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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亞文:美國決策失誤如此致命,布里辛斯基之「過」?

布里辛斯基所著《戰略遠景》

程亞文 (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

眼下當人們熱衷討論烏克蘭危機時,總是繞不開美國政界、戰略界的一位重要人物——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茲比格涅夫·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1928-2017)。

布里辛斯基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指出烏克蘭的重要性,「沒有烏克蘭,俄羅斯就不再是一個歐亞帝國。少了烏克蘭的俄羅斯仍可爭取帝國地位,但所建立的基本是個亞洲帝國」。他也曾將歐亞地區稱為「黑洞」,預言歐亞大陸的「黑洞」將吸附一切對該地區覬覦的大國勢力,激化當地錯綜複雜的形勢。這些被政界、戰略界、甚至媒體所津津樂道的觀點,似乎也在現實中一步步自我驗證,也因此布里辛斯基被稱為「預言家」。

布里辛斯基瞭解歐亞政治,也熟悉中國事務;他用「完美」的理論為美國設計了一套地緣政治鬥爭框架,這些理論深刻影響了美國的長期國策。

13年前,布里辛斯基發佈新書《戰略遠景:美國與全球權力危機》(Strategic Vision: America and the Crisis of Global Power)。該書旨在回答四個問題:一,全球力量由西到東轉移的背後有何種含義,如何受到人類政治覺醒新現實的影響?二,為什麼美國的全球訴求在減弱,國內國際地位的綜合下降是否是不祥徵兆,美國人又是怎樣浪費了冷戰結束後難得的全球機會?三,如果美國在2025年前衰落,對地緣政治將產生什麼後果?中國會不會取代美國的核心位置?四,為使西方更加充滿活力,並吸引正在崛起的東方合作,美國以復蘇為主旨的長期地緣政治目標應怎樣設定?

不過,布里辛斯基高估了美國的實力,也高估了美國的魅力,更低估了歐洲的軟弱性。本文為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程亞文教授于2012年撰寫的《戰略遠景》一書的書評,剖析布氏的思想理論架構,總結其要意,找出其理論與現實間的差距,有助於我們從更長期的視角把握美國對外政策。儘管文章已發表十餘年,但如今讀來仍頗具啟示。觀察者網轉載此文,供讀者參考。

【文/ 程亞文】

美國戰略界的元老、卡特時期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茲比格涅夫•布里辛斯基,最近出了一本新書《戰略遠景——美國和全球權力的危機》(Strategic Vision:America and the Crisis of Global Power),對美國目前的處境盡露憂懷,並因此殫思竭慮,為美國長遠未來的全球領導地位畫了一張新藍圖。

這本書的部分內容已在美國《外交事務》雜誌今年 1/2 月號上登載,標題為《平衡東方,升級西方——動亂年代的美國大戰略》,他的基本看法,是柯林頓和布希消耗了美國國力,因此美國要採取一些補救措施,盡力做到「平衡東方,升級西方」,這是動盪時代的美國大戰略。這張方子管用嗎?筆者卻滿是懷疑。

自打20年前在軍校讀書始,布里辛斯基的各種回憶錄和公開出版的策論,就已是筆者的案頭必備書,幾乎無一遺露、凡有版者皆曾閱讀。無論是卸任不久所作的《實力與原則》、1986年的《競賽方案——進行美蘇競爭的地緣戰略綱領》(以下簡稱《競賽方案》)還是1993年的《大失控:21世紀前葉的全球動盪》(以下簡稱《大失控》)、1997年的《大棋局——美國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緣戰略》(以下簡稱《大棋局》),都給筆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對這位戰略家的立功立言,筆者一向都心仰慕之。布里辛斯基典型體現了由學者而為政治家的美式「旋轉門」從政模式,是美國社會開放性的表現。布氏著作一般都論題宏大、視野開闊、邏輯嚴謹,極顯戰略理論之悠美。還記得十餘年前閱讀《大棋局》時,對該書地緣戰略視野之宏偉博大、理論之精緻縝密,情不自禁傾倒敬佩。

然而,敬畏往往因為距離。對布里辛斯基其人其文瞭解越多,卻也越清晰感受到布氏在戰略理論上的「完美」,給美國決策者所帶來的有時卻是致命的「失誤」。更清晰意識到這個問題,是閱讀聯邦德國前總理赫爾默特·施密特的《偉人與大國》,這本回憶錄在談到20世紀下半葉以來的美國領導人與政治家時,對1978-1982年在位的卡特總統及其安全顧問布里辛斯基,令人意外評價甚低。

與中國有不少人對布里辛斯基奉若神明不同,同樣自稱是現實主義者的施密特,對布里辛斯基卻滿是冷嘲熱諷。比如,對蘇聯入侵阿富汗後,布里辛斯基手持衝鋒槍站在阿富汗邊界拍照的行為,施密特就大不以為然,認為美國對蘇聯的威嚇,所起到的只能是反作用,沒有什麼實質意義。

不過,對美國當政者、學術界及海外信徒來說,布里辛斯基卻是手持神燈的天人,其戰略理論融麥金德的陸權中心說、斯皮克曼的邊緣地帶論、喬治·肯南的遏制主義於一爐,而又開陳出新,為美國與蘇聯爭霸及成為唯一超級大國後強化全球領導地位,進行了一系列獨具匠心的設計,足以指點迷津、引領未來。

有人說布里辛斯基將現實主義和地緣政治理論昇華到了一個超越既往的新境界,乃是戰略思想界的「莫札特」,高深的戰略問題經他十指彈奏,立馬蹦跳出令人目眩的觀念音符,諸多精思妙想集視野之廣闊、洞見之深刻、論述之厚重於一身,仿佛迥旋不絕的華采樂章,久之還能清晰聞見其悅耳脆響。

布里辛斯基的地緣戰略理論無疑十分「抓人」。在1986年出版的《競賽方案》一書中,作為已經卸任的政治家,他仍苦心孤詣為美國當政者出謀劃策,指出美蘇競爭「仍然是海洋大國和占支配地位的內陸強國之間的衝突」,「美國是英國(以及早些時期的西班牙或荷蘭)的繼承者;而蘇聯則是納粹德國(以及更早一些時候的德意志帝國或拿破崙一世的法國)的繼承者」(《競賽方案》,9頁)。海洋國家不僅要謀求控制海洋,而要利用海上航道投送力量,在大洋彼岸建立具有政治和經濟影響的海外飛地;而內陸大國則謀求對大陸的統治,並以陸地為依託想方設法阻止來自大洋的入侵者借海上航道由海入陸,這兩種地緣政治力量間的衝突往往曠日持久。

美國是海洋國家,布里辛斯基的地緣政治理論當然要為美國「借海上陸」服務。在布氏寫作《競賽方案》的時候,時任美國總統雷根宣稱蘇聯是「邪惡帝國」,並以「星球大戰」計畫拉開了美蘇軍備競賽的新篇章。雖為民主黨人,布里辛斯基卻贊同共和黨總統的對蘇戰略,他要告誡或指點共和黨當政者的,是美蘇爭奪雖然是全球範圍的,但其中心和重點卻在歐亞大陸——這是世界的中心大陸,世界大部分的土地、人口和財富都在這一地區。

這不諦是英國地緣政治學家麥金德歐亞「支軸地區」論的翻版,他的著名地緣政治格言是這樣三句話:誰統治了東歐誰就可以控制中心地帶;誰統治了中心地帶誰就能控制世界島;誰統治了世界島誰就能控制世界。在布里辛斯基看來,控制歐亞大陸就等於美國實現全球霸權,反過來,要防止的,則是任何大陸強國控制歐亞大陸,而其要害,又是防止大陸強國控制歐亞大陸邊緣地區。

圍繞歐亞大陸邊緣區的爭奪,因此是美蘇爭奪的主要空間,它又表現為三條中心戰略戰線,即遠西戰線、遠東戰線和西南戰線,這是三條美蘇都想控制,都會決定競爭成敗的關鍵地域。遠西即歐洲戰線包括歐亞大陸上最有活力和工業最先進的地區,它還控制著通往大西洋的主要出海口;遠東戰線的重要地緣政治意義在於它控制著通往太平洋的主要出海口;西南戰線連接印度洋,如果蘇聯在這條戰線上取得突破,就會使他在其他兩條戰線上同美國競爭時擁有巨大的力量。

他提出在這三條戰線,又分別存在著一些「要害國家」即戰略據點,在遠西戰線有波蘭和德國,在遠東戰線有韓國和菲律賓,在西南戰線是伊朗或者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對這些「要害國家」的控制,決定了在三條戰線的爭奪成敗。

布里辛斯基給美國與蘇聯爭霸所提出的地緣戰略,簡單地說就是要把蘇聯或任何可能挑戰美國霸權的大陸國家,封死在出海口,而美國則必須在歐亞大陸邊緣地帶找到可靠的立足點,或按布氏的話說,是「橋頭堡」。稍展開說乃是逐步推進的三步曲,即要先後實現控制海洋——控制歐亞大陸邊緣地帶——控制歐亞中央大陸。

戰略是這樣設計的,還需要一定的策略來扶持。布里辛斯基想到了幾個殺人不見血的「陰招」。比如他主張,「要繼續向阿富汗抵抗運動提供資金、武器和軍火,並且必須更新阿富汗聖戰者的武器裝備」(《競賽方案》,205頁),這不過是在他輔佐卡特期間,美國引誘蘇聯出兵阿富汗政策的延伸。當年作為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布里辛斯基,曾向卡特進言要秘密幫助武裝阿富汗反政府、反蘇聯的民兵組織,以激怒蘇聯對阿富汗用兵,後來蘇聯果然中計陷入阿富汗戰爭泥潭——也即布里辛斯基所說的,「讓蘇聯也趟入一場越戰」。

這種戰略欺騙或說「陰謀」,不可謂不毒辣。及至1998年法國「新觀察」(Le Nouvel Observateur, Paris )雜誌採訪布里辛斯基,說阿富汗的恐怖勢力完全是由美國一手扶持壯大時,布氏回答說,相比當年通過扶持聖戰者使蘇聯最後分崩離析,聖戰者後來演變成恐怖組織不過是個小問題。他還分析說,「蘇聯多民族的特點使其必然存在著裂口和漏洞」,這是美國可以利用的一個機會,美國應該加強對蘇聯中亞地區的無線電廣播,以加深蘇聯國內5000多萬穆斯林對蘇聯入侵阿富汗的敵意情緒,他美其名日這是「在蘇聯集團內部培養多樣性」——實際上是使蘇聯內部崩潰。

另外,布里辛斯基還敏銳地觀察到,「由於盒式錄相帶、微型印表機和文字處理機這類新的通信技術的出現,發動更大規模的知識和文化攻勢的機會擴大了」(《競賽方案》,213頁),他因此主張對蘇聯展開意識形態戰,使東歐國家對蘇聯離心離德。上述招數,可以概括為培植代理人、打輿論戰、製造內部危機,而其流風餘韻則見於本世紀以來發生于原蘇聯地區以及西亞北非的諸多「顏色革命」。

1991年,曾經看起來龐大無比的蘇聯,轉瞬間土崩瓦解、化作雲煙,這無疑會讓布里辛斯基歡呼跳躍,他的願望和努力,終於成真實現了嘛。但布氏並不覺得這真是「歷史的終結」,相反,在1993年出版的《大失控》一書中,他卻滿懷憂慮,指出冷戰結束後,美國和全球都處在混亂狀態,世界總體來說並不比以前美好,無論在內在外,美國所遇到的挑戰也並不比以前為少。這的確是布里辛斯基相比凡夫俗子的過人之處,體現了作為戰略家的敏銳直覺。

進入新世紀以來,布里辛斯基頻頻指出:當今世界已出現與冷戰時期明顯不同的三種發展趨勢:第一是全球政治覺醒,全人類第一次都在政治上積極起來,這是非常巨大的變化;第二,全球力量的中心從大西洋兩岸轉移到了遠東,這並不意味著大西洋兩岸的國家將會崩潰,而是說它們將失去500年以來的統治權;第三,出現了全球共同的問題,人類必須共同應對,以防所有人痛苦地受難。這些思想,想來在《大失控》成書之際,就已縈繞在布氏腦海之中了吧。

在一個權力越來越分散的世界上,如何未雨綢繆,鞏固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 1997年出版的《大棋局》一書,豐富發展了《競賽方案》一書的思路,該書的主題仍然是美國如何控制歐亞大陸,認為塑造在歐亞大陸的優勢,是創建一個由美國控制下的有序世界的必由之路。

在布里辛斯基看來,蘇聯解體和社會主義陣營的瓦解,並不意味著美國「千年帝國」的修成,相反,歐亞大陸上還有不少「心懷各異」的國家,這些國家「有能力、有民族意志在其國境之外運用力量或影響去改變現在地緣政治狀況以至影響美國的利益」(《大棋局》,54頁),也就是說,可能會挑戰美國對歐亞大陸的支配地位。布氏把這些國家稱作為「地緣戰略棋手」,它們包括法國、德國、俄羅斯、中國和印度,「它們在地緣政治方面有多變的潛力和/或傾向」,而且「有些國家確實在謀求地區主導地位或全球地位」(《大棋局》,54頁),美國要特別注意這些有較強戰略能力的國家,防止它們在歐亞大陸的戰略目標與美國發生衝突。

如何將歐亞大陸的五個「地緣戰略棋手」納入美國可以操縱的軌道,使它們成為美國的合作夥伴——至少不對美國形成威脅?布氏在《競賽方案》一書的「要害國家」概念基礎上,結合蘇聯解體、歐亞大陸中間地帶新增了不少國家的現實,發明了「地緣政治支軸國家」概念,這些國家的「重要性不是來自它們的力量和動機,而是來自它們所處的敏感地理位置以及它們潛在的脆弱狀態對地緣戰略棋手行為造成的影響」,「由於這種位置,它們有時在決定某個重要棋手是否能進入重要地區,或在阻止它得到某種資源方面能起特殊的作用」(《大棋局》,55頁),烏克蘭、亞塞拜然、韓國、土耳其和伊朗這五個國家,就在歐亞大陸上能夠扮演這樣的角色,與這五個國家結成盟友關係或實現對它們的控制,就能控制歐亞大陸的主要能源運輸線和對五個「地緣戰略棋手」的行為形成制約。有基於此,「認明冷戰後歐亞大陸關鍵的地緣政治支軸國家並為它們提供保護,也是美國全球地緣戰略的一個重要方面。」(《大棋局》,55頁)

通過控制「地緣政治支軸國家」來抑制「地緣戰略棋手」挑戰美國的衝動,要達成的是一種什麼樣的局面,布里辛斯基這樣說:「對於美國來說,歐亞地緣戰略涉及有目的地管理地緣戰略方面有活力的國家……用古老帝國統治下更蠻橫的時代流行的話來說,帝國地緣戰略的三大任務是:防止附庸國家相互勾結並保持它們在安全方面對帝國的依賴性;保持稱臣的國家的順從並維持向它們提供的保護;防止野蠻民族聯合起來。」(《大棋局》,53-54頁)

換句話說,美國在歐亞大陸的地緣戰略運用,要實現的是歐亞大陸地緣政治力量的離散化,美國一定要避免出現的局面,是歐亞大陸上的大國力量彼此串聯起來,一旦形成這種狀態,美國的力量和影響就可能被阻擋在歐亞大陸之外。

布里辛斯基對美國將成為贏家,是很有信心的,但「條件是:棋盤的中間地帶能逐步併入擴大中的由美國主導的西方勢力範圍;南部地區不被某一個國家所單獨主宰;東部國家不聯合起來將美國逐出近海的基地」(《大棋局》,47頁)。這種狀況如果出現,那就意味著在歐亞大陸的東部和南部,美國的力量能夠介入,而在歐亞大陸的中間地帶,美國的力量不僅能夠介入,還要在物質層面實現存在。

布里辛斯基的地緣戰略思想在美國影響廣泛,柯林頓時期的國務卿奧爾布賴特、小布希時期的國防部副部長保羅•沃爾福威茨(綽號「火神)、以及小布希和歐巴馬兩屆政府的國防部長蓋茨,甚至現任總統歐巴馬等,不是他的門徒,就是他的舊部,或是他的擁躉。歐巴馬四年前競選總統期間,他曾是其首席外交政策顧問。

以沃爾福威茨以代表的新保守主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布里辛斯基理論的產物。在1997年《大棋局》一書出版後,時任霍普金斯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的沃爾福威茨評價說:「茲比格紐•布里辛斯基是公認的最透徹的國際問題分析家和戰略藝術一流的實踐家之一。在書中,他把對冷戰後世界形勢與美國在這種形勢下的作用的發人深省的分析結合在一起。這是一本必讀書,而且是一本好的必讀書。」

然而,布里辛斯基的良苦用心,從實際效果上看卻是給美國幫了倒忙。冷戰結束以來,美國的確深入了歐亞大陸,但小布希主政時期在沃爾福威茨等人策劃下發動的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非但沒有起到民主改造中東、中亞——進而使美國全面控制歐亞大陸中間地帶的效果,相反使美國國力嚴重損耗,最終於2007年底誘發金融和經濟危機。

及至最近幾年,「美國衰落論」在全球各處成為熱門話題,歐巴馬取代小布希成為美國最高當政者後,則重新拾起了斯派克曼的邊緣地帶論,堅決從伊拉克、阿富汗撤軍,全球層面收縮、局部地區壓緊,把伸向歐亞大陸的觸角,又一點點收了回來。這種場景,與十餘年前世界各處都在議論美國將成為「新羅馬帝國」的樂觀情緒,恍若隔世。

布里辛斯基的戰略思考從邏輯上說是完美無缺的,為什麼在實踐上卻效果不佳?可能布氏根本沒有認真想過,控制歐亞大陸需要耗費極其巨大的人力物力,儘管美國是全球最大的經濟體,也仍然力有所不及。如果硬來,那就徒耗體力,而致身體虧空。戰略規劃是目標、步驟、手段間的平衡,而能夠採用什麼樣的手段和步驟、目標能不能實現,又是由國家可以調動的資源和實力所決定的。

全面控制歐亞大陸,歷史上沒有一個國家能夠做到,同樣也超越了美國的國家能力,為美國經濟、軍事力量所不可承受之重。布里辛斯基似乎沒有看到美國國力的限度,他以為美國無所不能,但實際上,美國不可能撬動全世界,正如施密特所評價:「卡特和布里辛斯基,都以同樣的方式過高地估計了世界的可塑性僅僅取決於白宮的決策。」(《偉大與大國》,195頁)

說布里辛斯基對美國實力的限度完全沒有意識,可能又有些冤枉,事實上,他也承認:「一項全面、完整的歐亞地緣戰略的基礎又必須是認識到美國有效實力的局限性,以及隨著時間失衡美國實力不可避免的減弱……歐亞大陸的遼闊和多樣性,以及這一大陸中某些國家的潛在實力,限制了美國影響力的深度及其對形勢發展控制的程度。這一條件有助於對地緣戰略進行深入的考慮,並有助於有目的地在歐亞這個大棋盤上有選擇地部署美國的資源。」(《大棋局》,259頁)

布里辛斯基似乎感受到了限度,他想通過巧妙的戰略設計來規避美國實力的相對不足,但問題是,只要選擇了控制歐亞大陸這個目標、而為實現此一目標美國必然要以物質力量深入歐洲大陸中間地帶,那麼縱使手段有多巧妙,這樣的地緣戰略都會耗盡任何一個大國的寶貴資源,這不是實力大與小的問題,而是沒有任何實力可以承受之重。然而,控制歐亞大陸,無論對於布里辛斯基這樣的政治家還是美國這樣的國家來說,又太有誘惑力了,明知這是陷阱,又禁不住還是要去放手一博。

布里辛斯基自稱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但卻無意給美國畫了一張無法吃下的大餅,害苦了美國。這可能與布氏身上無法褪除的理想主義衝動有關,與基辛格式的現實主義均勢戰略追求不同,美國前總統卡特是講「人權」外交的,作為卡特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里辛斯基同樣熱衷於對外民主輸出。

對布里辛斯基的局限,施密特深有體會,他認為美國式的道德理想主義,一旦在對外政策中起到主導作用,就會體現為美國特有的「除了因道德優勢而高傲之外,還要加上實力的優越感引起的高傲」(《偉人與大國》,293頁)。這種華而不實的使命感,除了在國際關係中製造衝突外,有時還會以犧牲盟友的利益為代價。而更致命的是,最終也會搭上美國自己。施密特如此說:「像杜勒斯和後來的布里辛斯基或珀爾和溫伯格那樣的政治家,尤其是卡特和雷根本人,要他們控制一下自己的使命感般的衝動感情卻很費勁。由於西歐根本不考慮參加以實力推行的這種世界使命,可以預見,今後也還會不斷出現衝突,美國也會一再對所謂兩腿發軟的歐洲人表示蔑視。」(《偉人與大國》,292-293頁)

布里辛斯基在戰略設計上的貪大求全,可能還與另外一個因素有關,那就是他的波蘭血統。歷史上,波蘭曾幾度被德國和俄羅斯所瓜分,故他對歐洲大國俄羅斯和德國一向不太感冒,一心要借美國之手壓之而後快。歐亞大棋局的戰略設計,因此有壓制俄德之意。這至少不能不激起俄羅斯的反彈,俄羅斯領導人對布里辛斯基十分警惕,2007年6月4日,普京對外國記者表示,「說到民意,在俄羅斯,民意是要增強俄國家安全。你們是從何得出結論,俄民意要求解除我們的武裝力量,甚至像一些理論家,如布里辛斯基所稱的那樣,要肢解俄羅斯?那麼此種所謂的民意,我是全力反對的。」

在《大棋局》中,布里辛斯基提醒美國要注意未來政治聯盟中可能出現三個意外情況,其中最大的潛在危險是中國與俄羅斯或許還有伊朗結成聯盟,為避免這種情況,需要美國同時在歐亞大陸的西部、東部和南部展示地緣戰略技巧。歐亞大陸的西部、東部和南部,恰恰是布里辛斯基《競賽方案》一書中,美蘇競爭的三條戰線。

如何在這三條戰線「展示地緣戰略技巧」呢?布里辛斯基在《戰略憧憬——美國和全球實力的危機》一書中提出了新的答案:「擴大西方、平衡東方」。所謂「平衡東方」,在布里辛斯基看來,是今天全球力量重心已發生由西方向東方的動態轉移,以中國為主的東亞西太平洋地區,正成為世界主要的經濟甚至政治中心,將這一地區「擁抱」在懷、使之在變動中仍能保持國際政治的有序,已成為美國的當務之急。

怎麼做呢?布氏說要「擴大西方」,即把俄羅斯、土耳其都吸收進「西方」的框架,建立起穩定的民主聯合體,這很點像日本政治家麻生太郎所說的「自由與繁榮之弧」。這種設計是對《競賽方案》和《大棋局》的地緣戰略思路的發展,其實已經有點委曲求全,是他已經意識到在《大棋局》中的戰略設計已經失敗,那個原版的西方沒有可能幫助美國成就大業,所以無可奈何放棄成見要把俄羅斯也納入「西方」的框架。但這同樣沒有可操作性。俄羅斯與土耳其都是有大國傳統的國度,不是迫不得已,是不會做其他大國的跟屁蟲的。

布里辛斯基恐怕又一次高估了美國的實力,與以往主要是高估了美國的硬實力不同,這回主要是高估了美國的軟實力即國際影響力,美國沒有那麼大的魅力能把俄羅斯和土耳其都吸引進自己的戰略框架裡來,雖然土耳其最近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是美國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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