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戰會論壇/羅慶生》美國是否協防台灣的深度解析

文/羅慶生

美軍是否介入台海衝突是國人非常關心的議題，但訊息混亂。美國總統川普多次顯示他對協防台灣不感興趣，但美國智庫與美軍高官卻經常表示會採取行動。日前國際戰略界盛事「香格里拉對話」在新加坡召開，美國國防部長赫格塞斯發表演講表示，美國致力以嚇阻防止戰爭，若嚇阻失效，「我們國防部將做好準備，發揮我們最擅長的能力──果斷作戰並贏得勝利」。然而事後記者追問「美國是否會協防台灣，對抗入侵？」時，卻沉默不語的離開。

赫格塞斯那篇辭藻華麗的演講應是幕僚擬稿，代表國防部立場，但論及是否協防台灣，他不能違反川普意志。這顯示「美國是否協防台灣」已經不是戰略模糊或戰略清晰的問題，而是美國總統與可稱為「建制派」的官員們立場不一致的問題。如此，該相信誰？

從賴政府上任後強調「防衛韌性」等安排來看，顯然是相信建制派。因為台灣防衛戰略主軸「要在美國援助抵達前爭取更多時間」是出於美國建制派的建議。然而，如果戰爭真的發生，川普指示美軍不介入，五角大廈難道會越權出兵？

明的不會，暗的可能會。美國建制派有他們自己的觀點與作法，關鍵時刻不一定理會總統命令。川普第一任期結束前因為國會大樓之亂，中共擔心川普會發動戰爭以爭取繼續掌權；為避免解放軍誤判，時任美軍參謀首長聯席會議主席密利即私下致電中共中央軍委聯合參謀部參謀長李作成，表示美軍不會對中國開戰，甚至承諾如果真的要攻擊也會事先發出警告。

川普因此視密利為叛徒，回任總統後要整肅他，還好拜登總統卸任前先特赦了密利。他任命資歷薄弱的赫格塞斯出任國防部長、破格提拔退役中將凱恩接參謀首長聯席會議主席，就是不想讓這種事再度發生。他的內閣官員多是商人或企業家並強調忠誠，同樣是要抵銷建制派的影響力。

然而建制派影響力根深柢固，並不是川普短短就任百餘日就能消除，於是他再加一把勁。5月24日，川普一口氣裁撤了「國家安全會議」百餘名幕僚，將近三分之二，包括諸多友台或對中鷹派的高階官員。川普不是換人，而是裁掉職缺，讓國安會喪失協調政策的功能。這是建制派的重挫，但川普不能把國務院與國防部與他意見相左的官員都裁掉，建制派影響力仍在，只是表面上會打著川普旗號而私下調整。

因此，要釐清美國是否協防台灣的問題，就必須理解建制派的觀點，以及川普的觀點，比較兩者差異，才能判斷未來會發生什麼事。以下從界定美國「核心利益」的角度切入，先說明為何建制派會有影響力。

台灣是美國的核心利益嗎？

5月23日，美國副總統范斯在海軍學院畢業典禮上演說時表示，川普政府的國防戰略已經改變，未來不再投入「無限期任務」，只保護美國的「核心國家利益」。這標準拉到台海議題，就是台灣如果是美國的核心利益，就會出兵協防，如果不是，就不會。問題在台灣是不是美國的核心利益。

國家利益的概念和國家安全一樣，都非常抽象，分類也多樣化，並沒有一致的說法。但國際政治上會用到核心利益概念，通常是行為者要強調「不能妥協」的部分，以區分可以妥協或交換的重要利益與周邊利益。然而國家利益的界定是主觀而不是客觀的，國家不變，政府會換，換了觀點就不一樣。也就是說，現任總統認為是核心利益，就是核心利益；認為不是就不是。無論前任總統怎麼說。

一般國家可以變來變去，美國不行。美國為當代霸權，核心利益的界定關係對外承諾，必須維持一致性，不宜受總統4年一任，經常政黨輪替的影響。因此建制派官員會傳承某些統一觀點，隨便總統怎麼換，都繼續維持。總統一般也會尊重建制派意見，即便有不同看法，也會磨合妥協。有觀點認為，真正統治美國的是建制派官僚，而不是民選總統。所以大權獨攬，喜歡革命性施政的川普總統才會對此深惡痛絕，斥之為「深層政府」。

建制派傳承的統一觀點，主要源自二戰結束前即英年早逝的地緣政治學者史派克曼的《和平地理學》（The Geography of The Peace）。這本1944年出版的小冊，深深影響美國戰略社群心靈。一直到現在，書店仍然在賣這本書。

史派克曼延續馬漢的海權論與麥金德的陸權論觀點，將世界看成兩個大島的陸、海權對抗。一個是歐亞大陸（世界島）的陸權，另一個則是美洲島的美國海權。這個世界觀主張美國要確保安全，就要在大西洋與太平洋的對岸部署防線。如此即便被迫撤退，也還能固守美洲本土。

在這世界觀下，位於太平洋第一島鏈的台灣，就是美國地緣政治上的重要利益。因為容許撤守，並不是核心利益。然而隨著地緣戰略的轉變，卻可能連結到核心利益。

二戰結束後美國領導西方對抗蘇聯與中共結盟，台灣是阻止共產政權向太平洋擴張的最前線，因此被視為美國核心利益，1954年與中華民國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之後中、蘇共交惡，美國地緣戰略轉為「聯中制蘇」，台灣就不再是核心利益。1979年美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後，廢止該條約，但因台灣仍是重要利益，於是另訂《台灣關係法》以支持台灣。

2012年後，美國認知到中國的崛起，逐漸將中國視為「最大的地緣政治對手」，美、中爭霸格局浮現。「抗中」最前線的台灣於是再度成為核心利益。建制派的邏輯可以從前印太司令戴維森的論述中看出。3月20日，他在一場演講中指出，如果「印太影響力」是華府的核心利益，那台灣就是重要基石。

在這觀點下，台灣連結到美國霸權，放棄台灣等於放棄美國的印太霸權。建制派不想放棄印太霸權，也就不會放棄台灣。台海武裝衝突美軍必然介入，是合理推論。現在我們看川普的觀點。

川普想「聯俄制中」？

川普的世界觀，正如5月27日《紐約時報》一篇「川普的終極願景：美、中、俄三分天下」（Trump’s Vision: One World, Three Powers？）的分析，川普的行動和言論暗示他也許正在構想一個，由三個所謂的大國──美國、中國、俄羅斯──各自雄踞一方的世界格局。這個三權鼎立的世界觀和「和平地理學」的兩大島對抗不同，是操作「聯俄制中」的基本面。

「聯俄制中」是師法英國對歐洲大陸的「權力平衡」故智，認為只要歐洲大陸不出現統一強權，英國永遠安全。所以法國強，英國支持德國（普魯士）；德國強，英國支持法國。這就是所謂「英國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國家利益」的真義。

因此，1970年代操作「聯中制蘇」的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季辛吉，這位年過百歲，前年才過世的戰略家，在2018年川普第一任時，即曾向川普建議「聯俄制中」。只是當時美國建制派正在操作烏克蘭「抗俄」，拒絕接受。川普本人也熱衷打貿易戰，並未實現。

現在情況不同。川普第二任權力較第一任大得多，建制派重挫後已不能阻止。問題在普丁和習近平的關係不錯，中俄之間還沒出現裂痕，烏克蘭戰爭也還沒結束，操作「聯俄制中」的條件還不成熟。但在此前，川普並不希望台海發生衝突，尤其要避免引發美中戰爭的風險。

為什麼？

因為「聯俄抗中」的目的就是鼓動俄、中對抗，以收漁翁之利。如果美、中先發生戰爭，反成為相爭的鷸蚌，讓俄羅斯收漁翁之利。當漁翁不當鷸蚌，是戰略競爭的鐵律。在這觀點下，美國不會派兵協防台灣；同樣是合理推論。

兩種都是合理推論，但川普強勢主政，必須以川普觀點為主。不過川普雖拒絕承諾武力保台，但如果中共真的動武，他也不能袖手旁觀，否則將被美國人民視為軟弱。美軍介入仍是選項。那他要如何避免破壞「聯俄制中」的大局？

赫格塞斯在香會的演講中其實有提到川普的想法，只是大家疏忽了：川普總統曾表示，在他任期內，中共不會入侵台灣。川普會設法不讓這事發生，以免陷入左右為難的窘境。

戰略行動，一般是考慮能力與意願。中共要動武，必須有能力，同時也要有意願。「2027年攻台」是美軍從能力上判斷的，現在時間表已提前到2026年。中國已有能力，因此川普要在任期內阻止中共攻台，就要從意願著手。

如何讓中共無意攻台？國務卿盧比歐5月在國會上表示，要「讓中國對台動武所付出的代價高於可得利益」合理，但將這「付出的代價」暗示為讓中國軍事挫敗，則是誤導。

建制派描繪了一個中共動武的理想劇本：國軍和解放軍先打上兩周，如有機會，爭取讓日、韓盟邦也打上兩周，之後美軍趕來救援，就能擊潰已疲累不堪的解放軍。但解放軍可以「圍點打援」直接打美軍，日、韓也不會為了幫美國維持印太霸權而輕易和中國開戰。他們不會按照美國劇本走。有烏克蘭戰爭的教訓，想透過代理人戰爭消耗中國已不現實。

川普是想透過對話、利益交換或關稅威脅等非軍事手段說服中國。這並不困難。中共「和平統一」的政策沒變，川普可以管控危機，只要不讓台灣跨過紅線即可。

因此，美國國防部長講狠話硬槓中國，很好，川普希望他的官員對外都走強硬路線。要求亞太盟邦增加國防經費，更好，這樣可以讓美國武器有更多銷路。但任何引起美中戰爭風險的舉措，都不可以。包括台灣刺激中國的言論與行動。5月1日美國「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登出「川普應該管管台灣」的文章，就是警告。台灣與其相信美國建制派對台灣防衛計畫的指指點點，或許更應該相信川普，以穩定海峽兩岸關係為首要。

（作者羅慶生為台灣國際戰略學會執行長、博士，國戰會專稿，本文歡迎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