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戰會論壇蔡鎤銘專欄

國戰會論壇/蔡鎤銘》建構國家安全之策 印度戰略多元化的智慧

印度外交的多元基調始終維持高度一致。其一方面深化與美國及其盟友的合作,例如參與「四方安全對話」(Quad),另一方面仍維持與中國大陸的經貿往來,並積極參與金磚國家等多邊機制,形成高度彈性的議題導向結盟模式。

文/蔡鎤銘

近期,烏克蘭在美俄談判中被迫接受遠超預期的條件,其處境鮮明地展現出小型政治體在大國博弈中所面臨的結構性弱勢。當戰場局勢尚未完全塵埃落定,談判桌上的籌碼卻已明顯傾斜,這一現象正迫使各國重新思考:在強權競逐加劇、國際承諾高度不穩定的環境下,安全究竟應如何被建構。

隨著美國重新評估其全球角色與戰略負擔,國際秩序的不確定性明顯升高。根據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坦維.馬丹(Tanvi Madan)於2025年12月16日發表於《外交事務》的分析,愈來愈多國家開始調整外交思維,降低對單一強權的依賴,轉而追求更具彈性的戰略布局。在此脈絡下,戰略多元化已不再是理想主義的選項,而逐漸成為多極世界中的現實常態。

對台灣而言,這樣的轉變具有明確的結構性意義。當安全與外交高度繫於單一外部力量時,政策彈性、風險承受能力與談判空間,勢必面臨更嚴峻的考驗。也正是在此背景下,本文以印度自1947年獨立以來的外交實踐為核心案例,探討其如何在不同國際結構下,透過戰略多元化維繫決策自主,並從比較視角思考,這一經驗對身處地緣政治斷層線上的政治體,究竟具備何種啟示意義。

印度誕生於冷戰初期,其領導層對於「過早選邊」可能帶來的長期代價,具有高度自覺。首任總理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一方面深知國家建設離不開外部資源,另一方面則對任何形式的新殖民主義保持警惕。在此矛盾張力之中,印度逐步發展出拒絕正式結盟、但不拒絕合作的外交取向,藉此維持最大限度的行動空間。

1950年代,印度同時與美國與蘇聯展開接觸。一方面利用美國對共產主義擴張的疑慮,爭取經濟與糧食援助;另一方面也在1950年代中期後,隨著蘇聯積極拉攏「第三世界」,獲得工業建設與技術支援。這種雙向操作不僅未削弱印度的自主性,反而使其在兩強競逐中,取得更大的戰略槓桿。

1962年的中印邊境衝突,為印度的外交路線帶來嚴峻考驗。戰爭期間,蘇聯選擇支持其盟友中國大陸,而美國的援助則附帶在喀什米爾問題上對印度施壓的政治條件。這場危機清楚揭示,即便是被視為友好的國家,其支持仍高度取決於自身利益計算。

這次挫敗並未動搖印度對戰略自主的基本判斷,反而強化其對「選項不足」風險的警惕。中蘇關係隨後破裂,為印度創造了新的戰略縫隙,使其得以在兩個共產陣營之間,重新校準外交與安全布局。

1965年與1971年的兩次印巴戰爭,進一步驗證了多元策略的實用性。印度在不同階段靈活調度與美國、蘇聯的關係,既避免遭到全面孤立,也成功阻止任何一方形成壓倒性影響,展現出在危機中維持行動彈性的能力。

1991年蘇聯解體,對長期與其保持密切關係的印度構成結構性衝擊。這場突如其來的外部斷裂,使新德里意識到,即便是長期合作夥伴,也可能在體系變動中瞬間消失,從而迫使印度重新檢視其外交依附程度。

作為回應,印度迅速啟動外交與經濟的全面調整。「向東看」政策的推動,使其得以加深與日本、東協的連結;與以色列建交,則象徵其突破意識形態框架,轉向更為務實的安全合作。同時,1998年的核試驗,也被視為對外宣示其不容忽視的戰略自主權。

進入21世紀後,無論國內政黨如何輪替,印度外交的多元基調始終維持高度一致。其一方面深化與美國及其盟友的合作,例如參與「四方安全對話」(Quad),另一方面仍維持與中國大陸的經貿往來,並積極參與金磚國家等多邊機制,形成高度彈性的議題導向結盟模式。

近年來,大國政策的高度不確定性,再次考驗印度的平衡能力。川普(Donald Trump)政府時期的關稅施壓,以及在俄烏問題上要求選邊站隊的壓力,使印度對任何形式的戰略依賴保持高度警惕,並加速推動風險分散布局。

印度的經驗顯示,戰略多元化並非消極的騎牆,而是一項需要高度管理能力與政治承擔的主動選擇。其回報在於決策自主,其代價則是必須承擔更高的安全自助成本,並接受沒有單一安全保證的現實。

回顧獨立以來的外交實踐,印度始終堅持一項關鍵原則:不將自身命運鎖定於任何單一強權之上。無論國際體系如何轉換,其核心目標始終是保留在關鍵時刻自行判斷、調整與轉向的決策空間。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烏克蘭在高度單邊依附結構下,於大國利益重新盤整時所暴露的結構性脆弱,亦即當外部承諾開始附帶條件、甚至被重新估價時,自身可動用的政策選項已所剩無幾。

這一對照對台灣而言,具有更為直接而現實的啟示意義。長期高度倚賴單一外部安全支持,固然能在特定階段強化嚇阻效果,卻也可能在國際情勢轉折時,反向壓縮政策彈性,使安全議題、外交布局乃至經貿選擇,被迫納入他國優先順序之中。尤其在大國承諾日益工具化、可預測性下降的背景下,安全不再只是「是否獲得支持」的問題,而是「在支持條件改變時,是否仍保有選項」的問題。

從印度的經驗來看,真正可持續的安全,並非建立在對某一強權的高度忠誠或不可逆的陣營綁定之上,而是來自於長期經營多元連結、承擔必要的自助成本,並在平時即為不確定情境預留調整空間。這並非否定合作的價值,而是提醒合作必須與自主並行。對身處地緣政治斷層線上的台灣而言,如何在深化既有安全合作的同時,避免選項單一化、維持戰略彈性,將是未來無法迴避的核心課題。

(作者蔡鎤銘為淡江大學財務金融學系兼任教授,本文授權與洞傳媒國戰會論壇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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