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王飛淩：美中「秩序之爭」究竟是在爭什麼？
文/voa平章
美國國會眾議院議長邁克·詹森(Mike Johnson) 這個月在華盛頓智庫哈德遜研究所(Hudson Institute)發表演說，稱以中國為首的軸心國家正在以各種方式威脅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近年來，「國際秩序之爭」成為華盛頓對於美中關係的論述主軸，也是北京加大輿論攻勢反擊華盛頓的切入點。什麼是「秩序之爭」？美中兩國構想的國際秩序有哪些本質不同？喬治亞理工大學教授王飛淩博士在接受美國之音《縱深視角》的專訪時詳細論述了這些問題。
中國想要什麼樣的國際秩序？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出席2017年度駐外使節工作會議時提出「當今世界正在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一說法此後在習近平本人及中國官方的論述中反復出現。分析指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一說是對北京重塑國際秩序野心的一次顯性總結，而這種野心也早已隱含在「一帶一路」戰略，中國在南中國海和台海的行為，中國與俄羅斯、朝鮮、伊朗等政權的關係等多個層面。
喬治亞理工大學教授王飛淩認為，中國想要建立的國際秩序是「中國傳統的天下一統的中華秩序式的世界帝國」。
他在接受美國之音《縱深視角》專訪時將這種國際秩序描述為：「一個權力中心號令一切，不見得是西方的殖民式的統治，也不見得是中國過去的朝貢式統治，但是總體上一點，就是反現行國際秩序，以中央集權，一個聲音、一個權威，來取代各國分權分立、互相競爭這樣一個局面。」
中國官方反駁中國企圖重塑國際秩序的說法。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部長劉建超今年年初在美國對外關係委員會發表演講時說：「中國是現行國際秩序的創建者、受益者、維護者。中國不尋求改變現行國際秩序，更不會另起爐灶，再搞一套所謂新秩序。」
長期關注國際秩序演化，著有《中華秩序》、《中國記錄》、《中華博弈》三部曲的王飛淩認為，中國確實是現行國際秩序的受益者，「中國過去三、四十年的進步和繁榮與現行國際秩序密切相關，不可能在任何其他的國際秩序下實現」。但是中國統治者想要改變現行國際秩序的證據不勝枚舉，這說明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的利益並不一致。
「幫助中國崛起的恰恰是中國政府口中的敵人，這就說明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之間有一條鴻溝，」王飛淩說，「這個政權其實從骨子裡看，並不是為了中國人民而做什麼國際上的事情，而是為了政權的需要，政權的最終目標是要在全世界建立一個中華秩序式的世界帝國，那樣它就最終安全了。」
王飛淩教授認為，中國政府改變現行國際秩序的訴求與其政治制度組成結構有關。「在人類歷史上，幾乎所有的威權獨裁政權的統治者，最終的夢想都是成為統治世界的霸主，就是天下一統。而考察歷史你會發現，建立世界大帝國的中華統治者們最後的結局都很悲慘。但是他必須要這麼做，就像被詛咒了一樣，」王教授說。
不存在多中心的威權體系，「新軸心」內鬥更殘酷？
中國重塑國際秩序的關鍵一環，在於加強自己的「朋友圈」。美國眾議院議長詹森7月8日在哈德遜研究所的演講中說：「今天我們不再像蘇聯時期那樣面臨一個主要敵人，而且到目前為止，幸運的是，我們還沒有看到一種新的（如二戰時期）的三國同盟，但我們確實看到一些國家公開結盟對抗美國。這是一個相互關聯的威脅網路。我將其稱為中國領導的軸心，由俄羅斯、伊朗、朝鮮、委內瑞拉甚至古巴的夥伴政權組成。」
王飛淩認為北京打造「新軸心」只是為了滿足反美的一時之需，威權獨裁政體之間不可能存在持續的平等和夥伴關係，莫斯科、平壤、德黑蘭未來不會輕易順服北京，他們之間為了定出一個中心必將有一個「攤牌」，而這種內鬥將更加血腥和殘酷。
王教授說，「就像中國過去也發生過很多次，就是幾個起義軍領袖和造反領袖，一開始聯盟起來，把舊皇帝推倒。推倒以後，他們之間的屠殺更殘酷、更野蠻、更狠毒。因為他們一定要決定誰是真正的老大。多中心的威權體制是不可能的。」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林劍7月12日批評詹森提出中國試圖打造「新軸心」的說法。他說，「美方的言論罔顧事實，大肆渲染‘中國威脅’，充斥著冷戰思維和意識形態偏見，實質上是在為轉移國內矛盾、加大對華遏制打壓尋找藉口，中方對此堅決反對。」
美國想要什麼樣的國際秩序？
王飛淩在《縱深視角》的專訪中對比了美國所維護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和中國想要打造的國際秩序的不同。他表示，美國所追求的國際秩序恰恰在於「去中心化」。
「美國的目標不在於建立一個單一領導力或者絕對領導力的世界中心去統治世界，」王教授說，「美國維護的是分權分立的國際關係體系。」
中國官方常常將美國維護「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與「美國霸權」等同起來。新華社去年5月發表題為《霸道的「規則」 霸權的「秩序」——起底美國所謂「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一文，稱「美國口中所謂的‘規則’，就是其說一不二的霸道規則；所謂的‘秩序’，就是‘美國優先’的霸權秩序。」
王飛淩說：「美國有時候的舉措行為，確實有點霸權主義的味道。但美國這個霸權，最多也就有點像中國春秋戰國時代的那種所謂稱霸而已，根本不是要去統治任何人，或者規範所有人。這個跟中國政府心目中想要建立的‘世界大同’、‘全世界人民大團結’完全是兩回事。」
王教授指出，世界歷史上擁有超強實力的國家幾乎都不可遏制地想要建立統治世界的大帝國，而美國是一個特例。
究其原因，王教授分析道， 「我覺得這是美國國內根深蒂固的英美傳統文化和政治制度的特點造成的。它對這種集權，對一個中心，不僅沒有興趣，甚至很反感、警惕。在國內國外都是這樣。所以它要維護的是這種分權分立的國際關係體系。」
王教授認為，分權分立的國際關係體系的主要優勢在於鼓勵多樣性，鼓勵不同制度之間的競爭，這帶來「人類總體上的優化」。而中國共產黨利用專制制度集中大量資源，結合中國廉價的人力物力和西方的先進技術，在不受監督的情況下推行自己的國際戰略，有可能造成「落後制度戰勝先進制度，把人類的文明往後推」。
「共產黨的優越性會帶來中國和世界的次優化，」 王飛淩強調說，「所以西方也好，全世界也好，包括中國人民也好，真的必須付出全部努力來關注美中博弈，才能避免成為中國政府的犧牲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