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凱蒂：「燈塔」隕落，出路在何方？

文/皮凱蒂（法國經濟學家，《21世紀資本論》）

導讀

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1月12日在《法國世界報》上刊文「偶像美國的隕落」，追溯了轟動世界的國會山騷亂事件背後的歷史因素。

皮凱蒂因2014年推出巨著《21世紀資本論》而名噪一時。在這本書中，他通過對自18世紀工業革命至今的財富分配資料進行分析，認為不加制約的資本主義導致了財富不平等的加劇，自由市場經濟並不能完全解決財富分配不平等的問題。

【文/皮凱蒂 編譯/觀察者網 白紫文】

美國國會山遭入侵之後，困惑的世界想知道，這個長期以「自由世界」領袖自居的國家，怎麼會跌至如此低的水準。要瞭解發生了什麼，當務之急是把神話和偶像崇拜扔到一邊，並回歸歷史。事實上，美利堅共和國從建國就一直飽經脆弱、暴力和巨大不平等的困擾。

幾天前，暴亂者在聯邦議會的地板上揮舞南方邦聯旗——1861-1865年內戰期間支持奴隸制的南方的象徵——並不是偶然的，它表明美國需要面對的衝突非常嚴重。

奴隸制在美國乃至整個西方工業資本主義的發展中扮演了核心角色。1860年林肯總統上臺以前，美國的15位總統中至少有11位是奴隸主，其中就包括華盛頓和傑弗遜，兩人都出生在維吉尼亞州，1790年維吉尼亞有750000人口（其中40%是奴隸），相當於合併後的兩個人口最多的北部州（賓夕法尼亞州和麻塞諸塞州）之和。

1791年聖多明哥（Santo Domingo，法國殖民體系的明珠，當時大西洋世界最大的奴隸集中地）起義後，美國南部成為世界種植園經濟的中心，並經歷了快速增長。1800年到1860年之間，奴隸的數量翻了兩番；棉花產量增加了十倍，供給著歐洲的紡織業。但美國東北部以及中西部（林肯的出生地）發展得更快，其依賴的經濟模式與南方不同，基於的是西方的殖民和自由勞動力，因而想阻止奴隸制在西部新領土的擴張。

1860年勝選之後，共和黨人林肯準備通過談判和平、漸進地結束奴隸制，並對奴隸主進行補償，就像英國、法國在1833年、1848年廢除奴隸制度時所做的。但是南方人更喜歡打分裂牌，意圖保護他們的世界。北方人拒絕離開，於是1861年戰爭爆發。

四年之後，60萬人死亡（相當於美國參加的所有其他衝突的總死亡人數，包括世界大戰、韓戰、越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這場衝突以1865年5月邦聯軍隊投降而結束。但是，北方人也並不認為黑人已經準備好成為美國公民，更不用說允許其擁有財產了，他們讓白人重新獲得對南方的控制，並實施了嚴格的種族隔離制度，使他們能夠繼續主宰一個世紀，直到1965年。

與此同時，美國成為世界領先的軍事力量，並有能力終結1914至1945年間歐洲各殖民大國相互對抗的民族主義和種族滅絕式自我毀滅的迴圈。昔日支持奴隸制的南方民主黨，成功地成為支持羅斯福新政的民主黨。在共產主義者的挑戰和非洲裔美國人的動員之下，他們承認了（黑人的）公民權利，但沒有對其賠償。

但從1968年開始，共和黨的尼克森通過譴責民主黨以「庇護主義」（clientelism）給予黑人的社會優待而重新贏得了南方白人的選票。

於是，當時的聯邦發生了重大反轉，這一反轉在1980年被雷根以及在2016年被川普進一步放大。自1968年以來，共和黨在所有總統選舉中都贏得了白人的明顯多數選票，而民主黨則一直掌握著90%的黑人選票和60-70%的拉丁裔選票。與此同時，白人選民占比從1972年的89%穩步下降到2016年的70%和2020年的67%（對比之下，黑人占12%，拉丁裔人和其他少數民族占21%），刺激著川普主義者衝擊國會大廈，預示著美利堅合眾國將無可避免地陷入種族衝突之路。

從這一切，我們能得出什麼結論？根據把票投給民主黨的大多數受過教育的人（這讓共和黨現在能稱自己「反精英」，即使他們當中包括相當一部分商業精英，雖然可能還沒吸引到知識精英支持）的悲觀看法，共和黨選民被描述為「可悲」和「不可救藥」的。他們的說法是，民主黨政府已「盡其所能改善最弱勢群體的命運」，但顯然白人工人階級的種族主義和尖刻言辭「令他們看不到民主黨的努力」。

問題在於，這種視角對提出民主解決方案於事無補。也有一種對人性更樂觀的看法。幾個世紀以來，來自不同民族和種族背景的人們除了通過軍事和殖民統治之外，彼此之間沒有任何接觸。現在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政治社區，這是個「重大的文明進步」。但是，偏見和政治剝削仍然源源不斷，只有通過更多的民主和平等才能予以克服。

如果民主黨想忽略民眾出身、重新伸張普選權，那就需要在社會公正和再分配方面做更多的工作。前方道路漫長而艱難，現在就必須得著手去做。

（觀察者網白紫文編譯自《法國世界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