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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沃爾特:伊以衝突未分勝負,但以色列永遠不可能成為地區霸權

6月18日,敘利亞大馬士革,伊朗飛彈飛過敘利亞上空。

斯蒂芬·沃爾特 (哈佛大學國際關係學教授)

文/斯蒂芬·沃爾特,翻譯/鯨生

以色列對伊朗發起了一輪大範圍、長距離的軍事打擊,是其旨在逐一消滅或削弱地區對手的最新行動。自2023年10月哈瑪斯發動襲擊以來,以色列發起了一場殘酷的戰役,意圖摧毀巴勒斯坦人作為一支實質性政治力量的地位;主要人權組織和眾多學界專家已將以色列的行動描述為種族滅絕。

通過空襲、手機/傳呼機炸彈陷阱及其他手段,以色列重創了黎巴嫩真主黨的領導層,空襲了葉門的胡塞武裝,轟炸了後阿薩德時代的敘利亞,旨在摧毀殘餘的武器庫存,並阻止其眼中的危險勢力在敘利亞施展政治影響力。而以色列對伊朗的最新襲擊,目標遠不止於破壞或摧毀該國的核設施。

從最低目標來說,以色列至少希望能夠終結圍繞伊朗核計畫的談判;通過刺殺伊朗高層領導人、軍事將領、外交官與科學家來癱瘓其反擊的能力;並且,如有可能,將美國深度拖入戰爭。

至於以色列的最大目標,則是希望削弱伊朗政權,直至其崩潰。

考慮到以上每一個行動至少都取得了部分成功——在短期內看來如此——我們是否應該將以色列視作一個地區霸權國家?如果對地區霸權的定義是「某一特定區域內唯一的大國」,以至於「沒有其他國家(或國家聯盟)能在全面軍事較量中組織起有效的防禦」,那麼以色列現在符合這一定義嗎?

如果符合,我們是否應該期待以色列的鄰國像其他面對霸權的國家那樣行事:「承認其強權,並在關乎霸權核心利益的事務上表示順從?」

乍看上去,這種情景顯得遙不可及。一個人口不足1000萬(其中僅約75%是猶太人)的國家,怎麼可能主導一個擁有數億阿拉伯人口,外加超過9000萬波斯人口的龐大地區?然而,考慮到以色列相比其鄰國擁有的諸多優勢,這一概念就顯得更為可信了。

以色列公民的受教育程度更高,愛國熱情強烈,並且通常由比阿拉伯鄰國更高效的領導人引領。以色列得到了富裕且具有強大政治影響力的海外僑民群體的慷慨而堅定的支援,歷史上也曾得到英國、法國等大國的寶貴援助。而其大多數阿拉伯國家對手則面臨各種內部分裂、動盪或政變,且因阿拉伯世界的內部紛爭而四分五裂。

此外,由於現代軍事力量更依賴對技術的掌握、訓練水準和指揮藝術,而非單純的數量優勢,以色列國防軍(IDF)的戰鬥力一直遠超其區域對手。現代戰爭日益依賴昂貴且高度精密的武器系統,則擴大了以色列的優勢。

儘管真主黨和哈瑪斯的軍事能力隨時間推移有所提升,但它們從未能威脅到以色列的國家生存,其破壞能力也無法與以色列對它們造成的破壞相匹配。以色列可觀的核武庫和久負盛名的情報搜集能力,更進一步鞏固了其優勢地位。

最重要的是,以色列獲得了美國廣泛且基本上無條件的支持;無論以色列做什麼,美國政府都予以力挺,並正式承諾維護以色列在軍事上相較對手的品質優勢。

如果失去美國的援助,這1000萬左右的以色列人或許能保衛自己的領土——別忘了他們擁有核武器——但幾乎不可能掌控周邊地區。

綜上所述,以色列主宰大中東地區的想法並未如看上去那麼荒謬。然而,將以色列視作真正的地區霸權國家卻是錯誤的。首先,地區霸權需要遠比鄰國強大,以至於鄰國不會對其構成任何重大安全威脅,甚至無需擔憂短期內會出現真正的競爭對手。

美國在20世紀初就獲得了這樣的地位:其他的大國勢力退出了西半球,該地區沒有任何國家或國家聯盟能夠接近美國的經濟實力與軍事潛力之和。

除古巴飛彈危機這一短暫的例外(涉及一個外部大國蘇聯向西半球運送核飛彈),自19世紀末以來,美國在西半球以內從未遭遇過重大軍事挑戰。這一特權地位使得華盛頓能夠將其外交和國防政策聚焦於歐亞大陸,旨在阻止其他任何大國在任何具有戰略意義的區域取得類似地位。

今天的以色列並未滿足這一標準。例如,胡塞武裝仍在頑強抵抗;雖然已對加薩和那裡的居民造成了嚴重的破壞與傷亡,以色列國防軍依然陷在加薩的泥潭中。以色列已顯著地削弱了真主黨和哈瑪斯的實力,但這兩者均非國家行為體,且從未對以色列的國家生存構成實質性威脅。

如今,沒有任何阿拉伯國家或國家聯盟能與以色列抗衡,但土耳其和伊朗均擁有可觀的軍事實力和龐大得多的人口;如果面臨全面戰爭,即使最終戰敗,它們也能各自組織起有力的防禦。這反過來意味著,以色列在做戰略規劃時無法完全忽視它們,也不能假設這些國家會對以色列俯首貼耳。

伊朗的持續抵抗清楚地表明瞭這一點:它近期對以色列襲擊的報復程度雖然不及自身蒙受的損失,但也絕非微不足道。這場衝突尚未結束。就算伊朗在最新一輪交鋒中落敗,也沒有證據顯示德黑蘭會甘願讓自身的利益從屬於以色列。僅憑這一條理由,以色列就談不上是地區霸權。

此外,以色列發動新一輪襲擊的全部理由,正是擔心伊朗有朝一日會獲得核武器。這裡的風險並非在於伊朗會用核武器攻擊以色列——那將是自殺式的行為——而在於一旦伊朗擁核,將會限制以色列在中東地區肆無忌憚地使用武力的能力。

如果以色列領導人認為,他們採取行動時不得不更加克制構成了一種風險,這恰恰表明他們並未享受到美國(世界上唯一真正的地區霸權)長期以來享受的那種「免于擔憂的安全」。

以色列近期在戰場上的勝利也未能解決更為根本的問題——巴勒斯坦人問題,他們在以色列控制的土地上約占一半的人口。

以色列優越的軍事和情報搜集能力並未阻止哈瑪斯在2023年10月殺害數百名以色列人;而以色列殺害超過5.5萬名巴勒斯坦人的回應,也並未令這場衝突更加接近政治解決。相反,巴以衝突嚴重損害了以色列的全球形象,甚至動搖了其長期盟友的支持度。

最重要的是,以色列仍嚴重依賴其美國保護者,美國提供了以色列攻擊鄰國所需要的絕大部分戰機、炸彈和飛彈,並持續提供外交保護。一個真正的地區霸權無需依靠他人來主宰周邊地區,但以色列卻需要。

由於國內強大遊說集團的影響,美國數十年來對以色列的支持堅如磐石;但近年來,美以關係已顯現裂痕,伴隨著美國自身實力地位的下降,繼續維繫這段關係可能會愈發困難。

而如果本輪衝突最終將美國拖下水,那麼更多的美國人——包括那些曾相信川普總統會讓美國置身事外的MAGA支持者——將會認識到,美國人為維繫美以「特殊關係」所持續付出的高昂代價。

最後,一個持久的地區霸權國家需要鄰國接受(有時甚至是歡迎)其主導地位。否則,這個霸權將時刻擔憂反對力量的死灰復燃,並被迫反復採取行動加以阻止。為使自身的特權地位被他國所接受,一個持久的霸權國家必須展現出一定的克制,正如美國前總統佛蘭克林·D·羅斯福通過對拉丁美洲推行「睦鄰政策」所展現的那樣。

值得記住的是,如拿破崙法國、納粹德國或舊日本帝國這樣的潛在地區霸權雖曾短暫取得主導地位,卻未能鞏固其成果,它們最終敗於更強大的反霸權聯盟之手。然而,以克制的態度對待鄰國並非以色列擅長的事情,而且該國的右翼政治勢力和宗教極端主義勢力的影響力日益增強,導致這樣的克制更加難以實現。

綜上所述,以色列遠未達到一個地區霸權國家的標準。筆者毫不懷疑,以色列領導人或許渴望獲得這一地位——為什麼不呢——但這將是他們永遠無法企及的目標。這也意味著,以色列要實現長遠的國家安全,最終取決於能否同鄰國(包括巴勒斯坦人)達成持久的政治解決方案。這再次提醒我們,持久的安全最終依賴於政治安排,而非僅僅依靠強權。

(原文發佈在美國「外交政策」評論網站,原標題:「以色列不可能成為一個霸權。」譯文僅供讀者參考,不代表觀察者網立場。)

連結:斯蒂芬·沃尔特:伊以冲突未分胜负,但以色列永远不可能成为地区霸权 (guancha.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