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名暉:金磚會議之後 「南北分岐」加速多極化世界的形成
文/美中故事匯 湯名暉
「南北分歧」(North-south Divide)涵蓋國際政治與全球化的概念,指涉的是全球已開發國家大致位於北半球地區,而與多數為發展中或未開發國家的南半球地區相對的現象,但是這種南北位置並非是絕對性的地理術語,而是從全球化和資本主義來描述世界本質性的分歧,是一種基於後現代理論所發展的地緣政治描述。
2023年8月22日在南非舉行的金磚集團會議,本質上也涉及「南北分岐」的概念,但成員也不儘然是「全球南方」(Global South)國家,在比較明確的去殖民意義上,中國和俄國都不屬於「全球南方」之列。但是在論壇議題的設計上,各國卻同樣針對西方和美國,希望藉由金磚集團成員的增加,表達對西方價值主導的全球化和國際政治的不滿,以及對國際關係多極化的期待。
「南北分岐」重回地緣政治焦點
1950年代出現的「南北分岐」概念,來自於二次世界大戰後殖民地解放運動的背景,隨著冷戰結束和全球化進程的開展,「全球南方」作為一種抵抗符號,反對「北方」主導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和資本主義。即使今日在北半球地區仍有中亞與南亞各國屬於發展中國家,但是在地理位置的相對性上,多數仍位處於歐亞大陸的南側,除了以大不列顛與新教文明為基礎的澳洲和紐西蘭兩國,大多數國家有著被殖民的背景。由於中國未曾在海外有過殖民地,現代化的途徑也與西方國家相異,與「全球南方」有著較為接近的距離。
從人文精神的發展歷程來看,大部份的南方國家較晚進入啟蒙與現代性的歷程,在知識與權力的結構上仍未能走出西方論述。從知識論、方法論和本體論,甚至是世界大學排名的制度系統,「全球南方」仍未能走出西方的影響,創造一套自身的系統與符號。
在制度方面,對於尚有發展問題的「全球南方」而言,移植西方式的民主治理不一定能立刻適用于政治現實。但是若有一套門檻低,易於複製且有助統治的模式,在發展上還能快速脫貧,而且和西方前殖民者無關,自然就會得到南方國家的青睞。1980年代,中國在改革開放後實現短期內大規模脫貧,並且營造各種驚人的基礎建設,2010年代甚至創造歷史上最大的國際發展倡議「一帶一路」,不免被看作為西方之外可能的發展途徑。
「南北分歧」的中國再建構
「南北分歧」的學理根源來自於美國的維吉尼亞大學,但是也進入中國的外交語境中被使用,並且在部分場合與「第三世界」互為替代。2019年的新冠疫情爆發之前,「一帶一路」在量體上超越所有西方的發展與援助計畫,「南北分歧」經由中國的基礎建設和金融體系的再建構,與中國共同發展出有別于西方現代性進程的「意識之秩序」(order of consciousness)。2023年7月25日,在王毅回任外長後於南非金磚峰會表示,獨立自主是「全球南方」的政治底色,發展振興是「全球南方」的歷史使命,公道正義是「全球南方」的共同主張。來自西方語境的「全球南方」儼然已成為中國外交的語彙,並且建構一套屬於中國的「全球南方」意涵。
俄烏戰爭期間,「全球南方」成員盡可能不在東西方之間選邊站,謹慎的表達對戰爭的立場,而中國也盡可能爭取「全球南方」支持自身的立場。今年4月,巴西總統盧拉訪華期間表示,與中國和阿拉伯聯合大公國討論斡旋俄烏戰爭,並指責西方國家的立場;但是在7月份,他表示他更關心的是戰爭對於全球饑餓的影響。8月份,沙特舉辦吉達會議,廣邀全球40個國家參與討論,其中大多數為「全球南方」成員,有別於6月份在哥本哈根會議缺席的立場,中國在吉達會議派遣專使李輝出席,將協力廠商的客場視為主場ㄧ般看待。
8月23日舉辦的南非金磚峰會,多數國家以反西方的態勢批判強勢美元和窒息性貸款,巴西總統盧拉甚至表示希望能與歐盟和美國平起平坐,幾乎是借用中國的語境論述國際關係多極化的觀點。雖然與會成員仍各有立場,並未成為原先預判的一致反對西方。若以經濟實力消長的對比來看,金磚集團的GDP已經超過G7國家的總和,分別佔有全球GDP的31.5%和30.4%,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資料,到2028年,這個差距將擴大至33.7%對27.8%。換句話說,在全球發展的格局種,「全球南方」將與G7形成分庭抗禮之勢。
「全球南方」與第三斷層帶
隨著俄烏戰爭的持續發展,「全球南方」主動表達自身看法的同時也面臨自身地緣政治難解的境遇。隨著戰事的延長,從印度洋沿岸到非洲薩赫勒(Sahel)地區面臨政治與經濟的不穩定,從伊朗經由中東到阿拉伯半島,再延伸至蘇丹和非洲之角,往西延續到非洲的薩赫爾(Shale)地區。參照學者吳玉山教授的論述,「第一島鏈」和東歐地區,分別是歐亞大陸東西兩側的地緣政治斷層帶,而今從印度洋到西非浮現的「第三斷層帶」更是有別于北半球的發達地區的政治與經濟結構,有著濃厚的「全球南方」色彩。
位於「全球南方」的「第三斷層帶」,既有著傳統地緣政治對立的特徵,也有著後現代的身分建構與發展問題。該地區與第一島鏈和東歐地區相比,更晚經歷現代性開展的歷程,並且處於人文與物質相對不發達的地區,渴求著脫離前殖民者的影響。由於晚近工業化的時程較遲,自身的政治結構尚在探索階段,「不干涉內政」的「一帶一路」,對於「全球南方」就有著較高的吸引力。
薩赫勒問題升溫「南北分岐」
自2012年10月以來,中國發起的「一帶一路」在非洲的影響力迅速增長,經由投資銀行、基礎建設以及科技治理的工具,甚至還包含治安與管理系統,將非洲作為中國實行國際發展的離岸基地。中國以東非印度洋沿岸為起點,逐步的由吉布地建立據點,以肯亞為樞紐興建聯通坦尚尼亞、烏干達、盧旺達、布隆迪和南蘇丹的東非鐵路,在非洲的貸款總額更超過1,200億美元。
中國提供的基礎建設的投資和系統性的發展資源,在新冠疫情之前曾受到非洲國家的熱烈的歡迎。與此同時,中國的影響力也穿越薩赫勒地區,從查德、中非、尼日爾到茅利塔尼亞,以及赤道幾內亞沿岸,都能見到中國企業走出去的身影。在這股疾風迅雷之勢的席捲之下,2021年甚至被美國國防部認為,中國有意在大西洋建立軍事基地。
中國在薩赫勒地區的迅速發展,除了面對來自法國和美國在當地的既有的影響力,還有著來自俄國的隱憂。早在2018年開始,中非共和國政變開始出現俄國的身影,從法國前殖民地的中非為起點,陸續往查德、馬里、布吉納法索,以及近日發生的政變的尼日爾發展。中俄兩國除了在中非共和國曾經出現過礦區紛爭,但是大體而言看似形成「軍事有俄國,經濟靠中國」的結伴模式,中俄「友誼無上限」的戰略夥伴關係,或許在薩赫勒地區有著不可言喻的默契。
2023年期間,俄國介入薩赫勒地區的頻率更到達高峰,即使瓦格納政變也無阻俄國在西非驅逐西方勢力的腳步。在布吉納法索、蘇丹和馬里之後,尼日爾也於七月份陷入政變風暴,整個薩赫勒地區的政權轉移過程都能看到俄國的身影。即使美國有意以越戰模式逐漸填補空窗,面對非洲司令部遲遲未落地的現實,甚至連支援法國在西部薩赫勒地區的行動都有困難。
中國將取代西方進駐薩赫爾
西方國家之中,又以原先的殖民者法國最為重要,自2013年的藪貓行動以來,法國在薩赫勒西部地區的駐軍一時曾多達5,500人之譜。然而,在2022年11月的新月沙丘行動告終之後,俄國通過提供軍事顧問和部署瓦格納雇傭軍,逐漸取代法國成為當地最強大的軍事力量。當地中國企業反西方的態度讓新政權有了經濟上可靠的選擇,使得法國的「戰略自主」遭到嚴重挑戰。2023年8月7日,更有多名法國國會議員發表聲明表達對薩赫勒地區的關切,這是由於法國在薩赫勒撤退的場景,喚醒法國菁英1954年在奠邊府戰役之後撤出越南時的記憶。
在歐洲東線的俄烏戰爭尚未有定局之前,薩赫勒地區的政變和人道問題將成為西方國家的新挑戰。東西方勢力透過代理人在薩赫勒地區的鬥爭,無論勝敗為何,動亂和貧窮將成為極端主義的溫床,並且進一步促使難民北上越過地中海,重演當年越南難民出走的情景,原先作為俄烏戰爭大後方的法國勢必得轉移資源,歐洲不免將陷入兩線作戰的情勢。今日法國在薩赫勒地區面對的問題,無法僅依靠軍事與科技的能力作為解決方案,需要的是以文化與社群的精細耕耘,才有可能排解自殖民時代留下的負面資產。
瓦格納首腦群的消亡,看似在短時間會中斷在薩赫勒地區的行動,但是俄國在薩赫勒地區的軍事活動仍以政府主導,並不會受到根本性的衝擊。2018年,俄羅斯便在中非派駐精銳的俄羅斯國民衛隊(National Guard of Russia);2022 年 1 月 7 日,派駐馬里的軍事顧問團也是以正規軍為主。俄國以正規軍取代瓦格納雇傭兵,未來有助於中俄之間的協調,避免民間軍事公司的不受控制而造成下一個中非礦區事件,中長期而言仍有利於中俄的地區合作。
「第三斷層帶」加速多極化世界
「金磚峰會」之後,原先東西對立的地緣政治格局將進一步轉移,在薩赫勒問題的延燒之下,「南北分岐」的議題會繼續分散西方的注意力。中國在「金磚峰會」新接納的六個國家中有五個位處於「第三斷層帶」:非洲的埃及和衣索比亞、印度洋沿岸的伊朗、沙烏地阿拉伯及阿聯,這將大幅拉近南北之間地緣競逐的實力比,以及增加中國應對「去風險化」的韌性。
在傳統的權力比重上,金磚國家與西方國家不易於短期間內追上,但是「南北方岐」造成的「第三斷層帶」將能分散西方國家的注意力,被動的加速多極化世界的形成。在俄烏戰爭的立場上,金磚國家的歧異逐漸消解,西方國家對於烏克蘭戰場的停滯卻逐漸不滿,各國的質疑聲浪也逐漸湧現。在俄烏戰爭結束之前,歐洲國家得顧及薩赫勒地區,美國得警惕伊朗和沙特和解後的在中東地區的反西方效應。「南北分岐」將成為多極化世界的推手,也考驗著相異的兩種秩序觀如何看待地緣政治和全球發展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