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何包鋼:中國政治改革從希望到絕望,為何又提暴力革命?
文/voa陳小平
近10多年來,許多人對中國的政治改革從希望到絕望,主張暴力反抗和採取行動的人增多。與此同時,也有人相信非暴力抗爭是中國走向民主道路的唯一路徑。2024年上半年,在紐約和華盛頓召開的兩次中外學者和人權活動家出席的會議上,這個話題備受關注。與此同時,澳大利亞迪肯大學國際與政治學院講座教授、澳大利亞社會科學院院士何包鋼在《中國民主季刊》發表《超越革命與改良對立的神話:對暴力革命觀的批評》。美國之音《縱深視角》專訪研究比較政治理論和中國鄉村政治的政治學家何包鋼,請他進一步闡述暴力革命與非暴力抗爭的合理性理論與現實、中國民主轉型道路選擇等問題。
為何主張暴力論的人日增?
天安門民主運動35年之後的今天,輿論開始討論民間暴力思想興起的現象。在美國出版的《議報》有一篇標題為《論暴力反抗的正當性》(署名龔平)的文章,認為暴力反抗是針對專制政府的正當防衛。與此同時,在海外的中國行動等組織2023年在全球範圍內徵集《全民非暴力不合作行動方案》。
何包鋼教授指出,六四後中國出現了很多暴力論,在胡溫體制經歷了一些改革後,暴力言論減少了,直到近年又重現。他對暴力論在30多年後捲土重來「感到很悲哀。」他認為這是人們認為極權統治者絕不會主動實現民主,因此對政治體制改革感到絕望;此外,暴力論者相信暴力革命有合理性。香港抗爭運動中出現的暴力行為就是因為公民抵抗沒有引起北京正面回應的結果。
前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歷史學者裴毅然認為網路簡體中文自媒體上的暴力語言和邏輯,折射了當今中國民眾的暴力底色。明尼蘇達中國民主基金會(MCDF)創辦人陶業則認為,中國民間暴力思想的源頭,與其說與中國歷史與文化相關,不如說來自中共官方暴力思想體系更為貼切。而針對香港人從街頭抗議轉向暴力抗爭,美國聖母大學政治學系教授許田波認為,這是不幸的,這說明香港人對非暴力的理論和實踐瞭解不足。
暴力革命與改良主義相輔相成,促進民主轉型
在實行政治民主化的道路上,大體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主張,一種是暴力革命的觀點,即只有暴力革命才能推翻專制政權;另一種是改良主義的觀點,認為暴力革命的結果是以暴易暴,只能帶來「擺脫專制-革命-新專制」惡性循環。
中國已故經濟學家楊小凱在解釋這個迴圈時說,按照英國思想家洛克的邏輯,革命要推翻的是一個暴君,但是需要一個更集權的力量來打倒舊暴君。一旦暴君一倒,革命中形成的權威又成了新暴君,然後再次催生革命。這就是「革命產生暴君,暴君產生革命」的改朝換代邏輯。
何包鋼教授指出,綜合這兩種觀點就會陷入一個民主怪圈:一方面,非暴力不能去除專制;另一方面,暴力革命的結果只帶來新專制。但從經驗事實看,革命與改革並不是黑白分明的。包括印度、台灣、菲律賓以及南歐、拉美、非洲和亞洲的第三波民主轉型的例子說明,非暴力抵抗(示威罷工)可以消除專制政治,實現民主轉型。
何包鋼教授批評暴力革命崇拜論並論證非暴力抵抗符合追求民主的價值,但是他同時也肯定兩個不同路線能夠相輔相成。他指出,民主政治的發展並非人為理想安排,而是不同因素綜合的結果。
何包鋼教授進一步解釋說,轉型必須從歷史上來改變。一次次革命失敗之後,各種不同力量政治妥協,慢慢形成了一個民主的東西,這樣的民主轉型才會是良性迴圈。何教授特別指出,民主轉型的成功需要公民社會的成長壯大和社會文化的變遷,一場暴力革命無法實現這些目標。
何包鋼教授進一步提到了波蘭團結工會顧問、哲學教授諾瓦克(Leszek Nowak)的看法。諾瓦克認為,一場失敗的革命能迫使統治階級節節退讓,有利於促進民主轉型,而如果是一個成功的暴力革命,就可能以暴易暴,又造出一個新的暴君。這種意義上的「失敗革命」之一是英國「光榮革命」。「光榮革命」之所以能夠成功,就是它之前還有一場失敗的革命;他認為辛亥革命失敗後中國建立了一套初具規模的代議制政府,也是之前的「失敗革命」的結果。
暴力革命與非暴力抵抗,中國應該如何選擇?
從1989年的六四,到最新的彭立發孤膽反抗和後續的白紙運動,有規模、有影響的非暴力抵抗均沒有成功。位於美國的中國民主轉型研究所所長、《中國民主季刊》主編王天成說,「這些年我跟很多人交談過,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非暴力抗爭不適合於中國。」國際非暴力衝突研究中心總裁哈迪·梅里曼(Hardy Merriman)指出,研究表明,非暴力抵抗運動導致政治轉型的可能性,要比暴力起義高將近兩倍。並且,公民抵抗驅動的政治轉型結出長期穩定民主果實的可能性,要高2.5到9.5倍。
針對中國的具體問題,何包鋼教授指出,「我們不能以一時的失敗而反對非暴力抵抗這種方法。」何包鋼教授研究西方政治理論、比較政治學和中國鄉村政治。他說,根據他這二三十年長期研究中國鄉村民主選舉、協商民主實驗的結果,他得出了「中國要通過公民抵抗的這條道路」的這種結論。
他告訴《縱深視角》,雖然很多人批評中國農村選舉並無成效,甚至倒退,但根據他實地的經驗,他認為中國鄉村的政治文化和結構已經發生變化,這對未來中國政治改革將發揮作用。他認為這樣的變化證明改良論仍然可行,只是沒有達到立即改變政權,實現憲政的效果,他認為這個目標仍然還很遙遠。
「共產黨下台」 與「不推翻共產黨」之爭
在白紙運動中,以年輕人為主體的抗議人群面對現場戒備的數百員警喊出了「共產黨下台」的口號,但何包鋼在《中國民主季刊》發表的《超越革命與改良對立的神話:對暴力革命觀的批評》中提出了另類看法—「革命是必要的,但是失敗的革命才是出路。革命必須形成一定的壓力,迫使統治者為了避免革命而退讓;但是革命又必須限制在不推翻共產黨的範圍之內。」
何包鋼解釋說,他知道很多人必定反對這個觀點,但是這完全是出於現實政治的角度。他認為共產黨掌握了所有資源,是一個社會穩定體系的中堅力量,中國社會若缺乏一個穩定力量,就將面臨四分五裂的前景。他說,在中國幾乎不可能推翻共產黨來實施民主,只有在共產黨受到壓力的情況下作一些退讓和逐步改良。
與何包鋼指望共產黨 「逐步改良」的看法相反,一些中國學者包括接受過《縱深視角》專訪的嘉賓認為,目前中國改革已經終結。斯坦福大學中國經濟與制度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吳國光在2008年就說中國改革已經終結,原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研究員劉軍甯在2024年初也表達了同樣的看法。
不過,在何包剛看來,儘管這幾年有政治退步,但通過經驗觀察也可以看到中國社會進步的跡象。他觀察到目前民眾可以掃碼提意見,這種技術促進政府回應民意。此外,鄉鎮層面也出現了地方參與式預算這種小型政治改革。通過這個制度,公眾可以知道宣傳部、組織部的錢是如何花的,財政透明度增加了。
何教授告訴美國之音,等到這些小鄉鎮的參與式預算改革逐漸成熟,中國財政部就能推廣到全國層面,通過這個措施逐步改變整個中國社會。類似的變化如果更加普
遍,共產黨也就變了。他說,美國憲政的成功也是同樣的模式,最早從一些州的幾個小地方先行實踐數十年,然後才在聯邦層面推進。他預言,「中國大概也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