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大學孤島效應是一大公害
呂德文 (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
文/呂德文 (微信公眾號「新鄉土」)
今天,中國社會陷入了孤島之中,人人自保、事事防備,每個群體以及每個單位都在創造安全舒適的生存環境,全然不顧他們同時在給別人製造麻煩。孤島效應已經成為一大公害,它提高了社會運行成本,減弱了公共性,是社會衰退的徵兆。
一
從2024年1月1日起,北大清華將交互身份核驗資訊,兩校師生實現暢行互通。第一眼看,這似乎是關於「開放」的故事,但看第二眼,卻發現這是一個擴大版的「封閉」的故事。很顯然,清華北大師生互通的背後,其實是自絕於城市,自絕於社會。這一政策,方便了兩校師生,卻麻煩了全社會。
它向全社會宣示:清華是北大人的清華,北大是清華人的北大,但清華北大不屬於全社會。
中國最頂尖的兩所精英大學,以「相容並包」文化自傲的學校,卻固步自封,帶頭建立「土圍子」,人為設置社會孤島,讓人汗顏。也許,精英大學需要重新定義了,可以比照商業邏輯,越是標榜「私享」、「私密」、VIP、獨尊,就越是精英。高校的精英地位,不在於其對社會的貢獻,而在於其神秘感,師生的尊貴身份。
比照清華北大,如今全國有相當部分高校,都在孤島化。孤島化的理由簡直讓人哭笑不得,說是開放校園會影響校園秩序,萬一學生受傷了怎麼辦?這種理由,簡直是對大學和知識份子的侮辱,是對大學生的人格的侮辱。
教授把自己當成大學的「業主」,為封閉校園叫好,讓人鄙視。大學生把自己當小孩,以為封閉校園是在保護自己,讓人遺憾。大學的領導者無視公共性價值追求,校長思維降低為保安思維,考慮的不是如何服務社會,而是自身「安全」,極其短視。
曾有一段時間,各大城市都在致力於打通微循環,讓城市更暢通。現如今,這種計畫似乎停頓了,議題設置都沒了,更不要說執行。市政公路要經過校園、醫院、單位大院,談何容易。越是層級高的單位,越是難以溝通,越是面臨討價還價。疫情防控期間,各城市首先徵用的是市屬高校、黨校和其他單位,省屬、部屬高校的協調讓人望而生畏。
這也就不難理解,很多高校成了獨立王國,完全不顧及所在城市的需要、市民的呼聲。
二
何止大學是孤島,是個地方都要設置一些通行障礙。到處都有欄杆,到處都有圍牆,到處都要掃碼,到處都要登記,到處都要預約,到處都要人臉識別,到處都要檢查。
「安全」問題已經從社會的隱蔽角落走入了光天化日之下。過去,「安全」是屬於專門機關、專業人士的職責,現如今,人人都是安全的第一責任人。再小一個單位,也要設置安全員,財產安全、消防安全、人身安全,無所不包。為了預防萬一,就得一萬個小心。
因此,任何場合都要安全程式,都要設置安全設施,也就變得理所當然。各地為了個日常「安全」,不知投入了多少人力和財力,效果卻是,投入越大,人們承受風險的能力越差。人人自危,那就人人防備。
當前,幾乎每一個社區都是孤島。現如今,政府把特殊時期的無奈之舉,當成是一個常態,網格化管理幾乎成了無可置疑的創新舉措。就沒有人仔細去想想,劃分網格、劃清界限的背後,賦予每個網格員職責以後,其實是在劃分「領地」,製造事不關己的社會風氣。
就沒人去想想,我們費盡心機打破封建繩索,節衣縮食讓各地互聯互通,深化改革創造統一大市場格局,竭盡全力構建命運共同體,結果卻在微觀環境裡,不斷製造障礙,不斷製造人與人之間的差別。
事實上,自由並不是一個抽象口號。現如今,人與人之間的身份差別,完全可以從能否突破「界限」來衡量。大學師生是特殊利益群體,他們獨享公共文化空間,讓想要沾染學術氣氛的普通市民望梅止渴。實在止不住,就只能托關係讓學校的老師幫忙預約,結果,關係也成了身份象徵。
讓人感慨的是,一方面,城市裡的公共空間越來越開放,公園、圖書館、博物館等,都在開放。乃至於,很多居委會都為戶外工作者設置了驛站。有些街邊小店專門為清潔工提供廉價或免費服務。但在另一方面,既得利益者卻在獨佔領地,不斷打圍欄設門檻,既要占城市的便宜,又要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三
如今,我們在刻意製造一個個「土圍子」。
曾幾何時,「土圍子」是封建制的象徵。筆者是客家人,聚族而居,老家每一個土樓都帶有軍事功能,我老家祖屋現如今都還有槍眼,方便防衛。筆者小時候還有極強的「領地」概念,去外姓同學家裡玩,得小心翼翼,路過別人的「領地」,可以感受到別人審視的眼光。
人們只知道「土圍子」裡面的溫情脈脈,卻選擇性忽視「土圍子」之間的冷血殘暴。很多人在想像「鄉賢」的社會整合功能,卻選擇性忽略「鄉賢」通常代表特定的「領地」利益,他們同時也是「領地」之間鬥爭的領導者,是社會分裂的助推手。
珠三角地區的集體經濟,曾一度讓人羡慕。受益於工業化和城鎮化,當地的土地增值極快。有些村民小組(自然村)集體收入暴增,村民因此獲得巨額分紅,一旦拆遷,村民一夜暴富。「土圍子」以內的集體經濟成員,享受好處;站在「土圍子」之外的人,則紅了眼。這種集體經濟,到底是社會主義性質的,還是封建性質的,很值得懷疑。
城市社區的「網格化」也好,農村地區的「集體化」也罷,看上去都是現代性的產物,甚至還具有強烈的社會主義色彩。在本意上,這些制度都是為了增進社會進步,讓社會更加開放平等。然而,它們都意外製造了社會「孤島」效應。人們都生活在堡壘裡,都有明確的邊界意識,都躲在堡壘裡計算個人利害得失。
至今為止,鄰避效應還在擴散。城市垃圾站是要修的,但別修在自己社區旁邊。社區裡的垃圾桶是要有地方放的,但別規劃在自己樓下。業委會是要有的,但誰當誰倒楣。人人都在義正嚴辭伸張權益,唯獨不講公義。
四
社會孤島效應也體制化了。社會上到處都是「土圍子」,劃定界限,政府部門也在跑馬圈地,建立自己的專屬「領地」。
現如今,基層已經被上級部門「殖民」了,他們沒有自主性,能夠做主的事情越來越少。每個部門都希望自己在基層有個「腿」,能夠一竿子插到底。所以,各部門都有強大的動力指揮基層,或者繞開基層。
有錢的部門出錢,通過擴大機構建立基層組織,再不濟也要雇傭協管員,為自己幹活。有權的部門,則通過監督考核等杠杆,要求基層為自己的部門服務。基層充斥著各種條線工作人員,他們人在基層,做的卻是上級部門下派的任務,直接接受上級指令。在各種平台和系統中,這些工作人員被程式控制,按部就班工作,成了「螢幕官僚」。
部門之間有明顯的孤島效應。每個部門都有自己的利益,都站在自己的角度開展工作。很多部門在開展工作時,趨利避害是不言自明的原則。有利的事情,一定要想方設法攥在手裡;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則要想方設法推出去。
部門之間也講究三六九等,強勢部門好處占盡,年中考核一定要優;弱勢部門則自認倒楣,夾縫中生存,只能靠努力工作獲得主要領導青睞。由於每個部門都有小九九,都在想方設法防備別的部門,以至於最為基礎的資訊也不願意共用。
最典型的表現是,每個部門都建立自己的系統和平台,都不願意和別的部門共用資訊,部門間的孤島效應擴散到資訊領域,製造了資料孤島。不客氣地說,各地政府花大精力建立所謂的大資料平台,在現有的條塊關係下,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在網約車商業化之前,各地的運管部門和計程車公司都在建立自己的網約車和電話約車平台,技術上沒有門檻,但問題出現在部門和地區分割上。平台使用規模越小,資料越不能共通,效率就越低,就越無用。
所謂「指尖上的形式主義」,根源不在於技術,而在於部門之間的孤島效應。
由於孤島效應太麻煩,各地也就不得不成立各種協調機制。各種領導小組、委員會越建越多,但出現了另一個問題:政府機構疊床架屋,效率不進反退。各部門領導開會越來越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各種協調機構越來越多。
在基層,組建應急局的本意是為了更好地整合應急力量,把應急委員會設置在應急局也看似理所當然,但應急是一項綜合協調極強的工作,一個職能部門根本就不可能調動指揮其他部門。最終,還是得依靠政府辦來協調。
很多地方為了提高效率,在短時間內推進某項重點工作,乾脆從各部門抽調人員,組成指揮部集中攻關。有些地方,抽調幹部的比例極高,甚至於,指揮部成了特區,最有能力也最有活力的年輕幹部可能都到了這種攻堅克難的部門,這在無形中重構了基層體制。
地方工作出現了多中心工作格局,常規體制往往不再發揮作用,而一直依賴於非常規體制。基層出現了奇妙的現象,治理資源越來越集中,領導注意力越來越聚焦,其結果一定是少部分人積極,多數人躺平。
非常遺憾的是,社會整體效率很可能在下降。我們看到了集中力量辦大事的高效,卻忽略了孤島效應下常規能力的急劇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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