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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五:美國民主,又創造歷史了

文/觀察者網林一五

美利堅天天都在創造新歷史,上回美國有「歷史性」的消息是月初喬治·桑托斯被驅逐出眾議院,短短幾天,又來一個「歷史性」的消息,12月19號科羅拉多州最高法院作出判決,判處懂王在該州沒有競選2024年總統的資格。

今天我們先來梳理一下這件事的具體經過,然後分析一下它的影響,看看它什麼路數。這件事掰開了看藏著不少有趣的點。

首先說事。簡單說,在民主黨的鐵票倉科羅拉多州,有幾名選民發起了訴訟,根據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第三款,告懂王煽動叛亂,要求取消懂王的參選資格。他們一開始就明確表示想據此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帶動一批州法院在選舉中封殺懂王。

這個案子先到了地方法院,地方法院的法官Sarah B. Wallace是民主黨州長任命的,她雖然認定懂王煽動(incite)了2021年1月6日國會山暴動,但她認為不能根據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款剝奪懂王的競選資格,給出的理由是不清楚第十四修正案的第三款能不能適用於總統。她的邏輯很好理解,問美國總統「陛下何故叛國」,怎麼聽怎麼覺得怪怪的。

地方法院的判決是11月18日做出來的,差不多過了一個月,科羅拉多州最高院推翻了地方法院的判決,以4:3的投票認定根據第十四修正案懂王喪失資格。

這個判決一做出來,不止懂王,整個共和黨都怒噴民主黨又搞司法政治化,把法律當黨爭武器。他們這麼指控不僅因為原告的協助者裡有Citizens for Responsibility and Ethics in Washington (CREW)這樣的自由派NGO,更因為科羅拉多州是深藍州,州最高院參與裁決的法官,不管是投贊成票還是反對票的,清一色是民主黨州長提名的。

我找到了科羅拉多州最高院的判決書,非常長,有200多頁,所以這裡只能掃一眼。

我們重點看科羅拉多州的自由派法官們是怎麼論證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款可以剝奪懂王的資格的。

他們首先回顧了因為美國內戰而修纂的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款:

然後闡述了自己的解讀方法:先根據字面意思推斷,字面意思有歧義的地方,根據上下文和歷史背景解讀。科羅拉多州最高院的法官們說他們通過這種方法避免對法條的解釋脫離立法者的意圖。記住這個知識點,下文要用。

解讀方法之後一大段幾十頁的內容是法官們一一反駁懂王方面關於管轄權等的程式性意見的,到了69頁,判決書開始論證為什麼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款適用於美國總統的情況。

法官們說第十四修正案禁止任何宣誓要「支持美國憲法」但隨後參與叛亂的「美國官員(officer of the United States)」擔任任何「美國國家的或軍事的職務(office, civil or military, under the United States)」。他們要論證:1)總統職位是一個這樣的職務;2)總統是「美國官員」;3)總統誓言構成了「支持美國憲法」的誓言。

之前地方法院最終支持懂王的訴求,問題主要出在1)和2)上。對於1),地方法院認為總統職位「不是一個這樣的職務」,兩個原因:第一,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條明文提到了參議員、眾議員、總統副總統候選人等,卻沒有明文提總統;第二,Sarah B. Wallace法官發現在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款的早期草稿中,立法者是寫了「總統職位」的,後來又刪去了,所以她理解立法者明確不希望這一條款適用於總統職位。

科羅拉多州最高院不同意Sarah B. Wallace法官的解讀,他們的理由是根據韋伯斯特詞典以及其他南北戰爭時期的詞典,「職務(office)」一詞的意思是「公權力機關的特殊職責」等,他們認為「總統職位」已經被包含在內了。

另外對歷史草稿中刪除「總統職位」,科羅拉多州最高院解讀為之所以特意刪除「總統職位」,「最有可能的解釋」是後面的「國家的或軍事的職務」已經包含了「總統職位」在內,沒必要再單列了。

對於2),地方法院認為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條的起草者沒有把總統納入「美國官員」範疇的意圖。科羅拉多州最高院反對,他們說普通人對「美國官員」的理解就包含總統;他們還引用歷史文獻,說在南北戰爭時期,立法者一般也把總統描述成一個美國官員;他們還分析說第三款文字前半部分和後半部分存在相互呼應的並列關係,由此可以推測總統是立法者原意裡的官員;再者第三款的立法意圖明確,阻止叛國者擔任公職,所以沒有理由給不忠誠的總統開後門。

看到這裡,看科羅拉多州最高院對地方法院的反駁,感覺州最高院的推理還是挺有說服力的,但是別急,需要知道一點,就是州最高院的這些推理,是建立在懂王確實參與了叛亂的基礎上的。懂王可是不承認自己參與叛亂的,科羅拉多州最高院要怎麼證明這個指控呢?

美國憲法並沒有定義什麼叫「參與叛亂」,這意味著科羅拉多州最高院得自己做一個法律決定。

首先定義「叛亂」,科羅拉多州最高院主要還是引用韋伯斯特詞典等詞典,說只要是「衝擊國家或政治機構,多人公開主動反對執法」,那就是「叛亂」。所以,不要辯解你們衝擊國會大廈是為了什麼,不要喊口號說你們是為了保護美國民主什麼的,科羅拉多州最高院認為懂王支持者1月6號的行動已經構成了叛亂。

那懂王當天的行為叫不叫「參與(engage in)」呢?科羅拉多州最高院引用詞典和一些檢察官的意見,說「不用直接加入」,「引發、開始或引起」叛亂,也叫「參與」了叛亂。

科羅拉多州最高院列舉了一大堆事實,他們稱懂王在2020年9月就拒絕「如果輸了和平移交權力」;懂王還在8月宣稱「我們唯一輸的可能就是選舉被以不正當手段操縱了」;11月之後,懂王宣稱「選舉被偷走」;還給各州的選舉官員施加壓力;在懂王的表態下,許多州的官員受到懂家軍的騷擾和暴力威脅;有人在社交媒體上讓懂王阻止「可能發生的暴力行為」,懂王反過來指控指控者引發了暴力;最後就是1月6日前,懂王發帖號召支持者到華盛頓示威遊行。

科羅拉多州最高院摘選了懂王當天的公開演講,論斷說「懂王字面意義上(literally)勸(exhort)他的支持者在國會山戰鬥(fight)」。他們摘選了什麼話呢?比如「我們在我們國家的心臟地帶相聚,為了一個最簡單的原因,拯救我們的民主」,比如「共和黨人永遠像拳擊手一樣戰鬥(fighting like a boxer)」,比如「當你抓到某個人欺詐時,你就被允許遵守另一套規則」,比如「我們戰鬥,我們拼命戰鬥(fight)」。

加上一些說懂王知道局勢升級卻不及時阻止的指控,科羅拉多州最高院最後認定懂王「參與了叛亂」,進而認定可以用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三款取消懂王選總統的資格。

老實講,這一段是這次判決書的重中之重,但我感覺並沒有被說服,甚至覺得科羅拉多州最高院的說理有些牽強。這裡可以引用知乎用戶@flyingpanzer的一段解讀,我覺得分析得言簡意賅切中要害:

判決書的情況就簡單介紹到這裡,可以看出,它的說理存在比較重大的斷裂,實際上是有點孱弱的,怪不得一做出來以後,不止懂王,共和黨這邊全都炸鍋了,和懂王存在競爭關係的黑莉、德桑蒂斯、Vivek Ramaswamy甚至最愛罵懂王的新澤西州州長Chris Christie,不管真心還是虛情假意,全都大罵民主黨和科羅拉多州最高院。網紅出身的Vivek Ramaswamy甚至號召支持者和自己一起退出科羅拉多州初選。

民主黨那邊倒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的過節語氣,希望在科羅拉多州之後,還能有其他州跟進,給懂王聲勢造成連鎖打擊。雖然明尼蘇達州和密西根州法院已經駁回了類似的訴訟,但是密西根州的原告在上訴,其他還有幾個州的案子正在推進中。值得注意的是民主黨喉舌找了不少大學教授和律師,正在高聲讚美科羅拉多州那份道理講得不那麼通暢的判決是「歷史性判決」。

懂王方面的回應分三個步驟。懂王的律師Alina Habba寫了份聲明,說「科羅拉多州最高院攻擊的事美國民主的核心價值」。另外就是據說懂王給每一個註冊了他社交媒體軟體Truth Social的人發郵件,賣慘討要捐款。

懂王表示會把案子上訴到美國最高院,對他來說這可能是一個一勞永逸的好對策,只要最高院做決定了,個別州的判決就不重要了。最高院自由派和保守派大法官的比例是3:6,科羅拉多州最高院的說理又不強,應該說懂王的勝算還是不小的。

不過民主黨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是打算在競選資格上摁死懂王,而是希望借盤外招消耗懂王的資金、精力和威望,給懂王的競選使絆子,就像共和黨發起彈劾拜登的投票,以上眼藥、營造輿論聲勢為主要目的一樣。

講到這裡這事目前的情況就七七八八了,最後按慣例還是講個笑話結尾。

雖然一切還塵埃未定,但民主共和兩黨的宣傳攻勢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與落後,展開得非常迅猛。上面提了一下民主喉舌廣邀己方文人打筆仗的事,這些筆仗裡我發現一種非常有趣的論調。

雖然科羅拉多州最高院的判決說理性並不強,雖然那三名持反對意見的法官說這份判決書超出了科羅拉多選舉規則的管轄範疇,同時認為審判程式也有問題,但民主黨喉舌以一種勝券在握的語氣表示,這份打頭炮的判決不僅是給懂王好看,給共和黨好看,也是給最高院的那6名保守派大法官好看。

怎麼講呢?民主黨喉舌認為科羅拉多州最高院的說理巧妙地運用了「回歸立法者原意」的法律原教旨主義的解釋方法——學法律的朋友都知道,這是美國保守派大法官裡很流行的一種方法論,認為法律的制定者最聰慧,適用法律的時候不能擅自與時俱進,一定要嚴格遵守立法者寫下法律條文時的原意去解釋和應用法條。

法律原教旨主義是保守派和自由派幾十年激戰的一個戰場,現在民主黨可瞅準機會了,他們說科羅拉多州給最高院的6名保守派大法官出了難題,如果要推翻科羅拉多州的判決,就要違反法律原教旨主義的解釋方法,如果要繼續堅持解釋原則,就無法推翻科羅拉多州的判決。

在民主黨的設想或者說現階段宣傳中,不管結果如何,都是民主黨贏,贏麻了。

通過上面對判決書的分析,我們已經知道民主黨喉舌的這種說法基本上就是一種自嗨,主要是為了宣傳,因為最高院完全可以通過打科羅拉多州最高院說理裡最虛弱的一環——即對「參與叛亂」的認定——來推翻剝奪懂王資格的判決。但就像民主黨到科羅拉多州搞法律一樣,法律不是目的,政治才是目標。民主黨喉舌號稱將了最高院保守派大法官的軍,本身也不是在談法律解釋方法,而是在繼續搞政治。

萬物都是宣傳,萬物都是黨爭。所有「歷史性」的新鮮新聞,都是在比突破底線的創意。我們現在看到的不僅是兩個政黨的政治大戰,也是兩個廣告公司的創意比拼。從彈劾拜登到取消懂王資格,兩黨接連出招,這些招式虛虛實實,聲東擊西,意在言外,真真煞是好看,誰說美國老鄉都是直來直去,掌握不了太極拳的精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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