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運動兩周年，親歷者:在裂隙中發聲，我們不後悔
文/voa周星晨
「那個時候每天都能看到大量的因極端封控導致的悲劇新聞，有著深深的無力感：獨裁者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民眾也沒有意識到悲劇的源頭來自於哪裡。我就想我總得做點什麼吧。」星期天(11月17日)，「白紙運動」的親歷者、成都IT從業者克里斯 • 張(Chris Zhang)在加州南灣地區的洛斯阿爾托斯利市(Los Altos)圖書館舉辦的紀念「白紙運動」二周年的會議上這樣告訴與會者他參加這個運動的初衷。
2022年11月，中國數十座大中城市街頭和一些高校校園爆發了大規模抗議示威活動，要求結束在中國各地嚴酷實行近三年的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所謂「動態清零政策」。抗議最先於2022年11月26日在從南京傳媒學院校園爆發，直接的導火索應該是當年11月24日發生在新疆烏魯木齊的那場大火。大火導致10名遭封控而無法出逃的民眾不幸罹難。
隨後，北京、上海等地抗議民眾喊出「自由民主法治」「不要文革要改革」「不要獨裁、不要個人崇拜」「習近平下台」、「共產黨下台」「平反六四」等政治口號。在強大抗議聲浪中，中共當局幾天之後被迫倉促廢棄了動態清零政策。這是中共自建政後首次在民眾抗議聲浪中被迫改變了強制推行的政策，但警方在「白紙運動」後對許多參與者進行了秘密的清算。
由於當時許多抗議者手持空白打印紙，作為他們對當局言論管控表達抗議的象徵，這場震撼海內外的民眾運動也因此被稱為「白紙運動」或「白紙革命」。 「白紙運動」是中國八九民運被鎮壓以來的第一場有政治訴求的大規模抗議示威活動。
克里斯·張的反抗早於「白紙運動」，但與「白紙運動」相關。克里斯·張說，他是受到彭立發勇敢精神的感召。
2022年10月13日，彭立發在北京四通橋上掛起兩條橫幅並播放擴音設備，公開喊話習近平下台，同時焚燒輪胎燃起濃煙以吸引路人注意，之後員警到現場將他逮捕。
彭立發所用口號「不要核酸要吃飯，不要文革要改革，不要封控要自由，不要領袖要選票，不要謊言要尊嚴，不做奴才做公民」在網路上被廣泛傳播，也被一個月後的「白紙運動」所採用。
克里斯 • 張決定用他掌握的高科技手段來傳播彭立發的理念。2022年10月17日和18日，他在通勤路上把彭立法的口號和抗爭攻略的圖片，使用蘋果的隔空投送(AirDrop)方式播給了在成都地鐵裡通勤的陌生人，大概300多人……
2022年10月20日，克里斯 • 張他被人舉報。七個員警到他所在的公司把他抓了。其間，他多次被員警煽耳光，最後，他被送到了成都市公安局軌道交通公安分局。
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預計，全球各地的華人都會舉行紀念「白紙運動」兩周年的各種活動。11月17日下午在三藩市灣區洛斯阿爾托斯利市圖書館舉行的「白紙運動」親歷者分享會是比較早的一個。會議邀請了克里斯 • 張和另一位成都青年傑克 • 魏(Jack Wei)分享兩年前他們在成都街頭行動中所經歷的覺醒與挑戰。
傑克 • 魏說，他在參加白紙運動前就一直關注烏魯木齊大火事件，當時非常抵觸測核酸的事情。在得知有望平街(成都街道)白紙抗議後，他就毫不猶豫打車去了抗議現場。「在遊行隊伍行進的過程中，我高喊打倒核酸經濟，不做奴才做公民。作為一個中國人在那一刻，我體會到自由的感覺。」傑克 • 魏說。
遭到警方拘捕、關押和毆打
在成都市公安局軌道交通公安分局，克里斯 • 張說，他被銬在手腳和背部都懸空的刑訊椅上訊問了24小時，逼他交出所有社交帳號的密碼和手機密碼。員警還恐嚇他說，要判他三至五年徒刑。他說，員警還抓捕了他的戀人，並威脅說，如果他不配合，就見不到家人。員警還逼迫他辭職，並威脅如若不從，將調查他公司裡的同事。
克里斯·張告訴美國之音：「員警逼迫我寫檢討，錄認罪視頻。因為我是性少數群體，我被很多員警辱駡。最後我被行政拘留15天。」
張說，在拘留所裡，他被要求穿上代表敏感案件的紅色馬甲，不允許他和別的犯人交流。被釋放後，員警逼迫他辭職，逼迫他搬遷，希望他「社死」。
傑克 • 魏也遭到了員警的毆打。他說：「我在現場被員警圍起來，被拳打腳踢，然後我就被員警扛起來抬到麵包車上了。中途還有人試圖救我，並且大喊放人……審訊我的時候，員警問我，我說我反對防疫政策、核酸經濟，不要核酸要吃飯。他們逼我簽悔過書，給予我警告。」
他說，當時，那個派出所抓了40到50個「白紙運動」的參與者。
分享會結束後，克里斯 • 張的戀人奧斯丁·邱(Austin Qiu)也向美國之音講述了他在運動中的經歷。他說，他在推特和公民日報上看到了一些彭立發的口號資料，是他傳給克里斯的。
「10月22日，因為突然失聯，我等克里斯到夜裡12點，12點後突然有7、8個人帶著克里斯闖進我們的房間，有員警收繳了我的手機。」奧斯丁要求看搜查證，對方沒有出示。
他也被員警扇耳光，一晚上被逼供，員警引導他說是對習近平不滿，他說，他沒上當。他說是因為疫情，不滿高新區公安局不作為，所以傳播彭立發的口號。員警威脅要把他的性取向告訴他的父母。他被關了24小時後，才被釋放，但他的手機被公安局扣留了。
親歷者：流亡海外，我們不後悔
這幾位運動的親歷者，最後都選擇了流亡海外。
克里斯 • 張現在住在三藩市南灣。他告訴美國之音他當時為什麼決定馬上逃離中國。
「直接原因是23年，(當地)政府不讓我在其管轄區租房，確定了我作為重點人員在他們的一份名單上。即使事過一年後也不會放過我們。整個中國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座巨大的監獄。」克里斯說。
克里斯·張和奧斯丁·邱先到香港，之後持旅遊簽入境美國的。他說：「但在此之前的每一步心理壓力都是挺絕望的。」
他說，他現在唯一後悔的是沒在地鐵在用AirDrop傳播資訊前做個安全性調研。「但無論重來幾次，我相信白紙前後那一連串的抗議事件裡都會有我的身影吧，我認為，我無法保持有違良知的沉默。」克里斯說。
傑克 • 魏在「白紙運動」被監禁24小時放出來後，立刻購買機票，在22年12月21日坐飛機到了澳洲。一年後，來到美國求學。
他說，自己其實早在2022年下半年的時候，就已經非常想出國了。
「成都的熱帶雨林事件，透露實情的人被打上造謠的標籤並且拘捕15天。我就已經非常不想呆在這個國家了。所以我嘗試用很多種方式離開中國。 有幸的是在2022年11月初我就抽到了去澳洲打工度假的簽證。」傑克 • 魏告訴美國之音。
傑克 • 魏所說的成都「熱帶雨林」事件指的是2022年8月29日，一名ID為「熱帶雨林」的線民在社交媒體上「預告」成都要封城而被警方拘留的事件。
傑克 • 魏說，「如果讓我再次選擇的話，我依然會去參加白紙運動。我這個人性格是如果我不知道這個事就算了，知道了有‘白紙運動’的集會在成都，我不去才會後悔一輩子。」
傑克 • 魏現在也住在三藩市，是學生，仍然密切關注中國的民主運動。
這次白紙革命兩周年親歷者分享會由三藩市灣區本土青年離散社團擦星星事務所主辦。擦星星事務所的主理人段荊棘告訴美國之音，這兩個年輕人都是主動聯繫她來組織這次活動的。
她說：「他們突破自我，去衝破這種統治，然後走出國門，走向這種自由，我們需要去紀念他們的自由、慶祝他們的自由。」她說，「白紙運動」離散的流亡者代表著「中國最新鮮的記憶和最新鮮的痛苦」，還有年輕抗爭者的那種不屈的血液。
擦星星事務所的志願者、中國「709律師」大抓捕的當事人之一的趙威告訴美國之音「白紙運動」是很多中國年輕人的共同的回憶。「我覺得白紙運動是年輕的異議人士的最大公約數，所以我們希望用這個活動作為一個紀念，也記錄這種公眾記憶，包括通過這個機會聚集起來更多有普世價值觀的海外年輕人。」她說。
中國未來的民主運動：在裂隙中去發聲
分享結束後的互動環節，兩位年輕人與灣區的華裔青年及支持民主和人權的組織代表一起探討在威權體制下爭取權利的可能性和對中國未來民主運動的預測。
克里斯·張告訴美國之音：「在八九民運之後的33年，中國政府的管控更加強力與嚴格的，迫使反抗者不得不更加謹慎和含蓄，但即使在日益收緊的封鎖下，民眾也總能找到裂隙去發聲，‘白紙運動’就是這樣發生的。」
張說，他覺得中國未來的民主運動可能會是以更隱形的表達形式和更多元化的群體參與。
「因為白紙運動後，中國對聚集性行為打壓會越來越嚴重，在高壓環境下，不會直接性的衝突對抗，就像近兩年的萬聖節，年輕人都是以更符號化的形式表達不滿，現在學生通過夜騎來表達。參與群體上以往都是青年學生群體居多，但中國的步步限制與經濟衰退，會造成越壓制越爆發的情況，人群可能會擴大到勞工、農民等等。」
白紙運動兩周年前夕，11月8日，河南鄭州大學生掀起夜騎自行車前往鄰近城市開封的熱潮。據報導，參與人數超過20萬，形成車隊連綿數十公里的壯觀景象，被形容為有如兩年前「白紙運動」般聲勢浩大。
值得指出的是，一些夜騎學生手拿中國國旗並唱著國歌，但是，夜騎活動顯然觸動了中國當局的「維穩」神經，目前已被全面叫停，河南多所高校也採取封閉管理，引發學生強烈反彈。
「在學業、就業競爭等壓力加劇的情況下，大學生想通過冒險式的夜騎釋放情緒，而這種方式也讓他們找到了歸屬感，但因為白紙革命後，當局十分畏懼年輕群體的聚集，因此即使是沒有任何政治含義的行為也會被當局打壓。」克里斯·張說。
傑克 • 魏表示：「目前中國的經濟情況急轉直下，在這個背景下，會有非常多的社會事件發生。集體維權事件，層出不窮。以往的民主運動往往是自下而上，也許到某一天，像任志強這種體制內的人，能夠裡應外合，中國的民主化會到下一個篇章。」
回到本土去抗爭？
會後美國之音採訪了三藩市灣區本土的民主人權機構民主教育基金會的主席方政。方政認為，要鼓勵更多海外的流亡者站出來，揭露中共這個流氓的政權。
「這個國家恐怖主義政權，你只有首先擺脫對它的恐懼，勇敢的去反抗它。就像‘白紙運動’的年輕人一樣，敢勇敢的邁出第一步，無聲的手舉著白紙，這就是對這個政權最大的一個蔑視，是一個無聲的反抗，有了這第一步才會有後續的抗爭。」他說。
方政認為，中國的問題最終要回到中國的本土，回到中國人當中去，才能真正的去解決中國的這些問題。
他說，對於社會運動來說，離岸的努力，都是隔靴搔癢，最終的辦法是有這麼一批的思想、有準備、有勇氣、有擔當的人，他們最後能夠回到國內去，走到第一線去，走在這個中國民主轉型的道路的這個現場當中去發揮作用，那才是真正的會有巨大的作用。
「我也期待的有這麼多人，就像當年辛亥革命的時候，革命黨人勇敢的從海外回到國內。我也期待有一天，時機成熟我也能回中國。但是這個時機也是大家創造的。」方政說。
曾是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後被北京市公安局通緝的21名學生運動領袖之一、中國人權執行主任、人道中國的主席周鋒鎖也參加了11月17日的分享會。他說，這樣的分享會是「分享」也是「激勵」，會激勵大家前行。
會後，周鋒鎖舉著印有天津南開大學副教授吳亞楠頭像的牌子，呼籲中共釋放公開支持「白紙運動」、保護學生的的吳亞楠。他說：「吳亞楠是南開大學的青年教師，因為他支持學生參加白紙運動，據說是被送入精神病院做檢查，從此失聯，到現在沒有後續更新，不知道她的情況如何。我要為她再次呼籲，希望中共釋放吳亞楠。我也希望南開大學的同學、老師、校友確認一下吳亞楠老師在哪裡，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