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之春十年:當革命理想變成政治混亂與經濟蕭條
文/紐約時報
突尼斯共和國突尼斯市——2011年1月,在一場震驚了阿拉伯世界的抗議中,突尼斯人推翻了他們的獨裁統治者。在此後大約三個月的時間裡,阿里·布塞米(Ali Bousselmi)完全沉浸在「純粹的幸福」中。此後十年間,突尼斯人有了一部新憲法,獲得了言論自由,並在自由公正的選舉中投票,布塞米個人也收穫頗豐。他與人共同創立了一個同性戀權利組織——這在2011年之前同性戀群體必須深藏地下的時候是不可想像的。
可是,隨著革命的遠大理想變成了政治混亂與經濟蕭條,像許多突尼斯人一樣,布塞米說他開始懷疑,他的國家如果只靠一位足夠強大的統治者來治理,結果是否會更好。「我問自己,我們用民主都幹了些什麼?」32歲的布塞米說道。他是Mawjoudin的執行總裁,這個詞是阿拉伯語中「我們存在」的意思。「我們有腐敗的國會議員,如果你走上大街,會看到人們連一個三明治都買不起。然後突然間,有一根魔杖在說,要變天了。」持有這根魔杖的人,就是突尼斯的民選總統凱斯·賽義德(Kais Saied)。7月25日,他叫停了議會,罷免了總理,並誓要打擊腐敗,將權力交還給人民。這場奪權行動讓絕大多數突尼斯人都歡欣鼓舞且如釋重負。
7月25日發生的一切,讓人很難再用希冀的語氣去講述阿拉伯之春的故事。西方支持者與阿拉伯同情者都將突尼斯視為民主可以在中東蓬勃發展的證據,但如今在許多人看來,突尼斯似乎是對阿拉伯之春那些無法實現的承諾的最終證明。阿拉伯革命的發源地,現在由一人說了算。放眼別處,革命後的戰爭摧毀了敘利亞、利比亞和葉門。獨裁寡頭壓制了海灣地區的抗議。埃及人在選出一位總統之後接受了軍事獨裁統治。
儘管如此,這些革命證明,自上而下的傳統權力也可以由一條民意被點燃的街道所驅動。這是突尼斯人重新申明的一個教訓,近來他們再次湧上街頭,抗議議會,支持賽義德。而這一次,人民猛烈抨擊的是民主,而非獨裁者。「阿拉伯之春將繼續下去,」歐洲對外關係委員會(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的北非問題專家塔裡克·梅格裡西預測道。「無論你如何壓制,或是周圍的環境如何變化,絕望的人民仍然會努力爭取權利。」促使人們支持賽義德的不滿,跟十年前促使突尼斯、巴林、埃及、葉門、敘利亞和利比亞人民發起抗議的不滿並無不同——腐敗、失業、壓迫和入不敷出。十年過去了,除了言論自由之外,突尼斯人感覺自己生活的幾乎所有方面都在倒退。
「我們在革命中什麼都沒得到,」48歲的侯耶姆·博奇納(Houyem Boukchina)說道,她住在首都突尼斯的工薪階層社區賈巴阿瑪爾。她在談到賽義德時說,「雖然還不知道具體計劃是什麼,但我們的生活有了希望。」但民眾的強烈反應仍可能威脅專制統治。分析人士警告稱,考慮到民眾愈發不滿的情緒,阿拉伯國家的統治者反而加大了鎮壓力度,而不是解決問題,這種冷酷手段只會在未來引發更多動盪。
就賽義德而言,他把賭注放在了經濟發展之上。突尼斯面臨迫在眉睫的財政危機,數以十億美元計的債務將在今年秋天到期。如果政府解僱公務員,並削減工資和補貼,如果物價和就業情況沒有好轉,民意可能會出現180度的大逆轉。經濟崩潰不僅會給賽義德帶來問題,也會影響到歐洲。每年都會有成千上萬絕望的突尼斯移民乘船抵達歐洲海岸。
但據一位西方高級外交官透露,賽義德的辦公室還沒有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官員進行任何接觸。他也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只是要求雞肉和鐵礦商人降價,稱這是他們對國家的義務。「人們不一定支持賽義德,他們只是討厭賽義德破壞的東西,」梅格裡西說。「當他們發現他也拿不出什麼東西的時候,這種感覺很快就會消失。」
西方政府最初支持起義,後來又以穩定的名義與起義中倖存下來的獨裁者合作,突尼斯的情況可能會提醒他們,十年前阿拉伯抗議者的動機是什麼,以及是什麼會讓他們再次走上街頭。許多示威者要求民主,也有一些人呼籲更切實的成果:結束腐敗、降低食品價格、就業。外界很容易為湧入開羅解放廣場的數十萬抗議者歡呼,卻也很容易忘記留在家中的數千萬埃及人。
「那些推動議會、民主、自由的人,並不是革命中最重要的部分,」突尼斯獨立議員亞辛·阿亞裡(Yassine Ayari)說。他最近因譴責賽義德奪取權力而入獄。「也許很多突尼斯人不想要革命。也許人們只是想要啤酒和安全感。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一個我自己都不想問自己的問題。」「但我不怪人民。我們有機會向他們展示民主如何改變他們的生活,但我們失敗了。」阿亞裡說,革命為突尼斯人提供了一些解決問題的工具,但並不是他們所期待的解決方案。他說,由於治理經驗跟不上需求,他們對民主那些耗時的混亂沒有耐心。
憲法、投票箱和議會並沒有自動產生機會或問責,這種狀況西方人可能再熟悉不過了。議會陷入謾罵和鬥毆。政黨的組建和重組都沒有提供更好的想法。腐敗蔓延。「我不認為西式的自由民主是可以空降的,也不應該是如此,」牛津大學(Oxford University)阿拉伯和伊斯蘭研究學者伊麗莎白·肯德爾(Elisabeth Kendall)說,「你不能只讀『自由民主入門課』,吸收它,寫一部憲法,然後希望一切都能解決。選舉只是開始。」
在突尼斯,拒絕接受過去十年形成的體制,並不一定意味著擁護一人統治。隨著賽義德逮捕了更多的反對者,掌握了更多的控制權,上個月還暫停了大部分憲法,並奪取了制定法律的唯一權力,越來越多的突尼斯人感到不安,尤其是那些富有的世俗人士。67歲的阿扎·貝爾·賈法爾(Azza Bel Jaafar)是居住在突尼斯高檔郊區拉馬薩的一名藥劑師。她說,「總得有人做點什麼,但現在它正在偏離軌道,」她最初支持賽義德的行動,部分是出於對復興運動黨(Ennahda)的恐懼。許多突尼斯人指責這個在議會佔據主導地位的伊斯蘭政黨是國家弊病的源頭。「我希望不再有伊斯蘭主義,」她說,「但我也不支持獨裁。」一些支持民主的突尼斯人指望年輕一代不會輕易放棄伴隨他們成長的自由。
「十年來,我們在民主文化上的投資並不是白花的,」賽義德的昔日友人和同僚賈胡爾·本·穆巴德克(Jahouar Ben M’barek)說,他現在正在參與組織反賽義德的抗議活動。「總有一天,他們會發現實際上他們的自由受到了威脅,他們會改變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