至比中國還要大。

誠然,華盛頓沒有對這一地區持續加以外交關注是美國東南亞政策的一大薄弱環節,比如美國高級官員就很少訪問該地區。但在其它領域,美國擁有全面的優勢。它在該地區擁有廣泛而深入的軍事力量和安全夥伴關係網。美國在該地區的軟實力——尤其是美國的大眾文化和教育——仍然很強。美國的商業影響力也根深蒂固非常強大:目前有4200多家美國公司在東南亞開展業務。總體而言,東協現在是美國全球第四大交易夥伴,2018年的雙邊貿易額約為3500億美元。

雖然這一數字還無法與中國東協在2018年完成的5878億美元貿易額相比,但也並非微不足道。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美國對東協國家的累計直接投資,目前的投資總額是3290億美元,比中國、日本和韓國的投資額加到一起還多。按年計算,美國在該地區的直接投資額幾乎是中國的兩倍:根據東協的資料,2017年美中兩國在該地區的直接投資額分別為249億美元和137億美元。

近年來,中國與東協的政經聯繫日益加深

當對美國在東南亞的地位進行實證分析和全面衡量時,華盛頓的比較優勢和固有實力就會變得很明顯。更重要的是,民意調查顯示,許多東南亞國家的民眾對美國抱有大量積極看法(儘管與全球趨勢一樣,在川普時代,他們對美國的好感顯著下降)。然而,對於那些只看地區性媒體的人來說,美國佔有優勢會令他們感到很驚奇,因為充斥於地區性媒體的慣常說法是中國主導著東南亞。可實際上,中國是一個被高估的大國,而美國則是那個被低估的。

別把華盛頓排除在外

當然,如果在評估該地區可能的發展軌跡時只考慮北京和華盛頓的影響,那將是一個錯誤。東協及其個別成員國有能力在某種程度上重新調整其對外關係。東協不是被動的一方;它有自己的機構,而且歷史也已證明它很善於縱橫捭闔之術。這次的問題是:鑒於北京在該地區的實力和影響力不斷增強而華盛頓對該地區的關注卻時斷時續,東協是否還能繼續保持其自主性和靈活性呢?抑或是北京會逐漸削弱東協的地位?

亞洲其它地區的中等強國也可以幫助東協不陷入到中美夾擊的窘境。特別是日本,它是在東南亞地區具有重要經濟實力和軟實力的國家,東京最近也在加強其與東協幾個國家的安全合作。印度也在迅速擴大其在東南亞的影響力,印度總理莫迪為此提出了「東向行動」政策。韓國總統文在寅也公佈了其針對東南亞的 「南向政策」。鑒於澳洲與該地區的地理距離和貿易聯繫,坎培拉認為澳大利亞與許多東協成員國有著特殊關係。甚至現在連俄羅斯也試圖在該地區發揮更大的作用。這些採取行動的國家進一步使該地區的戰略棋局複雜化,使中國主導該地區的可能性降低。

因此,儘管東南亞明顯被吸引偏向中國,但形勢發展還未達到木已成舟的地步。在與中國展開競爭時(在東南亞和其它地區),美國的一大比較優勢正是中國自己。在許多情況下,華盛頓最好的做法就是讓北京過度擴張和疏遠其它國家。如果拜登政府將美國與該地區的關係作為優先處理事項,並能再次有目的的持續與東南亞展開接觸(這正是東南亞人求之不得的),那麼中國的影響力就將被抵消,東南亞人就可以左右逢源地享受到兩個世界帶給它們的最大利益。

(觀察者網由冠群譯自美國《外交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