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史詩級大軋空」到底意味著什麼？

文/羅慶生

上週五（1月29日）美國著名的做空機構香櫞研究（Citron Research）突然宣布不再發布做空報告，未來將改為替散戶投資人尋找做多的長期投資機會。這是什麼意思？意思是他們向股市散戶投降了。

這違反常理。股市是金錢遊戲，資金就是武器，誰錢多誰就能導引多空風向。因此一向是基金、大戶收割散戶的「韭菜」，而這次居然反過來，散戶聯合狙殺空頭禿鷹，還迫使他們投降？

這個超越電影或小說情節的事件正真實發生。支持者例如媒體以正面觀點稱此為「韭菜革命」或「散戶反抗華爾街的網路聖戰」，反對者如對沖基金則以負面觀點斥之為「散戶暴動」。但無論如何評價，這個「史詩級」的大軋空肯定將載諸史冊。

不過，重要的是，事件還沒結束。未來是否繼續延燒，或者向其他金融市場擴散，例如台灣股市，值得密切注意。台股一樣是大戶、禿鷹的殺戮戰場，同樣有大量使用網路的年輕散戶。去年新增開戶數超過百萬，如果透過網路聯合起來，不排除有大軋空的台灣版本。

為使不孰悉股市操作者能有概念，在略述事件始末前先解釋何謂「空頭」。股市買賣股票，認為股票會漲而買股票稱為「做多」，認為股票會跌而賣股票稱為「做空」。有些做空者手上並沒有股票，就向有股票者借股票來賣，等到股價跌到差不多時，再從市場買回股票，稱之為「空頭」。

今年1月中旬，美國社群網站Reddit中討論股市的WallStreetBets（WSB）論壇，某些網民關注到遊戲驛站（GameStop，股市代碼GME）等業績較差的股票。這個販售遊戲機的美國企業前景不被華爾街看好，但在網民關注下開始從20元漲到40元。香櫞研究則認為只值20美元，甚至拍影片嗆聲GME的投資者，對沖基金也開始做空。這激起網友不滿，於是在論壇上吆喝拉抬。支持者愈聚愈多，股價開始起飆。25日漲到76.79美元，26日收147.98，27日更拉到347.51，最高達483美元。空頭受傷慘重，市場估計僅27日損失即高達102億美元，股市炸鍋。

華爾街認為這種非理性行為搞亂了市場。28日，卷商開始限制交易。透過網路交易的散戶無法下單，或者被要求提高保證金，一度衝高到511美元的GME 回跌到193.60收盤。但這違反遊戲規則的舉動引來強烈批評，司法部門也啟動調查。29日恢復交易後GME繼續上漲，收325元。對沖基金的空頭部位認賠回補，包括職棒大都會隊老闆寇恩（Steve Cohen）的Point72，市值減損15%；梅爾文資本（Melvin Capital）更損失超過25億美元，一度還傳出申請破產的消息。香櫞研究則明白宣佈，以後不玩了。

鄉民的正義

這場「史詩級大軋空」未來將如何收場？不知道。沒有基本面支撐的GME理論上無法維持那麼高的股價。後市的發展，是瘋狂的網民繼續拉高，還是獲利者下車讓股價跌回原形？沒人可以預測。散戶聯合狙擊專業投資機構沒有前例，也不合邏輯，違反投資人理性的假定。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鄉民的正義」。網民認為華爾街太貪婪，他們要教訓華爾街。

28日，一封在Reddit網站流傳的公開信非常打動人心。作者一開始就提到他年少時經歷2008年金融海嘯對他家的衝擊，一家人擠在小房子裏，一整年只能吃班戟、雜豆和米飯等冷藏食品。但這還是幸運的，他的姑姑搬來和他們一起住，想盡辦法找工作，以支付他們微薄的租金。

這位匿名者指控華爾街勾結財團操縱和剝削，來滿足自身利益，觸發金融海嘯，令數百萬人受苦，卻無人遭到懲罰。他直接點名梅爾文資本、財經電視台CNBC、嬰兒潮世代與WSB的網友。

他指控梅爾文資本仍然貪婪的操縱市場，並沒有從08年的危機中汲取教訓；指控CNBC是幫兇，警告她所推動的金融建制其實利益短暫，因為主要觀眾很快就會變得太老，而他們有幾百萬人。呼籲嬰兒潮世代不要相信妖魔化他們的媒體，支持他們，懲罰10年前共同帶給他們苦難的人；對WSB的網友則表示謝意，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成就這次反擊機會的原因。

很熟悉的論調，不是嗎？相同的邏輯也曾出現在台灣的「太陽花」運動、香港的「反送中」。這邏輯就是我們每一個人或許很渺小，但我們共同合作，就能成就一些事。透過網路的廣泛傳播，事件的「正義性」若成為鄉民共識，所有人都願意盡一份小小力量。上百萬人一起努力，合起來的力量就沛然莫之能禦，真的改變了社會建制。只是台、港發生在政治事件上，美國則發生在金融。或許，在美國也曾發生在政治上，只是主流媒體不願意提；那就是相信川普才是總統大選真正勝利者的鄉民，入侵了國會。

「正義」是真實 還是表像？

這是為何這場「史詩級大軋空」評價兩極的原因。就如同政治事件中的網路串連，建制派或既得利益者會認為是「暴動」，希望改變者或反建制派則認為是「革命」或「聖戰」，金融事件同樣如此。

如果比較這兩件發生在美國的網路革命或暴動事件：支持川普的鄉民入侵國會，以及抵抗華爾街的鄉民推動軋空GME；會發現美國主流社會是以截然不同的態度處理。他們支持推特永久關閉川普的帳戶、社群網站關停支持川普的論壇；卻反對券商或網路媒體限制對GME的下單，以及在WSB的討論。

爭辯者當然可以表述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事件，不可混為一談。但如果我們價值中立，也就是對所謂的「正義」不持立場，就會關切網路系統業者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是誰賦予他們判定「正義」與否，而關停帳戶或論壇的權力？「正義」是真實的嗎？還是只是表象，背後仍然是政治權力的運作？

再或者，可以從另一個面向反思。香櫞研究創辦人Andrew Left周五宣示退出空頭研究的論述，相當耐人尋味。他表示：「20 多年前，我創立香櫞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個人免受華爾街、詐欺行為和股票促銷的衝擊。創辦香櫞的初衷應在於對抗體制，但實際上我們卻成為其中一員。」抵抗體制者獲得權力後就成為體制的一部分，轉而壓迫反對者。這種事屢見不鮮，不斷重演。「鄉民的正義」也是，例如當年的太陽花，不是嗎？

無論如何，隨著「鄉民的正義」影響力愈來愈大，並且向金融界擴散，所有建制派，包括政治或金融界，都不能以傳統思維等閒視之。當鄉民嘗到勝利的滋味，會繼續勇往直前。WSB論壇已開始討論白銀，認為銀行刻意壓低銀價，以隱匿實體白銀供應吃緊，或者通貨膨脹的實況。白銀價格已突破去年8月6日1盎司28.29美元的近期高點。華爾街正嚴陣以待，台股呢？

（作者羅慶生/台灣國際戰略學會執行長、博士，本文為國戰會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