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元/轉型正義尚待揭開的黑幕
文/曾建元 ( 國立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法學博士、國立中央大學客家語文暨社會科學學系兼任副教授、公民監督國會聯盟理事長 )
1977年11月第三次中壢事件，導因於因民眾看不慣中國國民黨黨國體制在桃園縣長選舉中，於桃園縣立中壢國民小學第213投票所，由校長范姜新林以監選主任身分公然作票，以拇指沾印泥污損投給許信良的選票而成為廢票，在牙醫師邱奕彬等人現場舉發後，台灣桃園地方法院檢察署檢察官廖宏明竟將告發人兼證人邱奕彬等人，押送至桃園縣政府警察局中壢分局留置偵訊，繼續讓涉嫌人范姜新林在現場維持群眾秩序。
現場群眾見狀，氣憤難耐，便欲上前揪出范姜新林理論，於是與現場執勤的警察人員爆發衝突，甚至互毆。警察乃保護范姜新林進入中壢分局，包圍中壢分局的群眾乃越聚越多，終於有人出手破壞警分局玻璃，迫使警方帶領范姜新林撤至鄰近的消防隊，群眾進而掀倒警車和憲兵車，最後進入警分局縱火。入夜後，警方為驅離群眾，乃發射催淚瓦斯與開槍警告，未料竟當場打死了國立中央大學學生江文國和另一名19歲的中壢少年張治平，另有一名16歲中壢少年劉世榮重傷。警方與群眾對峙到夜半，群眾才陸續解散回家。
中壢人一怒，震得國民黨在各地投開票所至少投鼠忌器，有所收斂，而不敢再肆無忌憚地作票，桃園縣甚至全縣重新開票。許信良擊敗國民黨提名的歐憲瑜，當選桃園縣長，黨外在全國各級地方自治公職選舉皆大有斬獲，黨外政團隱然成形，顯示台灣人心思變。國民黨主席兼行政院長蔣經國全程監看中壢事件的進展，事實上，他也在部置戰場，思考如何阻擋黨外勢力的繼續擴張。
中壢事件是有受害者的，是警方在執行公務過程中誤殺與誤傷的民眾。但因當場死亡或沒有進入司法程序，結果就不在政治平反、補償、賠償，或文化部國家人權博物館政治受難者紀念碑刻錄的名單中。江文國等三人的受難，是國家治安執法不當，還是基於恐怖政治或政治鎮壓的動機而刻意濫行職權的結果，可能需要判斷，前者屬於抽象輕過失行為，後者則就是不確定的故意了。《國家賠償法》1980年才通過的，江文國等人當年受難，國家有無給予任何形式的補償，恐怕應當查明，否則顯然是重大的漏洞。中壢事件還有八個民眾受牽連而遭司法裁判，這八個人的裁判有無司法上的不法，或者還有無其他民眾受難，應透過相關檔案或訪談再去了解。
《促進轉型正義條例》和國家人權博物館目前對於政治受難者的處理，是把《懲治叛亂條例》和《檢肅匪諜條例》的叛亂犯跟《檢肅流氓條例》的流氓是混在一起的，都是在程序上認定其皆屬於國家不法的受害者，而未就個案做具體認定。這當然會引起一些爭議，因為固然很多政治犯也是用《檢肅流氓條例》去法辦，但魚肉鄉民的流氓怎麼也稱不上是政治受難者，而政治反抗者也和無政治意識的國家不法受難者本質不同，況且政治反抗者中尚有主張共產主義、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或主張台灣獨立等不同立場者，但這都是當前兩岸關係中國因素干擾的政治條件下，國家或台灣社會難以超越的政治分歧，從而難以釐清的問題。
當時情治機關如台灣警備總司令部或是調查局等，應對群眾街頭運動所慣用的作法是「將計就計」，亦即在群眾運動中找黑社會份子或派部屬潛伏而伺機擴大事端，用以製造鎮壓的藉口，也讓民眾對於黨外運動形成負面觀感。《新新聞》2015年11月1432期有一篇記者吳羿葶的報導，訪問到中壢事件時的警總低階軍官教育班長阿文，阿文供稱奉命到嘉義、雲林的眷村找了二十多萬榮民充當幽靈人口遷戶籍到桃園，以便由警總運用幫國民黨灌票；又稱中壢事件時，是他帶兵便衣去放火燒中壢分局的，以此嫁禍給民眾。家在中壢分局後方，當時整天在現場的邱榮舉教授，便斬釘截鐵地說，中壢事件是先鎮後暴。若是如此，則江文國是國家陰謀作案下的犧牲者，本來就命不該死，群眾暴動若無警總操弄蠱動，也本來就不會發生。
政府運用軍警國家暴力和黑社會合作，恐怖統治人民，是非常邪惡的一件事。國民黨就是這樣的政權。《美麗島》事件由國史館和人博館共同出版的《戰後台灣政治案件──美麗島事件史料彙編》公開檔案和調查結果顯示，警總南部地區警備司令常持琇即有運用高雄市雲河西餐廳及明珠餐廳經營者戴崇慶率領黑社會團夥鬧事的情形，包括攻擊美麗島雜誌社服務處、搗毀黨外立法委員黃信介、省議員周平德的住家，並且在美麗島事件中起鬨引發警民衝突。
關於國家運用黑社會的情形，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與其後行政院人權及轉型正義處的調查研究，都未涵蓋這一塊，學界早期有國立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趙永茂做過黑道與地方政治生態關係的研究，但與國家的關係還未有相關的系統性研究出現，主要原因也在於資料學者不易取得。眾所周知，作家劉宜良（江南）就是國防部情報局長汪希苓和竹聯幫幫主陳啟禮等合謀殺害的，林義雄家族二二八血案，竹聯幫人柳茂川也出書稱與陳啟禮有關。中壢事件對黑道的運用我們不得而知，但我人相信國家情治部門對黑社會各大幫派底細必定相當清楚，這樣才能威脅或利誘他們為國民黨政府賣命。《政治檔案條例》去年底修正後，預期將有大量政治檔案出土，這將有助於我們對於國民黨情治部門如何運用黑社會幫派進行恐怖統治的認識，也可能將有政治案件新證據與新線索的發現。我們期待監察院能留意和調查過去國家勾結犯罪組織的問題，而幫派由與國民黨黨國合作到轉而甘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舔狗的問題，更是今後我國國家安全的一大隱憂，以古鑑今，國人不可大意。
謝聰敏在他的著作《談景美軍法看守所》一書附錄〈沈之岳這個人〉一文中，曾說到蔣經國為了因應中壢事件後黨外政團成形的政治新局，於1979年將已退休而獲聘為國策顧問的前調查局長沈之岳找去擔任國民黨中央社會工作處主任，策劃美麗島事件，布局鎮壓黨外。我相信，若非施明德等激進派執意要在1979年世界人權日夜間遊行，沈之岳或常持琇在當天不會有機會利用便衣和黑道起事，但總也會讓他們在別的日子找到機會。我東吳大學法律學系的學弟天主教道明高級中學教員黃同展，當年是國民中學一年級學生，家在高雄市中山一路168號開設黑貓彩色沖洗公司，外省籍的房東是高雄市政府警察局督察，美麗島事件前家裡被徵用為前進指揮所，情治人員入駐，事件時門外好幾台鎮暴車和數十位全副武裝的鎮暴警察佈防。黃同展後來在高雄市立高雄高級中學讀書時，鼓起勇氣問他房東，民間傳說當年打憲兵的，是政府找來的黑道，此話是否屬實？房東告訴他，警方確實有上雲林找黑道兄弟到高雄，說是來幫忙維持秩序。
我們期待白色恐怖時期的這些黑幕，能在8月政治檔案解密後得以攤在陽光下。國民黨黨史檔案已捐給國立政治大學，監察院或許也可以先設法在國民黨檔案中進行了解，或許會有相關資料，畢竟沈之岳調查局長退休後是以黨職指揮情治系統的。
( 民國113年6月26日16時3刻台北晴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