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倒猢猻散」的歷史邏輯:美國、歐洲、烏克蘭、單極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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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Chairman Rabbit
關於美國要放棄烏克蘭,繞過歐洲(和烏克蘭)直接和俄羅斯談,歐洲到底有沒有辦法的問題。答案是沒有辦法的。現在的情況就是,烏克蘭就是菜單上的菜。美國和俄羅斯是餐桌上的。歐洲(作為一個整體)沒上餐桌——既不算桌上的客人,也不算菜(目前還沒被端上來)。
1、軍事開支方面,歐洲的軍事開支一直不足,防務上一直是依賴美國的。這是「美國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美國主導的美/西方單極秩序的核心部分。不僅歐洲大陸國家,加拿大也一樣,都認為美國的支持是無條件的、理所當然的
2、槍桿子裡出政權,沒有了獨立的防務能力,歐洲實際上也喪失了以軍事實力為基礎的話語權,只能依附於美國,在經濟秩序上、在大的地緣政治上,跟隨和服從美國,當好小跟班。這也使歐洲有了一些其他的騰挪空間,比如可以一定程度的發展自己的產業(從製造業到農業),發展自己的國家福利(以高稅收為基礎,將很大一部分政府財政收入投入到公共福利上 )
3、但這個戰後秩序越來越玩不轉了,基本體現為美國「不想玩,不能玩、不敢玩」:美國的國內民意已經不支持美國政府繼續對外維持這個秩序,因為儘管菁英賺得盆滿缽滿(無論是軍工聯合體、龐大的深層國家、還是受益於全球化的企業和資本),美國的普通老百姓民眾自認為從中沒有撈到什麼好處。(尤其讓人憤怒的是,在給歐洲防務買單的情況下,還看到德國等國家保留製造業,對美國出口汽車,同時卻設法用所謂的非貿易壁壘,把美國拒之門外)
4、美國主導單極秩序聯盟的瓦解,有經濟上的結構性原因,一邊是美國提供防務+對外新自由主義+本國低稅收低福利,服務都是大企業大資本;另一邊是歐洲的傾向左翼的高稅收高福利模式。兩邊不「對齊」,一旦出現利益分配不均,聯盟的基礎就會被動搖。一些外力因素則會加速其坍塌,例如某些政治軍事事件。俄烏戰爭是最新的一起,可以視為壓在駱駝上的最後一株稻草
5、但美國自己要負最大的責任。在美國國內經濟上,制度層面太偏袒大企業大資本,沒有照顧好自己的中低收入群體,導致民粹政治爆發。這是結構性問題,是美國右翼經濟意識形態的必然結果。對外,則是一些不靠譜、傷元氣、損害長期利益的折騰行為,其中最主要的一條是伊拉克戰爭。伊拉克戰爭最大的結果是,打破了中東的權力平衡和穩定,弄出了一個遜尼派的伊斯蘭國(ISIS),激發了各種內戰和衝突,結果導致數百萬難民跑到歐洲去——歐洲,而非美國——是這些中東難民的主要接收國。而歐洲最大的接收國是經濟支柱德國,其次是法國等已經有很多穆斯林人口的國家。大量難民進入加劇了歐洲現有的問題,激發了民粹民族主義。可以說,歐洲現在的國內政治局面就是美國人在中東窮兵黷武折騰出來的
6、而美國為什麼要發動伊拉克戰爭?源頭在於911恐怖襲擊。為什麼會有911?一個很大的原因是美國對以色列的無條件支持,引發伊斯蘭極端主義的憤怒,他們要報復美國。所以,根源又變成了美國的以色列政策。為什麼以色列會成為國際地緣政治裡的一個影響因素?當然是因為二戰時納粹德國搞的猶太人大屠殺。西方人欠了猶太人太多,對當年產生並縱容納粹有道德上的愧疚,不得不以犧牲巴勒斯坦人/阿拉伯人為代價,同時幫助猶太人(同時又過度縱容以色列,犯下了新的罪行,一個歷史的巨大諷刺)所以,一切根源是從納粹的猶太人大屠殺開始的。這個回形鏢非常大、非常遠,幾十年後,才以一般人看不見的、意想不到的、覺察不到的、難以理解的方式反轉回來
7、在2022年,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特別軍事行動時,普京有沒有看到這一點的呢?應該說,普京是有所覺察的,他有歷史思維、歷史視角,能從比較宏觀的角度看待美西方內部的矛盾和分野。他非常清楚:知道美國和歐洲的民粹右翼都是親近俄羅斯的(認為同屬白人基督教文明的繼承者);民粹左翼也親近俄羅斯(蘇聯/社會主義的一些情感遺存,加上反美帝國主義思維),所以,基本上,只要美/西方政策民粹化、激進化、兩極化,就會導致跨大西洋聯盟的內部瓦解,單極秩序的衰敗,而俄羅斯可以相對受益。但在2022年初,普京/克裡姆林宮可以看到大的歷史趨勢,但不可能準確預測其影響力發生作用的具體時點。結果,俄羅斯低估了烏克蘭的抵抗意願和能力,陷入了泥潭,只好接著「熬」,等待宏觀趨勢慢慢發揮作用——例如川普的重回白宮
8、但無論如何,俄烏戰爭是加速跨大西洋聯盟/美西方單極秩序瓦解的一個重要因素(「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株稻草)。川普不滿的不僅僅是俄烏戰爭這場衝突本身,還有與歐洲(及加拿大等盟友)的軍事關係——他一直要求其他北約成員國提高軍事開支——提到GDP的5%左右(現在北約對成員國的要求是2%)。但很多主要國家連2%的要求都達不到——德國在2024年超過了2%,是過去十年來第一次,未來未必可以持續;歐洲現在號稱最好的經濟體——西班牙——軍費開支占GDP才1.28%,在所有北約成員國裡墊底)。以歐洲現在的經濟和財政狀況,達到且維持2%的軍事開支是有困難的,而達到5%幾乎沒有可能,除非大幅提高債務和赤字。以歐洲主要的經濟體、烏克蘭的最大支持力量德國為例,德國現在的軍事能力/戰備率比2022年俄烏戰爭開始時還弱(路透社前幾日報導)
9、要看到,現代歐洲政治文明的基本邏輯是「分」——為了維護民主體制的效率、問責力、有效性,自然地選擇不斷地縮小政治體,圍繞更加的「(想像)民族」,構建「民族國家」(nation-state),結果搞出人類版圖上單一規模最小的一大群國家。德國有八千萬人,算是超級大國,其他國家都在幾百幾千萬人,單獨拿出來,都不能成為地緣政治力量。可以這麼理解:在特定的政治邏輯下(「自由民主」),為了國內政治的有效性和合法性,歐洲國家不斷縮小自己國家的「個頭兒」,結果導致對外實力的削弱。所以,整個歐洲變成了一群小國,只能屈從于西方文明裡的「個頭」巨無霸——美國
10、歐洲國家既然已經分散為小國,為了壯大實力,減少內部衝突,唯一的辦法就是「團結」起來(這兩天歐洲領導人一直在說的關鍵字),組成一個更加緊密的政治經濟聯盟,這個聯盟在政治上是歐盟,在經濟上是歐元。而要讓這樣一個體系運作起來,又有大量的額外成本,比如要培育一個布魯塞爾的官僚體系;要擬定一些通行於整個歐洲的監管措施;要限制各個國家的主權(例如在財政、經濟貿易、人口流動等),其結果是削弱各國的民主有效性,並且產生各種新問題(例如,很多歐洲國家民眾不喜歡穆斯林(通過其他歐洲國家)移民到自己的國家,稀釋和影響自己的社區和文化)。過程中,中東難民潮加速了歐洲國家之間的矛盾,也是英國選擇乾脆脫歐的部分原因
11、經濟被認為可以輔助政治;為了維繫歐洲經濟一體化(其中,歐元是很重要的手段),而為了維繫經濟一體化,統一貨幣,共同市場,又要有嚴格的財政紀律,把大家管起來。所以,歐盟國家嚴格的債務上限要求(要求各成員國政府債務占 GDP 的比重不超過60%,財政赤字占GDP的比重不超過3%。裡面扮演最主要角色的國家,例如德國,更將「債務刹車」((例如赤字不超過GDP的0.35%,債務不超GDP的60%等)寫入憲法。這些都是剛性的,既有秩序的一部分,不可能一下調整。在這個情況下,歐洲各國不可能自主地,或者為了滿足美國的要求,突然間大幅增加軍事開支。大家都知道主要歐洲國家政治上亂成一團,既沒有經濟條件,也沒有政治條件,更沒有民意基礎及政治動能去推動這樣的轉變。再說了,有多少國家真的發自內心的相信俄羅斯下一步會進攻波蘭?歐洲人是讀過歷史的,他們知道烏克蘭和俄羅斯有特殊的歷史淵源,烏克蘭對俄羅斯身份認同的重要性。這與波蘭(也是北約國家)或波羅的海國家有本質不同。另外,自顧不暇的歐洲人真的關心莫爾達瓦和喬治亞嗎?一個很好的問題是,有多少歐洲人瞭解這些國家,真的認為他們屬於「歐洲」?
12、川普現在盯上了歐洲的增值稅,認為增值稅是重大的不公平貿易手段——扶持歐洲本土產業、占美國的便宜——要對此搞「對等關稅」。問題是,增值稅占歐洲主要國家財政收入的20~30%左右,是最重要的稅基之一,是政府財政的基礎。川普將其與貿易相聯繫,要搞對等關稅,歐洲怎麼辦?難道調整增值稅?調整增值稅,等於否定歐洲的根本政治經濟基礎。這背後,表面上是貿易衝突,反映的其實是美國和歐洲根本的政治制度不同——歐洲是高稅收、高福利國家,通過有廣泛稅基的高稅收,為民眾提供公共服務——如果沒有外來移民衝擊和外國產業衝擊(例如中國製造的崛起)——歐洲內部至少是穩定和諧的,換言之,歐洲人把自己的老百姓照顧得還可以。相比之下,美國是低稅收、低福利的「小政府」國家,低稅收體現在從企業到個人在所有環節較低的整體稅率和有效稅率——包括增值稅/銷售稅(歐洲增值稅平均為20%;美國不設增值稅,各州平均銷售稅為6.6%)。川普如果要質疑、挑戰甚至打破歐洲的增值稅,相當於否定和顛覆歐洲賴以生存的基本政治經濟模式和意識形態。
13、現在看來,歐洲戰後政治經濟模式的本質就是,依靠美國提供防務,把省下來的錢,用來維持自己的國家福利。此外,如前所述,維持歐洲一體化本身也有很高的代價(例如財政紀律、債務上限等)。這使得歐洲已經沒有太多騰挪的空間和餘地,既不能削減增值稅,也不能大幅提高軍事開支,在各方面的挑戰下(比如德國製造業和根本經濟模式面臨的空前挑戰),能夠維持運轉就不錯了
14、在美國主導的單極秩序下,所有美國的聯盟和夥伴的政府首腦,在國際上的最核心任務,就是做好對美國政府的忽悠工作,行銷美國對本國的支持。我們看,從德國總理蕭茲(以及後續可能上台的默茨),到烏克蘭的澤連斯基,到以色列的內塔尼亞胡,到日本的石破茂,幹的都是一樣的工作。原來他們拿出的最大法寶是講「共同價值」。「民主」、「自由」、「最可靠的盟友」,把美國捧到最高的位置,忽悠美國持續為大家提供(防務)支援。(這就是新自由主義/新保守主義的理念、遊戲規則、話術。)問題是,美國「不想玩,不能玩、不敢玩」,老百姓推舉搞「美國優先」、「孤立主義」的川普上台。川普的主要功能就是捅破這些務虛、虛假的「共同價值」,識破盟友的「gaslighting」和PUA,揭露他們「渣」的本質。舉例,台灣當局賴清德也想忽悠美國,搞什麼「全球半導體民主供應鏈夥伴倡議」,川普政府一眼識破,知道這是大型PUA現場,指責台灣「竊取」美國的半導體產業,要求台企到美國投資(從建設新廠到扶持英特爾工廠),把產業重新轉回美國。
15、一言蔽之,川普政府既然要拋棄過去的規則、秩序,撕毀過去的約定,那麼各國各地區政客過去用於行銷、忽悠美國的話術也就不靈了。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美國主導的聯盟看似堅固,實際脆弱。老大不想玩了,玩不起了,基本就是樹倒猢猻散。
16、所以,澤連斯基還有個別歐洲國家大談的「北約」——可以當笑話聽。沒了美國,北約還有什麼?北約就不復存在了。以歐洲現在的條件,大幅增加軍事開支,成立一個什麼歐洲軍隊去幫助烏克蘭,只要算算帳(經濟賬、政治賬),就知道是不可能的。回看歷史,要知道,沒有了美國,很多問題歐洲確實解決不了。沒有了美國,歐洲可能解決不了一戰問題;沒有了美國,歐洲可能解決不了二戰問題;沒了美國,歐洲更無法幫助烏克蘭。德國人真正應該操心的問題是,為什麼號稱盟友的烏克蘭炸掉了北溪管道,加劇了德國的能源緊張,把這個作為歐洲經濟中堅的製造業大國推到如此境地;地緣政治分化、中國製造崛起,德國經濟模式何去何從;歐洲人更應該看到,在新的技術革命裡(例如人工智慧革命),歐洲到底能夠扮演什麼角色?(不是畫畫大餅、開空頭支票,忽悠別人加忽悠自己)。更重要的是,在大量難以同化、文化異質且出生率極高的穆斯林移民群體前,歐洲本土文化的未來在哪裡
17、在台上的歐洲建制派政客們,不敢提「真問題」,不懂提「真問題」,也不能解決「真問題」。他們只習慣於生活在美國主導的單極秩序裡,刻舟求劍,沿襲過去的打法,對過去報以幻想,並繼續對外說他們認為「正確的話」。但從普選票看,建制派的立場未必能得到各國老百姓的普遍支援——例如如果我們把法國的極左+極右加起來,或把德國的極左+極右加起來,可能超過中間派、建制派、溫和派執政聯盟。極左和極右,儘管經濟主張不同,給出的解決方案不同,但往往都懷疑跨大西洋聯盟,不希望破壞和俄羅斯的關係,希望聚焦本國(草根)民眾的福利。而看義大利,民粹右翼已經在台上,梅洛尼可以成為連結歐洲和美國的橋樑。川普政府也在不遺餘力的公開扶持歐洲各國的民粹右翼政黨(例如德國的AfD)。在這股右翼大潮裡,歐洲的主流政客可能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而烏克蘭終歸只是菜單上的一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