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學者發明了「司馬遷陷阱」,但看不懂《史記》
雁默(台灣自由撰稿人)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雁默
偶讀來自埃及學者(Dr.Nadia Helmy)的一篇文章「司馬遷陷阱 vs 修昔底德陷阱」,覺得挺有意思。有鑒於其簡歷上寫著中國政治/中東/中以/亞洲事務專家,在中美關係緊張的當下,態度比較中立,故而值得一說。
該學者在歐洲媒體上敦促西方以中國人的思維看「中國問題」,這不新鮮,但提出「司馬遷陷阱」對照「修昔底德陷阱」,再輔以「塔西佗陷阱」補強其論述,這就比較少見。
從中國共產黨的幾次公開談話內容中,Helmy博士明智地看出了中國想擺脫「修昔底德陷阱」,其參考的是如下宣言:無論中國發展到什麼階段,中國都不會稱霸,也不會擴張。中國奉行防禦性國防政策,在此呼籲各國人民攜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Helmy博士借此呼籲西方別太強調「修昔底德陷阱」,因為那不是「中國思維」。
相對地,她論斷美國陷入「塔西佗陷阱」,也就是:當政府失去信譽時要小心,無論是說真話還是說謊話,做好事或壞事,都不可避免地被視為騙子(Be careful when the government loses its credibility, it will inevitably be seen as a liar, whether it is telling the truth or lying or doing the good or the bad),以此形容信譽破產的拜登政府,阻撓北京冬奧卻力不從心的窘境。
以上看法大致是正確的,只是,「司馬遷陷阱」是什麼?其說法就令我感到困惑。
關於「司馬遷陷阱」,Helmy博士取材的是「漢帝國與匈奴帝國的故事」,並認為司馬遷在面對敵對力量時的因應「理論」是:建立一個永久性的敵人,讓每個人都聚集在這個敵人周圍,團結全國人民來消滅它。「to build an enemy permanently, so that everyone gathers around this enemy and unites the citizens of the country to eliminate it」。
咦?這不是我認識的司馬遷,也不是我讀過的《史記》。
建立一個永久性的敵人以促成內部團結,這是美利堅傳統,不是中華文化,不知Helmy博士在《史記》中的哪一段敘事得出了這個論斷?然而,她就這樣將中美競合現狀置於其個人認知「司馬遷陷阱」裡面了。
事實上,司馬遷在匈奴問題上是「主戰」還是「主和」,歷來都有爭議,因為《史記》在許多方面仍承襲了「春秋」微言大義的傳統,以致于解讀空間很大。相較之下,班固的《漢書》與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就相對明確,前者傾向「主戰」,後者傾向「主和」。我說「傾向」而未敢論斷,是因為這個看法也一定有人不同意,這就是中國史艱澀之處,非讀透不能得知作者的某些立場與敘事意圖,因此不能要求一個埃及學者能透徹瞭解中國史。
比較合適的論點是,司馬遷在匈奴問題上的立場,不能以「戰和二元論」看待,尤其考慮到他身處那個時代,超然性與暢言度不能與班固和司馬光相比。但是,《史記》仍被視為難以超越的中國史經典,乃因其在思想上與敘事上的自由度,不是東漢與北宋能比的。
正是這個高自由度與低暢言度,使得我們必須從散落在《史記》中各處的線索裡,拼湊出比較完整的答案,唯讀《匈奴列傳》是不夠的,還需從其他相關的部分取得旁證。在史學研究方法上,這叫做「互見」。
漢武帝與匈奴開打的初期,對他個人與漢民而言,是場「復仇之戰」,以全面反擊的氣勢血洗自漢高祖以來的四代屈辱。當匈河將軍趙破奴打到匈(奴)河水,不見匈奴一人後,漢匈之戰光輝的上半場畫下了句點,中場休息,漢匈展開了為期六年的調停談判;之後又展開了狼狽的下半場,至西元前90年李廣利兵敗投降匈奴為止。
40多年的漢匈之戰,漢軍前盛後衰,司馬遷的總結是:
太史公曰:……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時之權,而務諂納其說,以便偏指,不參彼己;將率席中國廣大,氣奮,人主因以決策,是以建功不深。堯雖賢,興事業不成,得禹而九州寧。且欲興聖統,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
用白話說就是:大官們在對匈奴的問題上,都為謀自己的權勢而給武帝片面觀點,說穿了只是憑藉中國地大人多與高昂士氣,但缺乏對漢匈兩方務實的考慮,天子以此做決策,所以建功不深,虎頭蛇尾。就像堯雖賢明,但若沒有禹是不行的,所以要成功幹大事,要用對人啊,再強調一次,要用對人啊。
司馬遷在漢匈問題上,並未顯示自己的立場是戰是和,但對這場長期戰爭的結果是失落的,若說總結裡面能看出什麼「司馬遷陷阱」,那就是:用錯人就完蛋。
若這麼看,拜登用了稚嫩的蘇利文,平庸的布林肯,與名不符實的「印太沙皇」坎貝爾,對中國在戰和之間的分寸拿捏經常性失准,確實掉入「司馬遷陷阱」。
看司馬遷在漢匈問題上的真實意向,可從其他部分找旁證,限於篇幅,這裡只舉我偏好的一例,酷吏張湯。
匈奴被打到慫而向漢朝求和親時,武帝找群臣共議。博士狄山主張和親,論據是從高祖以來,漢朝雖然屈辱,但錢能解決的是都是小事,用財貨與和親來換取和平,不興兵,天下富貴;反觀皇上您的抗匈戰爭,搞的民窮財盡,因此不如和親。
張湯在旁邊冷不防嗆一句「此愚儒,無知」。狄山聞言光火了,細數張湯的惡行惡狀事例,反嗆其「詐忠」。
武帝的反應有趣了:我若派你守一郡,你擋得住匈奴燒殺擄掠嗎?狄山說,不能;那守一縣呢?不能;那守一座要塞城堡呢?狄山心知有點不妙,為保命連忙稱「能」。於是武帝派他去守一座城堡。一個多月後,狄山的頭被匈奴砍了,揚長而去。
司馬遷在這故事的最後補了一句:自是以後,群臣震懾。意思是說,再也沒有鴿派了。
然而,然而,這故事的生動之處就在於武帝的一連三問,質問那些鴿派于大敵當前時,在保家衛國上能起多大作用?守一郡不行,守一縣也不行,守一座城堡還是不行,武帝的言外之意是,若沒有實力怎麼跟敵人談和呢?反證張湯的「無知愚儒」之譏,正切合了武帝對鴿派的不滿。
如果司馬遷主和,不需要將這段羞辱鴿派的情境描寫得絲絲入扣,直接寫一句「於是武帝派狄山守邊」即可。而這「一連三問」的敘事法,也呈現了司馬遷本人對主和一方並不苟同。反過來說,最後一句「自是以後,群臣震懾」,則向讀者透露,為何此後大官們都只敢「諂納其說」,揣度上意了,這是直接了當對主戰立場亦不苟同的筆法。
按此理解,那所謂的「司馬遷陷阱」就是:君王昏暴,群臣唯諾,保證完蛋。用對人也沒用。
和也不喜,戰也不愛,那司馬遷都沒立場嗎?非也,從上述三個階段來看,光榮的上半場,已經透支了民力,理應在敵人求和的中場休息時,給雙方都留下喘息空間,找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和平路徑。
但這只是空泛的理想,鷹派不願尋求和解是因為根據經驗,匈奴是說話不算話的,今天和解,明天再來搶劫你,因此只能用敵人聽得懂的「語言」來溝通,不斷武力壓制才行。問題在於,當自己體力透支的時候怎麼辦?
司馬遷總結中的關鍵字就是「參彼己」。和與戰的務實條件是要知己知彼,深刻瞭解雙方現下的處境來作為決策依據,戰,不是不行,但得有補血的空間才能戰;和,也不是不行,但要取得強化自己實力的時間才能和。
無論用哪種角度看武帝時期的漢匈戰爭,「慘勝」才是實況,人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而其所得,必須靠接下來兩代的休養生息,才能逐步兌現。現在回頭看,若非「昭宣之治」,前漢的壽命恐怕沒這麼長。
沒有「文景之治」,容不得武帝揮霍,沒有「昭宣之治」,武帝就是亡國之君。這場漢匈戰爭是靠前後兩個大治世才得以功德圓滿的史詩,司馬遷看不到昭宣時代,關於戰爭總結,其史筆只能留下模糊與問號;但班固看得到,因此仍給予武帝正面的歷史評價;司馬光是北宋精英,時代性重文輕武,因此痛批武帝窮兵黷武。
張湯那一段側寫,深刻呈現了司馬遷與他那一代精英在戰和選擇上的掙扎,這種深沉的歷史思考,複雜度遠遠高於「修昔底德陷阱」,而《史記》之後的歷史著作也都承襲了這樣的傳統,在治與亂之間打磨思想的鋒利度。
中國向來就不好戰,物質層面上的理由是,中國(尤其是統一的中國)可以自給自足,不需要向外掠奪;在思想層面上的理由是,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因此我們與西方的野蠻傳統不一樣。但也是直到我們的文明被蠻人徹底超越,遭受空前屈辱,回頭再看《史記》,才能切膚體會「參彼己」的重要。
因此,若要我選「司馬遷陷阱」,我會選:不參彼己,絕對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