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戰會論壇/羅慶生》提高國防經費 置經濟安全不顧？
白宮4日公布美國總統川普第二任的《國家安全戰略》，但國家安全並不是只有國防，還包括經濟安全，甚至更重要。美國自己就是如此認知。
不久前美國公布2025年版的「國家安全戰略」，強調美軍將強化部署，在第一島鏈任何地點都能阻止侵略，但美軍不可能、也不應該單獨承擔此任務，因此要求「第一島鏈盟邦」允許美軍使用其港口與其他設施、增加國防支出、以及最重要的，投資於「嚇阻侵略」的各項能力。
當我們看到這段論述，再回想賴政府提出高達1.25兆台幣的「強化防衛韌性及不對稱戰力計畫採購特別條例」，以及賴清德總統投書美國媒體，承諾於2030年前將國防經費提升至GDP的5％，難免會驚訝：這不正是呼應美國國家安全戰略，要求「第一島鏈盟邦」投資「嚇阻侵略」的各項能力嗎？白宮要台灣砸錢配合美國安全戰略，賴政府就這麼做了。
然而台灣並非真正意義的「美國盟邦」，付那麼大筆錢買武器配合美國安全戰略，川普政府卻沒有給台灣任何明確的安全保障承諾，值得嗎？國防攸關國家安全，但國家安全並不是只有國防，還包括經濟安全，甚至更重要。美國自己就是如此認知，2025年版的「國家安全戰略」清楚指出，美國在亞洲區域的戰略目標是：贏得經濟未來、嚇阻軍事衝突。賴政府在強調「備戰避戰」的同時，是否也應考慮台灣的經濟未來？
本文從理論出發，討論國防經費與國家安全間的關係，並論及相關實務以供參考。首先要提示：國防支出與國家安全間並不是等比關係，砸大錢建軍未必能維持國家安全，甚至有高風險。
高軍費的排擠效應
經驗來自冷戰時期的蘇聯。當時蘇聯為對抗強勢美軍，國防經費經常維持在GDP的8％或10％以上。結果造成民生凋敝、百業蕭條、經濟崩潰，最後崩解。美國透過「軍備競賽」陷阱而不是戰爭拖垮對手，成為大國競爭中的戰略典範。蘇聯瓦解後美國迅速縮減建軍，原本計畫打造75架的B-2戰略轟炸機只造20架，計畫建造29艘的海狼級攻擊核潛艦只造3艘。美國戰略家很清楚高軍費對經濟的傷害。
原因是排擠效應。餅就那麼大、錢就那麼多，超過GDP的8％用來建軍，勢必減少經濟投資、科學研究與社會福利的經費。即便社福可以忍忍，投資與科研關係經濟未來，是不能省的。一旦縮減，經濟發展動力就要打折，長期下來必將導致經濟衰退。蘇聯是個極端的例子。但台灣將國防經費提升至GDP的5％，同樣有高風險。
從經濟角度，國防支出有點像保險，是為了應付未來可能發生的安全隱患而付出的必要開銷。戰爭非常態，如果沒有準備，一旦爆發將無法應付，因此這筆支出必須要付。但要付多少，必須考慮機會成本。
因為軍武的經濟屬性是最後產品與勞務，無法產生附加價值。如果自己搞軍武製造，還有帶動有效需求，促進經濟增長的效果；如果外購，就只是幫助軍武銷售國發展經濟。軍備的目的是避免戰爭，在無戰爭狀態下，武器彈藥的最終命運是報廢，訓練精良的戰士最終要退伍。因此和家庭買保險一樣，雖有助於提高安全感，但沒發生事故就沒有回報。而家庭還要買房、買車，還有兒女的教育費。這就是機會成本。保險買多了，家庭消費與儲蓄、投資都要減少。國家也一樣。
那麼國家該付出多少軍費才適當？和買保險一樣需要看風險與能力。家住地震帶，當然要買地震險；出國旅遊，最好多買些意外險。買多少則要看能力。能力指標不是收入多寡，而是財務規畫。如果想買房、買車，那麼可能就要少買些保險，多擔些風險。如果已經有車、有房，小孩也大了，就不妨多買些。
因此國防支出首先要看戰爭風險。風險高，軍費就要高。但如果沒電廠、沒水庫、沒機場、沒公路，人民吃不飽，還要把大筆經費用來建軍，那不用外敵入侵，自己就會垮。軍費多寡取決於兩個因素：安全威脅與經濟發展。如何取得均衡，就是「國防經濟學」的核心議題。
冷戰時期各國非常重視這議題，因為有明顯的戰爭威脅，同時又有二戰結束後迫切的經濟建設需要。當時的解決方案是「寓軍於民」，例如戰車零件與民用挖掘機的規格相同，義務役官兵退伍後轉入預備役。核心概念就是在常備武力之外籌組龐大的預備力量，如此既不排擠經濟建設，也能應付可能的戰爭需求。台灣也不例外。當時有「全民聯合作戰」的組織，平時即將民間資源包括學生都納入編組，戰時可即刻調用。
冷戰結束後傳統敵國消失，軍事也愈益專業化。武器系統愈來愈複雜，無法期望平民經過短期訓練即能操作高科技武器。軍民分離，募兵成為趨勢，台灣同樣不例外。現在環境條件和冷戰時期不同，想再搞「寓軍於民」，基本上做不到。例如德國想修「兵役法」恢復徵兵，年輕人就上街抗議。台灣想延長兵役役期到兩年，恐怕也將觸怒年輕人。不過，台灣經濟上的條件，卻比以前好很多。
台灣的經濟安全風險
台灣經過蔣經國時代的十大建設以及李登輝的轉型，經濟基礎建設基本上已相當完備，未來只要不規劃大型基建項目，例如建大發電廠，將有能力支撐較高的國防經費。然而提高到GDP的5％實在太多，勢必排擠科研與社會福利支出。如此資源錯置，有很高的經濟安全風險。
以台灣2024年GDP規模新台幣25兆5498.2億元估計，國防經費要增加到5％，粗估將再增加5千億。這要從哪些經費項下轉移？政府沒說，但肯定會動到社會福利與教科文預算。因為那是政府預算中最多的兩個支出項。而台灣在這方面的表現除健保外已經不算好，經不起資源再遭抽離。
為何不算好？以教育來說，最具體的指標，可以用世界大學排名來衡量台灣高等教育的現況。依據最新的2026年QS世界大學排名，台灣只有1間台灣大學進入前100大，韓國3間，香港5間、新加坡2間。台灣的高等教育已經在亞洲四小龍中居末，甚至連馬來西亞都不如。馬來西亞的馬來亞大學排名第58，比台大的63還高。前200大中，馬來西亞有5間，台灣只有3間。教育是國力的基石，攸關國家競爭力。中國大陸的AI科技強，關鍵就在培養了大量的工程師。晶片巨擘，輝達執行長黃仁勳即直言，全球AI研究人才中，一半是中國人。台灣高等教育已經每況愈下，教科文預算需要增加，如果反而減少，台灣將逐漸向第三世界國家靠攏。這絕非危言聳聽。
社會福利同樣遭到忽視，最具體的指標就是「少子化」危機。政府對年輕家庭的支撐不足，台灣生育率全球最低，去年出生13.5萬人，今年1到9月僅8.1萬，全年可能只有11萬。從趨勢看，政府再不重視，未來一年可能不到10萬。而在1950、60年代，台灣年出生人口經常超過40萬。這落差太大，20年後不要說建軍備戰，恐怕連經濟生產都缺人。靠機器人？恐怕沒那麼簡單。
這危機比「中共武統」還嚴重。因為中國不一定對台動武，而台灣精壯人口快速減少卻是可以預見的現實。事實上，人口危機現在就已經影響國防。在人口基數遞減下，2025年國軍志願役預算員額減少5986人，2026年再減少6784人。每年少6000人，10年就是6萬。特別條例預計8年內買1.25兆台幣的「不對稱戰力」武器，屆時即便到位，誰來使用？
還是用保險比喻。國家資源錯置，就如同家庭買錯保險。例如買了醫療險卻沒買意外險，結果出車禍受傷，以至繳了大筆保費卻無助於應付災難。戰爭是人為的災難，台灣花巨資購買軍武，不一定能嚇阻或中共無意動武，卻可能讓台灣失去經濟未來。表面上看是維護了國家安全，實際上在排擠效應下冒了極大的經濟安全風險。並不可取。
美國「國家安全戰略」是為了維護美國自己利益，如果與台灣利益契合，台灣當然要配合。但台、美利益只在「嚇阻軍事衝突」上一致，在「贏得經濟未來」上卻相互矛盾。美國要求轉移50％先進晶片產能到美國，賴政府已表示同意，現在還要每年花GDP的5％購買美國軍武，勢必削減台灣對教育與年輕家庭的支撐。那美國確實有機會「贏得經濟未來」，但台灣的「經濟未來」，卻可能以「溫水煮青蛙」的形式逐漸消失。台灣國防政策要有自主性，不能只思考如何配合美國的安全戰略。
賴總統是台灣人民選出的總統，職責是維護是台灣利益，而不是美國的利益。總統宣誓就職時的誓詞是：「增進人民福利，保衛國家」，這個國家是中華民國台灣，不是美國。然而每年國防經費花GDP的5％的大事，賴總統卻寧可投書美國媒體，卻吝於向人民溝通，迄今沒有看到賴總統或政府高官公開向全民說明。對台灣人民來說，這舉措比美國的短視近利，還要讓人遺憾，甚至感到不安。
（作者羅慶生為台灣國際戰略學會執行長，本文授權與洞傳媒國戰會論壇同步刊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