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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魯鄭:抗俄反美疏中,歐洲當下的外交策略為何如此「反常」?

3月2日,英國倫敦,在蘭開斯特宮舉行的會議上,與會領導人合影。

宋魯鄭 (中國旅法學者,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研究員)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宋魯鄭

對美國說不,歐洲繼續挺烏抗俄的原因

川普重返白宮之後,便迅速改變了對俄烏衝突的立場:拋棄烏克蘭並接受俄羅斯的核心條件。從地緣政治角度,按說歐洲追隨美國是最佳選擇:

一是歐洲自身的安全都要靠美國,更別說烏克蘭。美國退出,歐洲也無力填補力量真空。

二是這場衝突發生在歐洲,從安全到經濟都給歐洲造成了巨大損失,結束衝突也符合歐洲利益。

三是川普化的美國日益奉行單邊主義和「美國優先」,雙方已經在價值觀和利益上衝突,歐洲如果繼續支持烏克蘭,將和美國的矛盾進一步激化,這將使歐洲在大國博弈的世界中處於更不利的境地。不僅如此,衝突繼續將使得歐俄都不得脫身,這種形勢自然對中國最為有利。

四是衝突結束後,歐洲可以改善和俄羅斯的關係,擺脫安全和能源上對美國的依賴,它的外部地緣空間得到擴大。畢竟對於大國來說,僅依賴一方是相當危險的。歐洲此次被美國甩在一邊就是極大的教訓。

但現實卻是歐洲在英、法、德三大國的帶動下,擺出一副支持烏克蘭到底的姿態。除了外交上更加高調,還加大了對俄羅斯的制裁和對烏克蘭的援助。

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更是宣佈將實施8000億歐元的「重新武裝歐洲」計畫,為此不惜啟動歐盟《穩定與增長公約》有關豁免程式,也就是說軍費開支不計算於赤字,從而允許成員國大幅增加各自的國防預算。此項空前的措施幾天後就在歐委會首腦峰會上得到批准,隨後包括日本和澳大利亞在內的34國軍事官員齊聚巴黎商討支持烏克蘭,但美國卻未被邀請。

這種應對方式將歐盟置於前所未有的地緣困境:東有俄羅斯,西有美國。正如德國前外長費舍爾在法國媒體所說:「美俄軸心」對歐洲來說,是惡夢即將來臨。

歐洲如此反向應對,當然有其不得已的因素和深層考量。

第一,目前在歐洲各主要國家都是建制派執政,它們對二戰後形成的秩序、傳統價值觀信奉不已。

2024年川普以明顯優勢再度入主白宮,預示著美國的川普化已經是長期趨勢。川普奉行「美國優先」、「美國唯一」,無視大西洋盟友利益和西方的價值觀,支持歐洲的極右民粹主義,對戰後所謂的自由主義霸權秩序構成重大威脅和挑戰。因此歐洲這樣做並不僅僅要試圖挽救所謂的自由主義霸權秩序,也是要遏制自身的極右民粹主義崛起。

第二,歐盟是由主權國家組成的,凝聚力主要有二:一是經濟利益,二是價值觀。如果放棄價值觀拋棄烏克蘭,將影響到歐盟的穩定和存續。特別是直接和俄羅斯接壤的東歐國家、波羅的海國家,都將不得不另尋他路。

現在美國背離西方的價值觀,歐洲成為唯一的捍衛者,這無形中也提高了歐洲在世界特別是西方的吸引力和內部凝聚力。北美的加拿大有44%民眾要求加入歐盟,反對的僅有34%,就是這種效應的體現。

此外歐盟也認識到,即使它全力支持,烏克蘭也無法繼續打下去,在美國的壓力下妥協是早晚的事。現在烏克蘭在沒有恢復到2022年前疆界的情況下,不得不接受美國的停戰要求就是如此。也就是說,美國付出失去道義的代價,歐洲卻收穫了道義和停戰。

第三,歐洲已經意識到美國早晚會離開,即使民主黨再度執政也改變不了這個趨勢,歐洲需要學會依靠自己。現在川普的行為也令歐洲內部有了難得的共識,因此法國一向宣導的戰略自主、共同安全和歐洲主權成為歐洲各國共識。

歐洲為什麼還沒有轉向中國?

歐洲既然一方面繼續對抗俄羅斯,另一方面也對美國說不,放眼全球的重要地緣力量就只剩下中國了。

一是其他國家尚無法成為一極,而且它們還在竭力避免和美國對抗,不可能為了歐洲和美國翻臉。特別是法國和歐洲寄予厚望的印度,更和俄羅斯具有全天候性質的戰略關係:俄羅斯是印度獨立後唯一沒有發生過任何對立、一直保持戰略盟友關係的大國。

二是中美戰略博弈是當今國際關係的主線,不可調和。中國即使在原則問題上妥協,但只要實力還在,美國也不會放過。中國需要歐洲和一切力量來對沖美國的壓力,所以儘管美國將歐洲排除在談判桌之外,但中國卻明確支持烏克蘭問題上歐洲不可或缺。歐洲聯手中國,代價低、見效快,更易打中美國的軟肋。

在這種情況下,歐洲唯一合理的地緣應對之道是轉向中國。然而令世界費解的是,到現在歐洲仍然沒有任何行動,哪怕口頭上都沒有。以致于歐洲創造了當今世界上罕有的地緣政治現象:抗俄反美疏中。

這主要有六點原因。

第一,歐洲對美國仍存在幻想,還在竭力勸說美國改弦易張。法國總統、英國首相、波蘭總統、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紛紛前往美國,就是這一心理的體現。馬克宏甚至勸美國不可能和中國、歐洲同時打貿易戰。言外之意,我們是盟友,要想贏得和中國的競爭就需要和歐洲合作。

第二,川普到目前還沒有對歐洲核心利益造成真正痛徹心扉的傷害,更多的還僅停留在口頭上的威脅和政策宣示。

歐洲核心利益有兩個,首先當然是安全。川普對俄政策變化雖然對歐洲的安全有重大不利影響,但目前和俄羅斯的談判只是剛剛開始,還沒有形成協議。如果以美國和烏克蘭稀土資源談判為例,一開始是完全不平等條約,到最後談出來的卻是尚可接受的結果。美俄談判最終結果是否是同樣的情況,以法國為核心的歐洲仍在等待。

其次則是制度的合法性。川普2.0一個很明顯的變化是開始打價值觀牌。這集中體現在馬斯克和副總統范斯對歐洲主要大國內政的干預,即對極右民粹主義的支持。由於德國今年2月舉行大選,他們主要把精力放到攻擊德國傳統政黨和支持極右選擇黨身上。范斯在德國慕尼克安全會議上批評歐洲不民主、限制新聞自由、違背法治以及會見極右政黨領導人,都是挑戰歐洲制度的合法性。馬斯克則通過視頻參加了選擇黨的競選啟動儀式,還稱選擇黨是德國的「最大希望」,是「唯一能夠拯救德國的政黨」。但最終沒有形成實質性的傷害,德國大選仍然是傳統政黨獲勝。

第三,自川普第一任期起就把中國當作頭號威脅,認為是美國有史以來面對的最危險且勢均力敵的對手。所以認為可以綏靖之法以拖待變,判斷川普早晚會把主要精力轉向中國,中國也肯定會反擊,這在法國和歐洲是相當普遍的看法。到那時,美國或會放過歐洲甚至需要歐洲的支援,而且中國也更需要歐洲。不管面對哪一方,自己都將處於最有利的談判位置。

歐盟外交政策負責卡婭·卡拉斯喊話美國,美歐貿易戰,「在一旁看笑話的是中國」。

第四,歐洲仍然不相信「美國的川普化」是長期趨勢,認為最多再忍受四年,民主黨重返白宮就可以完全逆轉當前的形勢。

第五則是多年來歐洲主要大國輿論界對中國的妖魔化,把中國歸於俄羅斯、北韓和伊朗行列。所以和中國合作既不符合政治正確,從心理上也難以接受。以中法關係為例。根據民調,對中國不認同的立場從本世紀初的40%左右上升到2020年的70%,同一時期美國也僅為73%。在這種情況下,即使面對法國媒體所稱的巨大挑戰「美俄軸心」,法國到目前仍然是拒絕打中國牌。

第六,面對俄羅斯和美國,歐洲認為並不需要中國。對俄羅斯,歐洲認為中國不可能放棄相關利益,不會為了歐洲犧牲中俄關係。對美國,中國盡力避免與美國攤牌,也不會為了歐洲利益而增加和美國對抗的因素。

所以目前對美國最強硬的歐洲政治人物是法國前總統奧朗德,但也只是提議堅決回擊,打痛美國,造成重創。特別是他已經對美國放棄幻想:「美國總統只懂得權力平衡,歐洲不應該希望哄著川普,也不應該試圖說服他」,「川普渴望脫離歐洲,擺脫自第二次世界大戰至今的跨大西洋關係」。他更警告:美國不再是我們的盟友。儘管如此,他也沒有提議和中國聯手。奧朗德擔任過總統,不可能不知道地緣政治以及中國牌的效果。

奧朗德的言行也體現了歐洲沒能轉向中國的最後一個因素:即法國對華關係失能。

法國沒有發揮引領歐洲走向中國的原因

今天歐洲抗俄反美的同時並未聯中,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歐盟核心國家法國在新的兩極格局下無法打中國牌,也就無法引領歐洲走向中國。

作為中等規模的國家,法國非常擅長在兩極世界發揮平衡作用,以此獲得世界一流大國的地位。冷戰初期,遙遠的中國和法國在文明和制度上都不同,經濟互補性也不強,也還沒有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但法國卻以罕見的戰略高度、遠見和勇氣與中國建交,堪稱外交上的核彈。同時法國也大打蘇聯牌,在退出北約軍事指揮機構的同一年,戴高樂總統就訪問蘇聯,成為第一個到莫斯科的西方領導人,可謂在大國間長袖善舞。

後來冷戰結束,世界一度進入單極世界,法國在全球的平衡作用不復存在,其在全球的戰略地位下降。按說現在中美「兩極」世界重新來臨,正是法國重振冷戰雄風之時。特別是中法建交已經進入第二個甲子年,其基礎和起點與當年完全不同。

然而對歐洲有重大影響力的法國,卻並沒有帶領歐洲走向中國。我們解讀法國的行為,也可以理解今天歐洲的選擇。

根本的原因在於,中美「兩極」和冷戰時的美蘇兩極有著本質的不同。

1954年6月19日,周恩來總理在中國駐瑞士大使館與時任法國總理皮埃爾·孟戴斯-弗朗斯討論中法建交事宜。

一是中國迅速崛起之後,並沒有像蘇聯一樣對外輸出意識形態,也沒有發動代理人或自己直接下場的戰爭,更沒有組成集團和美國進行對抗,中國也基本支持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美國把中國視為威脅,僅僅是因為中國的發展客觀上有可能取代它的霸主地位。蘇聯的公開政策就是要戰勝美國,讓全球都施行它的制度,這對美國是生死之戰。中國則最多令美國成為全球第二,並非生死威脅。

因此今天的中美之間儘管是戰略博弈,但雙方的關係依然有相互依賴的一面,國際事務也有很大的合作空間。比如2024年中美貿易額接近7000億美元,兩國經濟聯繫並未切斷。就是奉行單邊主義的川普二度當選,他也公開呼籲中國協助結束俄烏衝突。美國對華政策,包括貿易戰、科技戰的主要目的,仍然是阻撓中國的發展而不是和蘇聯一樣完全的零和對決。

這個特點使得法國無法發揮冷戰時的平衡作用。法國能在冷戰時放「外交核彈」,就在於它一方面屬於資本主義陣營,但同時又對美國說不,從而使得蘇美兩大陣營都不得不爭取它的支持而對之容忍讓步。但中美競爭並不是兩大陣營的較量。所以儘管中美博弈是國際關係的主線,但在拜登執政時,它組建的AUKUS、四方安全對話(QUAD)、印太經濟框架(IPEF)以及傳統的五眼聯盟沒有一個歐盟國家。美國反而借成立AUKUS搶走了法國和澳大利亞間的600億美元潛艇大單。《通貨膨脹削減法案》也完全無視法國和歐洲的反對和利益。川普執政,更是敵友不分,對歐盟和中國一視同仁。

第二,中國儘管沒有以蘇聯那種控制其他國家的集團對抗的方式面對美國,但中國卻通過經濟方式和全球多數國家構成了事實上的經濟命運共同體。

比如中國力推的「一帶一路」倡議,已有150多個國家、30多個國際組織加入進來。相應地,中國已成為15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主要交易夥伴。2023年,中國實際使用外商直接投資1633億美元,保持全球第二大外資流入國地位;2023年,中國對外直接投資流量1772.9億美元,占全球份額的11.4%,連續12年居全球前三,已經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

中國製造業占全球的比重高達31%,是美國的兩倍,等於美國、日本、德國、韓國的總和。世界多數國家依賴從中國進口汽車、家用電器、消費電子產品及其他製成品。

美國的傳統盟友歐洲,對中國的依賴也是多方面的。比如中國供應歐盟98%用量的稀土、97%的鋰、93%的鎂,這些都是半導體、電動車電池、太陽能和風力發電等產業的關鍵原料。

所以在當今世界上,除了民進黨當局之外,包括美國的盟友,沒有一個國家或地區完全站在美國一邊,都在竭力避免選邊站。

這對法國的影響在於,幾乎所有的國家都不得不和中國保持密切的關係,法國不管怎麼做,也不會是獨一無二的,其重要性也都會被稀釋,不會出現冷戰時法國作為第一個和中國建交的西方大國那樣的巨大紅利事件。

三是美蘇冷戰的主戰場是歐洲,因此,歐洲國家的重要性就凸顯出來。身在歐洲的法國,其重要性對東西方陣營都是不言而喻的。但今天中美戰略博弈的主戰場是亞洲,從戰略角度,歐洲對美國的重要性下降,中國周邊國家的重要性則大幅上升。

今年2月底,法國核動力航空母艦「戴高樂號」在南海與菲律賓軍隊舉行了軍事演習,並停靠蘇比克灣和馬尼拉。

因此,處於歐洲的法國對於美國遏制中國的戰略重要性相對下降,中國也更看重周邊國家的外交作用。

對於中美來講,它們的外交戰略都是針對對方的。中國所做的一切主要是服務於對美博弈,美國也是一樣。因此,這也同樣決定了在中美「兩極」格局下,法國很難從中美對抗中謀取到冷戰時那樣的巨大利益,也就很難在對華關係上有大的作為。

當然法國畢竟還是世界性大國,它的行為對中國也還是有戰略意義。面對川普,法國挺身而出帶領歐洲支持烏克蘭,積極宣導戰略自主、共同防衛和追求歐洲主權,歐洲不僅沒有站在美國一邊,相反雙方正在分離。

這對中國有兩重戰略意義。一是面對美國全力遏制,中國深知歐洲的戰略重要性,也清楚歐美大西洋聯盟歷經二戰和冷戰考驗,非常堅固。因此長期以來,中國的戰略目標只是歐洲不要完全追隨美國對華政策,現在歐洲在法國的推動下已經大大超出了中國的戰略期望。

二是法國帶領歐洲毫不動搖地支持烏克蘭,並不僅僅使得歐美矛盾日益激化,還使得歐俄都難以很快從衝突中脫身,中國繼續置身事外。

這兩大結果使得中國處於更加有利的地緣政治形勢,儘管法國只是為了自已,中國也無需投桃報李。從中國的角度,既然不做什麼歐洲已經主動實現了中國的戰略目標,中國也就無需再主動向歐洲靠攏。

正是由於以上原因,才出現當今地緣政治極其罕見的一幕:歐洲既和俄羅斯對抗,也對美國說不,同時還拒絕和中國聯手。只是這種格局難以持久,歐洲也無法承擔這種地緣政治代價。在很快的將來,它要麼改變和俄羅斯與美國的關係,要麼必然轉向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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