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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軍的權力遊戲:緬甸民主是如何破滅的

一名高級軍官到訪一座印度教寺廟時,守衛現場的士兵

文/黃子庚

紐約時報報導,緬甸曾經一度令人鼓舞的民主開端遭受慘敗,在這個過程中有許多因素有意或無意地鑄成了這一結果。但是,活動人士和專家說,它的主要推動力是軍方與該國文職領導人翁山蘇姬(Aung San Suu Kyi)之間多年來的權力鬥爭。

民主過渡可能是一個混亂的過程。舊政權往往會逐步緩慢放棄權力。在可能持續數十年的過渡階段,威權主義和民主制度常常並存。如果它們相處得還不錯,並且對最終目標有共同的理解,那麼它們就有機會達成目標。

那曾經是緬甸的希望。經過數十年的鐵腕統治,該國的軍政府在2011年開始將權力移交給文職政府。翁山蘇姬領導的政黨在2015年的大選中獲勝後,政府由她領導。她因反抗軍政府統治而被軟禁多年,並因此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但是,在過去幾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裡,雙方加劇了一場苦澀的、越來越激烈的零和競爭,而不是共存。最後,翁山蘇姬輸給了拿著槍的一方。她再次成為囚犯。

他們的鬥爭發生在數十年內部衝突的背景下,軍隊與種族和分裂主義團體相互對立,包括軍方領導的針對羅辛亞穆斯林少數民族的種族清洗運動。危機感和圍困感加速了緬甸高層權力鬥爭,反過來又加劇了雙方為從中獲取政治利益的流血衝突。

倫敦大學(University of London)的學者阿維納什·帕利瓦爾(Avinash Paliwal)說,雙方「在競爭的過程中,不僅使和平進程失敗,而且切斷了民主過渡的成果」。

強人和將軍

對緬甸的預期通常看上去很像南非模式。在那裡,種族隔離時代最後一個統治者F·W·德克勒克(F. W. De Klerk)迫使白人接受新的民主秩序。作為交換,第一位完全民主的總統納爾遜·曼德拉(Nelson Mandela)保護白人利益,確保獲得該國利益相關者的廣泛支持。

這是一個時間線跨越幾代人、有著令人不安的折中取捨的模式。在智利,軍政府領導人放棄了權力,以換取終身特權和保護,其中許多特權和保護措施持續了30年。

國際戰略研究所(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Strategic Studies)駐新加坡的學者亞倫·康納利(Aaron Connelly)表示:「吳登盛(Thein Sein)在早期的確扮演了德克勒克的角色,」他指的是於2011年自願移交權力的緬甸軍政府領導人。「但是翁山蘇姬卻沒有像曼德拉那樣。因此,她有機會與吳登盛結成夥伴關係,但是這種合作從未實現。」

翁山蘇姬2012年在昂班競選議會議員

翁山蘇姬的批評者指責她沒有讓緬甸的政治派別參與民主過渡,卻主要設法把它們排除在外。他們指責她把自己的政黨架空,用溜鬚拍馬者取代經驗豐富的老手;清洗潛在的競爭對手;加強對記者的限制;將緬甸少數民族邊緣化,以增強她所屬的緬人的支持;鞏固統治——就連她黨內的一些成員都將其描述為專制統治的開端。

帕利瓦爾說:「這變成了一人政黨。」

即使在2017年軍方系統性殺害羅辛亞穆斯林最嚴重的時期,一些活動人士和民間社會領袖告訴我,他們認為翁山蘇姬對民主構成的威脅幾乎和軍方相當。

「沒有真正的民主價值觀跡象,」一個民主團體的負責人覺杜(Kyaw Thu)說。「任何不支持他們議程的人都是敵人。」

去年11月,翁山蘇姬政府禁止大量緬甸少數民族參加全國大選,這些少數民族通常支持自己的政黨。她的政黨隨後以壓倒性優勢獲勝。

軍事領導人也逐步背信棄義,強硬派堅持並最終通過武力奪取了他們認為被錯誤拿走的權力。

「我認為他們真的相信他們會贏得選舉,」康奈利說。他指的是軍隊的代理政黨。但是該黨在2015年慘敗,在去年11月輸得更慘,從而限制了軍方的影響力。

在此期間,翁山蘇姬女士一次又一次地採取行動,削弱軍隊剩餘的權力,包括保證保留議會四分之一的席位。康納利稱這是「她做過的最冒險的事情」。

不斷升級的鬥爭

外界通常認為,翁山蘇姬支持軍方對羅辛亞穆斯林的種族清洗,是政治上的權宜之計,或是出於冷漠的自私。她保護將軍們,以免他們背叛她。

但許多分析人士和活動人士認為,她為軍隊清洗羅辛亞人辯護是出於真誠的信念。多年來,她一直表示,羅辛亞人是非法的外國人,受到鮮為人知的外部勢力的支持,對緬甸占多數的佛教徒構成威脅。

帕利瓦爾說,她的直言不諱對於安撫軍方產生了反效果,在反羅辛亞情緒方面反而「勝過」了軍方。緬甸佛教徒在社交媒體上稱讚翁山蘇姬領導了對抗羅辛亞人威脅的行動。

2017年,羅興亞難民從緬甸穿越邊境前往孟加拉

與此同時,軍官們首當其衝地受到國際制裁,包括在本周政變中掌權的軍事領導人敏昂萊(Min Aung Hlaing)大將。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隨著緬甸幾起緩慢爆發的叛亂,這種迴圈不斷出現。

「她的立場實際上比軍方強硬得多,」康納利說,他指的是在長期動盪的若開邦發生的一場特別血腥的戰役。「軍方要求停火,翁山蘇姬本應在其中發揮作用,呼籲若開邦舉行選舉。她拒絕這樣做,所以停火就白費了。」

這些事件加深了零和博弈甚至是致命的權力鬥爭意識,「為(軍官中的)保守派叛亂創造了條件」,帕利瓦爾說。他提到了自己在若開邦戰場上經歷的一些最激烈的戰鬥。

一場不流血但同樣激烈的鬥爭也在首都上演。2020年1月,翁山蘇姬接待了對緬甸進行國事訪問的中國領導人習近平,顯然是希望替換那些她因為保護軍隊而失去的國際盟友。

但緬甸軍方領導人普遍將中國視為支援該國叛亂的敵人。外界認為,緬甸軍政府交出權力的部分目的是為了打破中國對緬甸的控制,希望翁山蘇姬能從西方獲得支持。相反,她讓習近平大搖大擺穿過首都。

兩個月後,翁山蘇姬試圖推動憲法修正案,將軍方在議會中的份額從25%逐步縮減至5%。儘管失敗了,但這是對一個有權力開槍還擊的機構的政治打擊。

她所在的政黨在去年11月的選舉中大獲全勝,進一步減少了軍方代理黨所占的席位。敏昂萊將軍定於今年晚些時候退休。在將軍們看來,這可能像是一扇窗戶正在關閉。

2018年,敏昂萊大將在內比都一家博物館舉行的軍事領導人肖像展覽中被授予最高榮譽

政治科學家將民主過渡比作契約,是一種國家利益攸關者之間達成的協議,認為某些新體制將比舊體制更好。但如果這些勢力認為變革不再有價值,或認為其他各方不再值得信任,協議就會破裂。

多年來,緬甸軍方和翁山蘇姬都在削弱這一協議。本周的政變只是一系列削減中的最後一項。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次政權的崩潰是一個慘痛的教訓,說明了實現從獨裁到民主的和平過渡有多麼艱難——儘管在這個威權主義者日益收緊控制、民主倒退的時代,這種過渡越來越罕見。但這也和強硬的性格與頑固的機構有關,事實證明,各方不願意或無法走得更遠。

「他們改變了戰略,」康納利談到將軍們時說,「決定自己攫取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