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焦點評論

鮑韶山:陷入「被取代焦慮症」的西方,令世界迎來「險象環生的十年」

去年8月金磚國家領導人在峰會期間集體合影

鮑韶山 ( 澳大利亞昆士蘭科技大學兼職教授、前總理陸克文政策顧問,著有《中國、信任與數字供應鏈》等 )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鮑韶山,翻譯/觀察者網 郭涵

澳大利亞前總理陸克文曾將本世紀二十年代形容為「險象環生的十年」。他談的是美國和中國之間的緊張關係。我認為,這十年的危險很大程度上是源於,以華盛頓的新保守主義政治精英為代表的西方集團正在經歷一輪曠日持久的「被取代焦慮症」。

我指的「被取代」是基於正在以下幾個領域發生的、長期與結構性的轉變:(1)在北美和歐洲(包括英國)這兩個迄今為止占全球主導地位的跨大西洋世界的國內層面;(2)體現在國際事務秩序的概況中。地緣政治經濟的發展,加上美國的軍事霸權跌下神壇,正再度對西方不受節制的權力發起挑戰。

國際經濟互動的概況

過去5年來,美國越來越明顯地推動一種政策機制,旨在斷絕中國獲取關鍵科技的管道,重塑全球供應鏈的地理分佈。這一切都是在「脫鉤」、「去風險」和「友岸外包」的名義下進行的。

然而,儘管美國做出這些嘗試,中國反而正在加深(而非減少)同全球各經濟體的融合程度。中國同歐洲、美國的貿易持續增長。唯一改變的是,中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同跨大西洋世界以外的各經濟體融合。中國與全球南方國家(包括金磚國家)的貿易額已經超過了同美、日、歐的貿易額之和。東盟在2021年取代歐盟,成為中國最大的交易夥伴。在「一帶一路」倡議的支持下,中國同參與國之間的貿易增速遠遠超過同世界成熟經濟體的貿易增速。簡言之,全球南方國家現在代表著世界經濟增長的中心。

至於資本市場,有證據表明,儘管以紐約證券交易所和納斯達克為代表的美國資本市場規模依然是全世界最大,但亞洲(包括中國、日本和韓國)資本市場的規模現已超過英國和歐洲,這一切都是在過去二十年裡發生的。

中國資本市場的發展仍處於相對初級的階段,體制和政策方面的改革正在加速提升其成熟水準與國際化程度。中國資本市場的發展也不限於香港,內地的各證券交易所正與中亞、西亞(尤其是阿聯和沙烏地阿拉伯)的交易所開展股權、技術和監管合作。西亞正日益取代美國,成為中國最大的外資來源地。

跨國機構的發展也將助力形成新的經濟價值的流動模式。金磚國家不僅在2024年擴容,歡迎那些化石能源豐富的國家加入,還致力於發展跨境支付系統,通過使用本幣來有效且高效地開展貿易。金磚國家創建的新開發銀行正在努力提升使用成員國本幣的融資能力,如去年8月成功發行了南非蘭特債券,作為之前以人民幣為主的集資活動的補充。預計2024年巴西雷亞爾的融資也將啟動。

所有這些發展都表明,貨幣的多極化(或者去美元化)進程仍在繼續,且伴隨著各國央行之間達成的貨幣互換協議,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SWIFT)以外其它支付系統的建立與數位貨幣的發展。俄羅斯衛星通訊社最近的統計顯示,三分之一的聯合國成員國準備在貿易結算中增加使用本幣的比重。中俄貿易(約2000億美元,且在不斷增長)在24個月內實現了去美元化,事實表明,在許多條件影響下,這一進程可能比以想像中要快得多。

國內經濟概況

儘管西方主流媒體喋喋不休地宣稱中國經濟「即將崩潰」,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預計,到2028年,中國經濟依然將以每年超過5%的速度增長,每年對全球經濟增長率的貢獻將占到三成以上。

中國經濟正在經歷結構性重組的過程,國家資本正被重新分配,從商品房地產行業轉向高科技及相關的製造業領域。這是為應對金融泡沫和國家經濟發展能力錯位等風險做出的必要調整。

在大資料和人工智慧的推動下,中國製造業的自動化水準不斷提高,在全球供應鏈網路的價值曲線中的地位也在上升。

那些價值較低的工作正在遷移到距離市場更近、能夠規避美國關稅的其他國家。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看到越南和墨西哥對美國的出口快速增長,而中國對這兩個國家的貿易順差也在增長。

歐盟和英國正在經歷他們自己的經濟結構調整。主要的催化因素是能源成本上漲,這激發了一輪去工業化進程。德國的情況最為明顯,但在歐洲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美國的慷慨補貼也在吸引歐洲產業向美國轉移。

美國經濟比表面上的增長率、通貨膨脹和失業數字所反映的更加脆弱。企業及個人破產數量不斷上升,2023年增長了18%,達到自2019年以來的最高水準。分析人士預計,隨著個人和企業受困于高額的私人債務和高利率,這一趨勢將在2024年和2025年進一步體現。金融化加劇了整個系統的脆弱性,華盛頓的智庫大西洋理事會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換句話說,一個日益依賴虛擬資本實現增長的經濟體系掩蓋了其實體經濟的潛在弱點。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製造業的相對衰落就已經引發了擔憂。拜登政府最近出台的補貼政策也許能製造一些頭條新聞,但遠不足以扭轉頹勢。正如美國土木工程協會(American Society of Civil Engineers)的《基礎設施成績單》所指出的那樣,美國經濟的基礎設施也陷入困頓的狀態。

美國失敗的戰爭

美國發動的經濟戰爭已經失敗,制裁、關稅以及所謂的「晶片戰爭」都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

2022年年初,美國和歐盟對俄羅斯發起了迄今為止最猛烈的制裁戰。美國總統喬·拜登承諾要將俄羅斯盧布變成廢紙。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承諾要擊垮俄羅斯的經濟,阻止俄羅斯獲得最新技術與進入歐洲市場。俄羅斯經濟承受住了炮火,並逐步適應,回到了比歐盟和美國更高的增長水準。

美國對中國出口商品加征的關稅導致一部分生產活動轉移到越南、墨西哥和泰國等地,但這並沒有削弱中國的出口總量。儘管存在貿易壁壘,但中國對美國的貿易順差並未縮小;中國在全球的貿易順差也達到了創紀錄的水準。後一個事實是由於中國與全球南方國家貿易的相對和絕對增長,如今這些市場對中國來說要比傳統的跨大西洋市場更為重要。

所謂的「晶片戰爭」可能延緩了中國相關科技的發展,但歸根結底並沒有能限制住中國的發展。相反,越來越明顯的是,美國的禁令讓中國加快了高科技領域的自主能力建設。有證據表明,中國企業已經克服關鍵障礙,開發出了自己的5納米晶片,且中國有望在擴大半導體產能方面領跑全世界,預計2024年將有18座新的晶圓工廠投產。

美國介入的「熱戰」也在失敗。儘管國防部長奧斯丁宣稱,美國依然擁有「全世界最致命的軍事力量」,但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美國的軍工複合體正被自身的市場行銷所忽悠,其產品的實戰表現並不盡如人意。

在歷時二十年、砸進去2萬億美元後,美軍被迫從阿富汗撤出。根據智庫外交關係委員會統計,作為其代理人戰爭的一部分,美國已經向烏克蘭提供了超過750億美元的援助,其中460億美元(61%)都是軍事援助。2024年美國國會還願意批准多少援助仍有待觀察。但隨著代理人戰爭的深入,戰場上的形勢日益明朗:俄羅斯很有可能獲勝。

一系列西方「奇跡武器」未能經受住實戰的考驗,其支援前線戰鬥的軍工生產體系也暴露出了局限性。西方主流媒體一度大肆宣稱,俄羅斯的導彈供應即將耗盡,事實卻正好相反:一方面是西方的彈藥供應短缺、生產能力陷入瓶頸,另一方面則是俄羅斯軍工產能的快速提升。

西方的政治宣傳試圖建構自己的一套現實,但關於真相的實際後果將不可避免地暴露。如今,西方觀察家們正逐漸對此表達惋惜。美國前外交官傅立民(Chas Freeman)便有力地指出了這一點。

近來以色列在加沙的慘敗與種族滅絕行為暴露了美國「致命性優先」(kinetic first)的本能。美國拒絕支持要求停火的呼籲,令自己在中東地區和聯合國的外交場合中日漸孤立。美國繼續向以色列提供軍事援助。拜登政府甚至繞開國會,批准對以色列的軍援。一場原計劃將快速擊敗哈馬斯的軍事行動卻演變成殘酷血腥的戰爭,在3個多月內已造成加沙地帶超過2萬平民的死亡。美國的威信受到了嚴重削弱。

美國對於被取代的回應

全球經濟的大勢正不可阻擋地朝南方國家的方向轉移。相對來說,美國和歐盟市場對中國的重要性已經不如發展中世界快速增長的市場。對於發展中世界來說,中國是比其他大多數國家更重要的合作夥伴。

在「一帶一路」倡議和最近發起的亞洲自由貿易區——「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等倡議的推動下,貿易和資本朝這個方向的流動已經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中國資本市場同沙特、阿聯資本市場的聯繫日益密切,為中國與西亞之間的資本流動開闢了新的管道。

歐亞經濟圈(包括西亞能源豐富的國家)的整合為價值增長與流動創造了新機遇。資本流通,比如以本幣計價的投資流動,也為貿易增長提供了補充。「歐佩克」成員國有能力用本幣從事石油交易,進一步説明這些國家降低了對美元的依賴。

經濟上的去中心化是西方集團對於自身被取代而產生焦慮的一個重要特徵。西方將自身的軍事優勢掛在嘴邊,但現實中這更多是空談,導致了在「硬實力」層面的進一步焦慮。

以上的物質因素深受一種根植於摩尼教思想體系的影響,種族例外論是一個永遠繞不開的元素。這充分體現在千禧年以來以美國例外論為基礎的狂熱思潮中。對其擁躉來說,「去中心化」的想法已經足夠糟糕了;而新的中心出現在以「近東和遠東」為代表的東方,那是更加無法接受的。

在這樣的背景下,可以預期,跨大西洋兩岸的新保守主義者將會加大力度,竭力維護西方殖民霸權和美國的霸權地位。無論何時何地,一旦感受到威脅,就要在世界各地製造不穩定,這便是他們的劇本。過去數十年來,這種「分而治之」的手段已經在無數次「顏色革命」與「政變」中得到體現;說到底,發動政權更迭的目標就是扶持一個容易被操縱的政權。

未來幾年,歐亞大陸上出現顏色革命的風險可能會進一步提升。中國領導人去年對上海合作組織成員國發出了關於這類風險的警告,可謂是有先見之明。

此外,正如我之前所描述的那樣,通過借鑒烏克蘭2014年至2022年上演的劇本,在亞洲為代理人戰爭所做的準備也很有可能會繼續推進。菲律賓正在接受這樣的準備,中國台灣也是如此。

當美國和北約在烏克蘭平原面對失敗後,北約將目光放在轉型成一支全球軍事力量上;這意味著它將繼續試圖在亞洲建立軍事存在。北約在日本尋找落腳點的努力遭到了法國的拒絕,但這很難說是北約最後一次試圖將「大西洋」(Atlantic)中的字母「A」改成代表「亞洲」(Asia)。

跨大西洋兩岸的新保守主義者在經濟和地緣政治層面都經歷了去中心化。500年來的海外殖民統治,加上過去70年來的美國霸權已行將就木。對當事人來說,這顯然是一個不愉快的過程。

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前義大利眾議院議員,義大利共產黨創始人及領導者之一,觀察者網譯注)曾經指出,「舊世界正在消亡,新世界尚未誕生:如今是一個怪物的時代」。今天,葛蘭西口中的「怪物」就是令西方集團及其新保守主義政治精英倍感煎熬的現實:一個多極化的新時代正艱難地向前發展,而他們不得不正視自己被新時代所取代的焦慮。

這就是為什麼,21世紀的第三個十年將是「險象環生的十年」。

連結:鲍韶山:陷入“被取代焦虑症”的西方,令世界迎来“险象环生的十年” (guancha.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