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政:沒有什麼大棋局,只是一個被「項目管委會」主導的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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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子政
2月果然是高潮之月,最後一天,兩個世界級著名演員,圍繞世界級政治熱點,在美國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奉獻了一場無與倫比的語言類節目表演,並毫無懸念地掀起了一場全球媒體大狂歡。
政治竟然變成這樣了嗎?如果是真實情況的呈現,是當事人錯把原本閉門談判的內容不慎公開了出來,那麼,如此重大的事務,涉及一國之命運和上百萬人之生命的危機,就是用這種語言、這種態度、這種方式處理的嗎?如果根本就是心照不宣的當眾表演,是不約而同地借題發揮,背後的劇本和潛在的台詞各取所需,那麼,演員們的水準已經如此之高了嗎?如此公開地戲弄全球吃瓜群眾,他們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無論是哪種情況,或者兩種皆有,既然成了一次全球事件,事情的性質就不能全由他們自己來定義了。國際政治的理論和實踐,都需要隨之調整。
湊巧的是,在這場超級鬧劇之前的2月19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傑佛瑞·薩克斯在歐洲議會做了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講。與喜劇政治的表演恰成對立的兩極,薩克斯教授這場緊貼基本事實和基本邏輯並結合了個人親歷和深刻洞察的演講,代表了這個世界嚴肅政治的悠久傳統和良心學者的問政功能,為理解當前國際形勢的亂象提供了很好的透視方式。
薩氏在演講中開宗明義,通過他的第一手觀察和思考,直指問題的核心:過去30多年來世界上一系列危機事件,「不僅包括烏克蘭危機,還有1999年的塞爾維亞,中東的戰爭——包括伊拉克和敘利亞,非洲戰亂——包括蘇丹、索馬里和利比亞」,全部都是美國領導並引發的。
為什麼會這樣?他解釋道,「伴隨著蘇聯解體,美國開始認為自己現在主導了世界,美國不需要理會任何人的觀點、紅線、關切、安全利益,或任何國際義務,也不必遵守聯合國框架。」「美國掌握全域,……我們可以為所欲為,我們將清理前蘇聯地區,我們會消滅其剩餘的盟友,像伊拉克、敘利亞這樣的國家都將被推翻。」「美國決定,單極主義意味著北約將一步一步地從布魯塞爾擴展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符拉迪沃斯托克)。北約東擴永無止境。這將是美國的單極世界。」
為什麼很多人不相信?他解釋道:「因為美國告訴你們的關於此事的一切都是謊言,但檔案清晰無誤。」
以上這三點,是薩氏特別針對歐洲人說的,其實並無太多新意。世界上具有反美傳統的國家不在少數,從「美國很壞」這個基本假定出發,普通人也都會同意上述論斷。
「項目」和「項目管委會」
但薩氏並不是為了重複這些一般觀點來做演講的。這篇演講中最值得重視的,是他指出了這樣一個深層現實:30多年來,這些導致了重大地緣政治危機、動輒死傷上百萬人並花費上萬億美元,甚至觸碰到了世界大戰及核戰爭紅線的衝突事件,很多並非如外人認為的是美國這個國家的戰略行動。瞭解內部情況的人才知道,實際上都是由極少數人設計主導並持續推進的一些帶著個人動機和行事風格的「項目」(Project)。
他指出,2001年「9·11」事件之後,小布希總統獨自決定了在未來五年內發動七場戰爭,在多個中東國家實現「政權更迭」的目標。於是2001年9月20日擔任北約最高指揮官衛斯理·克拉克將軍走進五角大樓,接受了這些戰爭檔。這些看似由美國主導的戰爭事實上「都是內塔尼亞胡的戰爭」。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就是「一場為以色列而發動的戰爭」,是由時任美國國防部常務副部長的保羅·沃爾福威茨、國防部政策副部長的道格拉斯·菲斯等少數幾個人與內塔尼亞胡共同協調的一個專案。
除此之外,蘇丹是另一個相關專案。他說,「軍事行動耗資巨大,它們需要裝備、訓練、基地、情報和資金,這些都來自大國,而不是來自地方叛亂。南蘇丹並沒有在這場部落衝突中戰勝北蘇丹或蘇丹。這是美國的一個項目。……是單極世界遊戲的一部分。」
與大中東地區這種時間跨度幾十年的短期專案相比,北約東擴則是一個帶有戰略牽引作用的長期項目。他認為,該項目最初的設想甚至可以追溯到19世紀大英帝國時代,21世紀的美國接過了這個設想。他說,「於是,這個項目在30年前啟動了,直到昨天可能仍在延續。烏克蘭和格魯吉亞是這個項目的關鍵。」「其設想是烏克蘭、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土耳其和格魯吉亞將作為黑海國家,通過封鎖黑海剝奪俄羅斯的任何國際地位,從根本上使俄羅斯不再成為一個地區強國。」
這是作為一流學者的薩氏為世人提供的一個有用的認知工具。若與米爾斯海默那套不管各國具體情況如何、一味強調權力最大化抽象規律的「現實主義」理論相比,薩氏的「項目」理論顯然更能深入複雜世界的現實。因為這種認識方式不僅為理解每一場危機和衝突的具體原因打開了探求空間,也更便於對事態的未來走向進行合理的預測。
運用薩氏的「項目」理論,人們可以得到這樣一個更真實的圖景:美國在通過冷戰勝利獲得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全球地位之後,在耀眼的光芒之下,「燈下黑」的現象發生了,一群投機性的政治人物借用美國的光輝作掩護,在其不受監督的內部,啟動了一系列混合了野心、陰謀、私利和其他不可告人之事的具體「項目」。
這些「項目」得以公開進行,依靠的是由智庫、媒體和政客們共同開動的謊言機器,有了謊言機器不斷製造出成套的高尚說辭,這些在很大程度上由私人小集團所運營的項目,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調動所需的國家資源了,包括美國在軍事、經濟、金融、科技和文化等各方面的巨大資源。
薩氏說,1997年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撰寫的《大棋局》就是美國政府向公眾解釋決策的方式,「這正是此類書籍的作用」。他提到,2014年烏克蘭「顏色革命」期間,時任美國助理國務卿的維多利亞·紐蘭和美國駐烏克蘭大使傑佛瑞·派亞特之間的電話被監聽錄音並公佈在互聯網上,通話中的「去他媽的歐盟」成了一句「名言」。
薩氏像教訓小孩子一樣對著歐洲議員們發問:「一場自發的尊嚴革命?女士們先生們,請問,這些媒體是從哪裡來的?這些組織從哪裡來的?這些大巴從哪裡來的?這些被召集的人從哪裡來?你們在開玩笑嗎?這是一個有組織的計畫……」
他還透露,2021年12月15日他和白宮安全顧問傑克·沙利文通了一小時的電話,「我懇求他,傑克,不要打仗,你可以避免戰爭;你只需要說,北約不會接納烏克蘭。他對我說,哦,北約不會擴張到烏克蘭,不用擔心。我說,傑克,公開說出來。他說,不,我們不能公開說。我說,傑克,你會因為一件根本不會發生的事情而發動戰爭。他說,不用擔心,傑夫,不會有戰爭的。」
所有這些事例,都是各個秘密專案在進行過程中極少幾個正好被薩氏瞭解到的片段,而絕大部分其他細節,是永遠不會被世人知道的。「美國政治體系是一個形象化的體系,每天都在操縱媒體,是一個公關體系。」薩氏如是說。
一個超級大國的政府,被一大群私人小集團通過各種「項目」所包圍和「圍獵」,從服務於整個國家和全體人民的政治機構,蛻變成了專門服務於這些秘密專案的「專案管委會」,這就是薩氏「項目」理論透視之下的今日美國。
在薩氏看來,這些打著國家旗號、透支國家資源、甚至得到國家背書的,實質上卻是服務於少數人個人野心的「項目」,簡直是把包括美國人民在內的全世界人民當傻瓜耍,「你們在開玩笑嗎?」他在演講中多次反問。
為什麼是美國?
那麼問題來了:所謂的西方集團,各國實行的政治制度都差不多,都是金權至上、資本邏輯,是不是都已經發生了這種蛻變呢?都已經淪為了大小私人集團的「專案管委會」?
僅從目前愈演愈烈的美歐衝突情況來看,即可基本肯定地回答。也許在薩氏演講時,歐洲議員中就有不少人會私下承認,我們這裡其實也一樣,程度不同而已。
如此來看,美歐這些政治領袖在台前的表演,時而互相支持,時而又互相拆台,也就有了另外的解釋:不過就是各自所代表的「項目」不同,進展不同,預期不同,導致了立場的頻繁變化。這個問題暫且不做深入討論,畢竟美國的問題最突出,還是重點對它的特殊性進行分析。
正如薩氏所說,30多年來的這些「項目」,或者是在冷戰後才剛「立項」的短期專案,或者是在冷戰後又重新復活的長期項目,總之,都是與美西方贏得了冷戰勝利這個歷史性大轉折有關。回顧地看,從1989年法蘭西斯·福山的「歷史的終結?」一文開始,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裡,關於美國的歷史定位和世界定位,在美西方的輿論界有一個步步升級直到頂峰的過程。
1990年底,專欄作家Charles Krauthammer在其發表在《外交事務》上的一篇文章中,第一次使用了The Unipolar Moment這個詞,他寫道,「單極時刻已經到來,這是美國塑造世界的時刻。沒有哪個國家或聯盟能與其權力匹敵。」
1992年版克林頓政府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寫道:「美國必須繼續作為自由世界的燈塔(Beacon of the Free World),促進民主與自由市場,作為新國際秩序的基石。」「燈塔國」的稱號由此而來。燈塔是價值觀的象徵,意思是美國不僅依靠實力領導世界,更依靠價值觀領導世界。除了美國之外,世界上沒有第二個這樣的國家。緊接著「美國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的論調出現了,提出者認為,一個新的美國治下的和平正在浮現,美國是全球穩定的保障者。
到了90年代後期,隨著美國綜合實力的進一步增強,「霸主」一詞成了公開化的表達,《外交事務》1996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寫道:「美國是全球霸主(the Global Hegemon),不僅靠強迫,更因各國對其力量與理想的認同。」
1997年美國國防部《四年防務評估報告》宣稱:「美國將保持絕對的軍事優勢(Absolute Military Preeminence),以有利於我們的方式塑造國際安全環境。」時任美國國防部長的柯恩同年在國會聽證會上表示,「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對手的世界(A World Without Peer),美國的力量為所有追求自由與穩定者提供保障。」
就這樣,從哲學上的「歷史的終結」,到文化上的「自由的燈塔」,從軍事上的「絕對優勢」,到政治上的「全球霸主」,頭頂著所有這些光環的美國,不僅成了當代世界最強大的國家,而且成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國家。1998年時任法國外長的于貝爾·韋德里納又為美國製造出一個新詞「超強國家」(Hyperpower),他的原話「我們必須面對一個超強國家的現實——一個在軍事、經濟、技術、文化各領域都佔據主導的國家。」隨後被美國媒體廣泛引用。
這樣看就清楚了。既然是擁有「絕對優勢」的「超強國家」,既然是「沒有對手」的「全球霸主」,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做呢?薩氏在演講中提到,1991年時任德國副總理的漢斯-迪特裡希·根舍、時任美國國務卿的詹姆斯·貝克在與戈巴契夫會談後公開表示:「北約不會向東擴張,我們也不會利用華約解體的機會,以及我們理解這是一個具有法律意義的語境,而不是一個隨意的語境。」
但是在此後的二十多年裡北約卻肆意地連續多次東擴,終於引發了今天的嚴重危機。平心而論,這不是簡單的食言或欺騙,畢竟經歷了長達十幾年的自我封神,以至於到最後連自己都被自己的謊言欺騙了,此美國非彼美國,此北約非彼北約了。
1997年後擔任美國國務卿的瑪德琳·奧爾布賴特是整個事件的象徵性人物之一。此人是捷克裔猶太人,個人經歷中包括1939年因躲避納粹而逃亡英國以及1948年因躲避共產主義而逃亡美國。依仗著她所歸屬的那個已被捧上天的美國,「北約東擴」甚至成了她個人的政治抱負:「對我來說,這是個人情感——看到我的祖國加入北約是夢想成真。」「我把北約視為本可以拯救我家族捷克斯洛伐克的盾牌。」
在1998年接受NBC採訪時她再次提高了美國的定位,將美國稱為「不可或缺的國家」(The Indispensable Nation),因為美國「站得更高,看得比其他國家更遠。」所以,關於北約東擴,她看到的「專案」前景是這樣的:「北約東擴是為了確保歐洲穩定並擴大民主區域。」「是鎖定冷戰結束成果的方式。」
30多年來出現在美國政府周圍的各種「項目」,就是伴隨著美國這一空前絕後的自我神化過程產生的。美國頭上的光環越是耀眼,這些「項目」的骯髒和醜惡越是無人揭露。不僅如此,一些原本只是雞犬之流的人物,也都隨著教主的升天化身成了「十二金仙」,非法的自營「專案」也都不受質疑了。
這就是美國政府變身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項目管委會」的前因後果。在長達30多年的時間裡,被「項目管委會」所主導的美國,正是為了這些「項目」而把世界推到了全面戰爭的邊緣。最後物極必反,終於引爆了國內的「川普革命」。
川普會改變什麼?
興起於2016年美國大選年的「川普革命」,就是以反對美國的全球主義路線、重建已被嚴重透支的美國為號召的。川普無法像薩克斯這樣建立一個理論化的認知框架,但他的「排幹沼澤」「常識革命」「少管閒事」「讓美國再次偉大」等口號,矛頭也正是指向了那些藏身在權力體系「沼澤」中、打著違反常識的虛假旗號、在世界各地推進私人「專案」、幹著透支美國國力服務於私人小集團利益的各個「項目」團體。
歷經了四年的建制派復辟,「川普革命」再次捲土重來,第二任期的就職演說開宗明義:「我們不會再讓自己被別人佔便宜了。在川普政府執政的每一天,我都將把美國放在優先地位,就是這麼簡單。」
對照著20世紀90年代那個封神升天的十年,今天的美國,恍如隔世了。首先是那個曾經「沒有對手的世界」從眼前消失了,早在幾年前中國就已經被定位為Near-to-Peer的頭號競爭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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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也不提了,在川普眼中,「瞌睡喬」領導下的美國不要說格局和眼界,甚至連「常識」都沒有,不僅「無法應對國內簡單的危機局面」,而且「跌跌撞撞地陷入國外各種持續不斷的災難性事件之中」。
最後,「全球霸主」和「超強國家」的王冠,肯定也無法再頂在頭上了,新晉國務卿魯比奧明確地說:「二戰後,我們像全球政府一樣解決所有問題,那種情況結束了。」在1月30日他宣稱:「世界單純只有一個單極力量不正常,那是冷戰結束的異常產物。我們正回歸一個多極世界,多個大國分佈在地球的不同部分。」新政府一個多月以來的所作所為,證明此話當真。
美國的這次大變身,是以川普的方式表現出來的,雖然世界各國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真到了言行一致的時候,還是會措手不及,也難免會疑竇叢生。
因為這裡存在一個根本的問題:作為一個房地產商人出身的總統,並且在國際政治活動中也公開以商人本色自居,處處拿出「一切皆可交易」的姿態,他的這場表面上轟轟烈烈的「革命」,除了成為另一個私人集團的另一個「項目」,還能是別的什麼呢?
當川普把MAGA口號做成了爆款商品,把MAGA粉絲變成了上市公司和加密貨幣平台股東,用MAGA作為股市代碼,把「TRUMP45」開成紀念品商店,把TRUMP酒店和高爾夫球場標誌為MAGA的基礎設施象徵,在全世界的眼中,這場革命不是另一個商業「項目」又是什麼?
當他把加征關稅、脫鉤斷鏈、技術搬家、製造業回流等統統當作國家間的交易手段,試圖以此來解決美國自身的財政問題,在全世界的眼中,美國這個國家不是一個超級商業項目公司又是什麼?
如此說來,在處理國際事務方面,他希望結束哪些戰爭、繼續哪些戰爭、退出哪些組織、重構哪些組織,除了從商業專案方面考慮,還有什麼別的考慮?
回到兩天前發生的這場鬧劇。川普顯然很不認可北約東擴這個源自大英帝國的長期項目,因為該項目時間尺度長達百年,短期內看不到收益,與他眼下以四年為一個階段的MAGA運動聯繫不起來,所以他要果斷關停止損,不惜割肉。但是由於前任政府的前期投入太大,川普又想從戰後安排中再撈回一些本錢,例如通過礦產協議之類的東西,弄回多少是多少。
這個基本邏輯是公開的,川普本人及其幕僚都以不同方式多次表達過了。在澤倫斯基來訪期間,東道主希望來賓當著全球媒體的面對於這個短期專案的邏輯給予認可,不要再說那些虛無縹緲的政治大話,因為那些話都是長期專案邏輯所需要的包裝,現在不需要了。結果,雙方在這個根本點上沒有形成默契,鬧劇就出現了。
可以認為,川普最終改變不了什麼。在可預見的將來,美國仍然會作為一個被「專案管委會」性質的政府所主導的國家出現在世界舞台上。任何一個與之打交道的國家,都要認清這一點,尤其要瞭解當屆「項目管委會」在各個「項目」安排上的輕重緩急,否則就是鬧劇的反復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