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播觀察｜真偽未知的「南海工作會議紀錄」是如何經中文媒體傳播開的？
文/rfa董喆
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針對台灣《聯合報》公佈的「南海工作會議紀錄」進行了查核，結論是這份檔真偽未知，無法據此證明民進黨政府確實正依照美國的要求發展生化武器。
然而儘管台灣政府已經公開否認，民間也提出諸多質疑，大量中文媒體及社群平台自7月9日起大肆傳播這份真偽未知的檔，也少有媒體報導質疑或澄清的意見，卻附加了更多的傳言。
官媒與自媒體協力疑美 焦點鎖定「生物戰劑」
《聯合報》7月9日刊出文章後，10日起中國大陸各大官媒跟進，除了轉引《聯合報》內容，多數官媒及自媒體視頻標題帶有情緒性評價，例如「美國唯恐天下不亂」「美國向台灣提出了一個喪心病狂的要求」「民進黨盲目親美，徹底自毀良知」等用語，甚至有網易號將內容誇大為「要對解放軍投毒」。
例如環球網10日刊出「美國要求台灣建P4實驗室開發生物戰劑？島內網友：美國唯恐天下不亂」，《環球時報》11日報導「美竟要求台灣研發生物戰劑？台媒：民進黨盲目親美，毀棄該有的良知」
經查，「美國唯恐天下不亂」的確引自台灣社群平台上的單一網友留言，但針對「美國向台灣提出了一個喪心病狂的要求」，我們發現有多個平台一字不漏的同時使用了一樣的說法，包含網易號、搜狐號「憑海觀島 」、Youtube頻道「兵鑒堂」以及Bilibili軍事專家「邵永靈」。
「民進黨徹底自毀良知」則是出自于《聯合報》的評論專欄，中國大陸不少媒體將這句話直接扣在「台媒」二字下，不提這是意見表達的評論專欄。同樣的標題也可見于東南衛視評論員謝志傳的評論影片。這些媒體的標題將美國形容為邪惡大國，而民進黨執政當局是盲目的無知追隨者。
中國大陸媒體報導中還同時出現關於台灣現有的P4實驗室的不實資訊，如中國軍事網7月15日的報導稱「美國想讓寶島變毒島」，影片中提到「2003台灣P4研究員洩漏SARS病毒，台灣當局在生物研究上走上邪路，最終倒楣的還是島內民眾」。
這也並非事實。
根據台灣立法院法制局於2004年發表的研究報告，2003年12月17日國防醫學院預防醫學實驗室（即P4實驗室）發生詹姓中校感染SARS，屬於特殊個案且並未擴散，該名中校亦是台灣最後一位SARS確診個案。據當時報導，詹姓中校是在滅菌過程時防護不足遭感染，而並未有洩漏SARS病毒。
《聯合報》在7月12日公佈自己掌握，共四頁的「南海工作會議紀錄」，文本除了宣稱還原生物戰劑說法始末，紀錄中更提及新冠肺炎確診數暴增影響民眾支持度，進口黑心快篩、台灣輸中石斑魚含禁藥、接連發生國防相關事件等影響民進黨執政形象。不過中國大陸媒體對這部份報導數量很少，尤其大陸食品安全相關的禁運石斑魚也未見曝光，主要還是集中火力操作「P4實驗室研發生物戰劑」等議題。
台灣極端政治評論言論成中國虛假資訊素材
美方要求台設立P4實驗室的傳言一出，立刻成為台灣部分持親中立場政治評論員的話題焦點，而他們對於此事的評論亦被中國大陸各大媒體剪輯成短影片廣傳。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截取幾段在網路上廣傳的內容，發現其中附加進更多誤導或不實資訊。
虛假資訊之一為，美國將在台開發「針對中國人DNA的生化武器」。
首先是台灣前立委雷倩於中天電視新聞節目的發言，被剪輯成短影音廣傳，內容基調為「美國要台灣設P4實驗室開發生化武器 雷倩擔憂因為能代表中國DNA」，當中雷倩提到因為台灣人來自全中國各地，台灣人的DNA某種程度可以代表全中國人的DNA。
另一位知名政治評論人賴岳謙亦在台海時刻頻道中提到有人高度懷疑，「會不會是美國想要掌控中國人的DNA，以台灣作樣本」。
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曾針對「美國是否開發對準華人基因的生化武器」撰寫查核報告，當中提到，中國媒體發表美國軍方收集華人基因以製造武器方面的內容不少，而且不少來自官方媒體，新冠疫情和俄烏戰爭期間，「基因戰」和「基因武器」的傳言也多次在網路空間重複，但都未有實證。
且2022年4月劍橋大學旗下科普網站「裸體科學家」（The Naked Scientists）發佈文章《007電影中的生化武器可信嗎？ 》，明確說明按特定基因殺人的武器在當前的技術水準上無法實現。 （完整報告可見事實查核│美國計畫研發基因武器，精准殺害華裔歐裔和中東人？ ）
虛假資訊之二為，稱總統「罕見」視察P4實驗室為生產生物戰劑的信號。
另一則廣傳的影片則是提到台灣總統蔡英文在《聯合報》揭露的南海工作會議前三周，曾「罕見」視察P4實驗室，台灣時事評論員董智森在中天新聞節目中的發言，同樣被中國媒體剪輯引述。董智森表示，過去歷任總統「不曾」視察預醫所，因此蔡英文的視察是台灣製作生物戰劑的重要證據。
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檢視歷史檔，根據2003年5月13日總統府新聞稿，時任總統陳水扁在時任國防部部長湯曜明、中研院院長李遠哲陪同下，視導國防大學預防醫學研究所，聽取有關SARS病毒檢驗、研究簡報。新聞稿中明確提到「阿扁和李院長與各位院士來到預防醫學研究所視察的第四級安全實驗室。」
前總統馬英九造訪預醫所的紀錄則可在台灣媒體Ettoday2013年6月17日的報導中找到，當時預醫所取得中國H7N9病毒株，P4實驗室正在進行動物實驗，準備量產20萬劑疫苗，馬英九前往預醫所鼓勵軍方人員的奉獻。相關照片也可在國防部發言人臉書找到。當時中國大陸官方媒體人民網甚至也有轉引消息，以「馬英九視察台預醫所 揭台軍神秘生化防護機」為題進行報導。
上述資料顯示，台灣近三任總統都曾有視察P4實驗室的紀錄，且三次都與公共衛生事項相關，陳水扁總統是為了SARS病毒，馬英九總統是為了H7N9疫情，蔡英文總統則是在新冠肺炎疫情穩定後前往P4實驗室勉勵研究人員。因此董智森所言的「歷任總統不曾視察」為錯誤資訊。
《聯合報》載四大頁據傳是南海工作會議紀錄，當中諸多細節有待商榷，在台灣社會仍未有定論。不過台灣親中新聞節目中政治評論員以此延伸的揣測與評論，成為中國官媒與自媒體的素材，當中多個針對事實的闡述明顯有誤，已形成錯假資訊的傳播鏈。
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Asia Fact Check Lab）是針對當今複雜媒體環境以及新興傳播生態而成立的新單位，我們本於新聞專業，提供正確的查核報告及深度報導，期待讀者對公共議題獲得多元而全面的認識。讀者若對任何媒體及社交軟體傳播的資訊有疑問，歡迎以電郵 afcl@rfa.org寄給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由我們為您查證核實。
連結：传播观察｜真伪未知的”南海工作会议纪录”是如何经中文媒体传播开的？ — 普通话主页 (rfa.org)
事實查核｜媒體披露的「會議紀錄」證明了美國要求台灣發展生化武器嗎？
文/李志德、董喆，發自台北
標籤：證據不足
一分鐘完讀
2023年7月9日，台灣《聯合報》于付費數位版報導「美要台灣設P4實驗室開發生物戰劑？檔顯示民進黨政府曾開會討論」，報導稱，根據一份獨家取得的」南海工作會議紀錄」，指美國政府要求台灣國防部預防醫學研究所投資新設P4(第四級生物安全)實驗室，用以開發生物戰劑。《聯合報》並且在7月12日的紙本報導中，刊出了四頁」南海工作會議紀錄」照片。
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從文本內容、用語及公文格式三部分切入，通過非官方的公開管道查核、比對，發現這份「會議紀錄」存在許多疑點，真實性成謎。單單依靠這份紀錄，不足以證明「美國要求台灣發展生化武器」。
深度分析
針對《聯合報》7月9日發出第一次報導，台灣總統府、行政院、國防部陸續發文澄清，美國國務院及美國在台協會也聲明駁斥。《聯合報》則在7月12日於報版及數位版再發出報導，公佈了顯示為2022年6月23日舉行的「南海工作會議紀錄」。
雖然雙方政府已經發表聲明，坊間仍然傳聞不斷，尤其在中國大陸，多家媒體以該檔為依據，持續報導美國將在台灣發展生化武器的消息。
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不依賴台灣政府提供資訊，運用獨立、公開的資訊對《聯合報》公佈的「南海工作會議紀錄」進行查核，發現這一份檔有許多疑點及邏輯漏洞，甚至有一小段內容和此前《聯合報》相關報導內容一字不差。
以下分別就文本內容、用語及公文格式等方面說明查核結果：
《聯合報》報導原文出現在「會議紀錄」裡
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查核「南海工作會議紀錄」文本內容時，發現原文「國防部發言」中有一段內容提及風力發電的海上風機對國防的影響，原文寫道：
「風機巨型車葉旋轉時會干擾愛國者與天弓三型防空陣列雷達照明目標的反射波，影響我軍反飛彈與反飛機任務。」
《聯合報》曾在2022年6月20日A1版發表一則報導，標題為「風機干擾雷達戰備」。事實查核實驗室發現，「南海工作會議紀錄」上這47個字，和《聯合報》相關報導的第一段後半只有「及」、「與」等連接詞和使用頓號的不同。撰寫、整理該「會議紀錄」的人員，幾乎完全照抄了聯合報的報導。
「會議紀錄」中出現台灣少見，但中國大陸常用詞彙
《聯合報》報導發表之後，台灣總統府及行政院等機關在反駁聲明中列舉紀錄中出現的部分用詞，不可能在行政機關的公文中出現，特別是「本黨」這種黨政不分的用語。此外，台灣軍隊已經在2006年改制，原本陸、海、空軍「總部」已經改稱「司令部」，因此也不可能再使用「各軍總部」這種稱呼。
除了政府部門列舉的問題詞句外，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也從「會議紀錄」文本中發現其它可疑詞句，包括：
第三頁，國防部報告：「本部已要求各軍總部制定管制措施……」。但這裡的「管制措施」屬於行政命令，依照台灣行政院《文書處理手冊》的規定，應該使用「訂定」；如果是研擬立法或修法，才使用「制定」。當然，也可能是紀錄撰寫人沒有使用行政院規定的正確用詞。
第四頁的主席答覆中提到，有關風力場址規劃將「彙報」總統裁定。「彙報」和「匯報」均為為簡體字「彙報」的正體字變體，「彙報」作為指「向上級報告」，同樣常見於中國大陸的公文和口語中，然而，「彙報」在台灣公文中通常不做動詞，而一般使用「報告」。
會議紀錄中出現做為動詞使用的「彙報」，在台灣動詞，但簡化體「彙報」常用於中國大陸公文或口語中（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製圖）
「會議紀錄」與政府規定格式不符
台灣政府機關人員撰寫公文書，必須依照行政院《文書處理手冊》規定的格式，這本手冊可以從網路下載，是公開資料。以《文書處理手冊》內的規定檢視聯合報公佈的「會議紀錄」，可以發現「會議紀錄」的多處格式並不符合規定。
分項符號不符
依照行政院的規定，公文書分項分點時，必須依照以下的階層排列：
中文國字：壹、貳、三……
中文數位：一、二、三……
帶半型括弧的中文數位：(一)、(二)、(三)
阿拉伯數字：1、2、3
但聯合報公佈的「會議紀錄」，以衛福部發言部分為例，分項分點符號為：
一、衛福部發言
1 有關富樂進口黑心快篩一案……。
2 有關入境隔離，解除等政策……。
這樣的格式與行政院文書手冊的規定全然不符。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從各部門官網上隨機下載了行政院「改善所得分配專案小組」、國防部「性別平等專案小組」和教育部「教育經費分配審議委員會」等會議紀錄，都符合行政院文書處理手冊的規定。
會議專案記載不足
在我們查閱的會議紀錄中，開頭都會列舉以下資訊：
會議名稱，如果是例會，會寫明「第幾次」會議。
會議時間
會議地點
會議主席
出席人員
列席人員
紀錄者
但聯合報公佈的「南海工作會議紀錄」中，並沒有列舉這是第幾次會議，同時也只列出「日期」和「主席」，和一般公開的政府「會議紀錄」列舉的資訊並不相同。
結論：
即便是不依賴政府提供的闢謠資訊，僅以公開資料進行查核，就可以發現《聯合報》公佈的「南海工作會議紀錄」在文本中出現許多不符合台灣語言習慣和規範的措辭；撰寫紀錄的格式也不符合政府的規定。而更有一小段內容和《聯合報》一年前的報導一字不差。因為前述諸多疑點，若僅僅以這一紙「南海工作會議紀錄」認定台灣政府受美國指使發展生化武器，證據並不足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