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

專訪程益中:從社科院十年重大課題專案解讀中國政治

《南方都市報》前主程式設計益中

文/ RFA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十年來不斷出版有關中國共產黨意識形態和中西方對立的重大課題項目書籍,其中包括批評資產階級民主觀和新聞觀,以及西方憲政民主觀的文選等。前《南方都市報》主程式設計益中近期對這樣的圖書進行了系統的研讀,並從中發現了中國政治近年來出現轉向的痕跡和原因。以下是本台記者王允對程益中的專訪。

記者:程先生,您當初去研讀這些書籍的目的是什麼?

程益中:我都是有目的的去看這些書的,我是想弄懂中國為什麼現在成了這樣的一個國家,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荒唐的施政措施,或者說中國共產黨會有那麼大的路線、方針上的改變?

記者:您從這些書中找到的答案是什麼?

程益中:這些年,尤其是習近平上台以來,社科領域發生了重大變化,包括重大理論課題的研究和佈局等等。我是想以此來印證我對他們的一個判斷,我的判斷是從習近平上台以後,中共是堅定地走上了一條1973年前後,毛澤東確定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這條道路。

記者:那為什麼習近平會走上這條道路?

程益中:這跟他個人意識形態的固化有關。他的價值觀、理念,他的理想,和他作為一個共產黨人的信念等,都固化在1973年前後毛澤東去世之前的那樣一個時代。

記者:為什麼是1973年?

程益中:毛澤東提出了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這個繼續革命就是要在中國徹底消滅資本主義的萌芽,和資本主義可能出現的復辟。但具體的時間點你要去看看,毛澤東提出這一點具體是什麼時候。我的記憶中是在1973年前後。從某種角度上說,習近平是繼承了毛澤東的遺志,這種未盡的事業。從哪裡可以看出來呢?他批判了憲政民主,批判了西方民主,批判了自由主義,又批判了所謂西方的人權理念。這些之外,他還有一個重大的建構,就是重新評價了毛澤東,就是他曾經說過的前後三十年不可以分割。他這麼說的目的就是為毛澤東進行平反。我驚訝地發現,他連文革、反右、三反五反、大躍進和大饑荒,他都全面推翻了之前的結論,重新評價了。

記者:你提到,他們批判了憲政民主、批判自由主義,您能否舉例說明一下,他們在批判這些東西的時候是怎麼說的,比如新聞自由,他們是怎麼批判的,因為這是您的專業。

程益中:他不但否定新聞自由,他是否定所有自由主義。他的根據從哪裡來呢?理論溯源是1937年毛澤東曾經發表過的一篇文章,叫做《反對自由主義》。毛澤東寫這個文章,現在看來是非常荒謬的。他反對自由主義在當時的語境下有一定的策略的價值。共產黨是把自由主義做了一個全新的定義,認為自由散漫就叫自由主義,或者是說資本主義社會人的自私的表現,就是說不會犧牲個人的利益,去共同抵禦外敵的入侵,包括沒有紀律性,沒有組織性,各行其是,拉宗結派等等。

理論架構來自毛澤東

記者:在您看到的中國社科院的書中,他們又是如何否定自由主義的?

程益中:他們所有的理論架構都是引用了毛澤東、史達林,或者說列寧,以及其他馬克思主義者的隻言片語。包括習近平也寫過「毛澤東論反對自由主義」的這樣一篇文章,列舉了自由主義在當代中國的七八種表現。他是把習近平對黨員的要求普遍化了,他是要求所有人民都反對所謂的自由主義。他不是只針對黨員說的,而是針對包括所有高校生、高中生等等範圍,去批判這些東西。

他批判民主,他不會是去直接批判民主,他會說批判西方民主,或者說是批判資產階級民主,或者是批判民主憲政、憲政民主。他在批判這些之前,都先對這些詞語進行污染。當他說自由的時候,並不是我們對自由的理解,是另外一種理解;當他說新聞自由的時候,也不是我們從教科書上理解的新聞自由,他是進行了污染。他講民主這個概念的時候,他並不是說中共不搞民主,他是對民主進行重新定義,比如說他宣稱搞的是全過程民主。他並沒有從這個詞的本意,或者說從這個詞的經典定義去批判它。而是把它放在西方的框架下,他批的不是民主本身,而是批的西方民主。

記者:您在推特上提到,這些書「全部撕毀改開以來的中共若干問題歷史決議,全盤否定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改開成就」,他們是如何否定改開以來中共若干問題歷史決議的?又是如何否定改開成就的?

程益中:比如:十一屆三中全會《中共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對毛澤東在歷史上的一些錯誤進行了否定,包括個人崇拜,文革以及反右等問題,在很大程度上進行了否定。但按照現在的說法,比如大饑荒,他就批判楊繼繩的那本書《墓碑》,因為楊繼繩當時是翻閱了大饑荒最嚴重的幾個省的地方誌;那麼他們的方法就是批這本書中引用的資料或者某個地方的縣誌不符合記載,沒有這回事。然後他們自己搞了一套計算的方法,證明大概有兩三百萬人的死亡。

這種篡改比比皆是,還包括批判高華的《紅太陽是如何升起的》,還有高華寫的毛澤東打壓AB團的那些東西,還批判李志綏的那本《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對毛澤東犯下的滔天罪行和種種罪惡,進行了全面的否定,甚至連毛澤東的私生活都平反了。

連文革、肅反都要平反

記者:您提到了對毛澤東私生活問題的平反,還有他歷史上的一些問題的平反。您能否再介紹一下,對毛澤東歷史上的這些問題,他們是如何進行平反的?

程益中:比如他們講文革,還有肅反等等,按照他們的說法,他們全部解釋為按照當時的歷史條件,這些都是很有必要的。他們說文革是很有必要的,只不過強調了一下有些地方有擴大化,但這些政策的出發點、立意都是好的。你無法想像,他們就是這麼寫的。

記者:您在推特上提到相關內容時,也提到他們為史達林平反,這方面他們又是如何寫的呢?

程益中:他們對蘇共垮台、蘇聯解體,又重新進行了思考和解構。我們當時在蘇聯解體之初,我們認為總結最為到位的是所謂三個絕對,壟斷絕對的權力、壟斷絕對的真理,和壟斷權力帶來的所有利益和資源。但現在中共的解釋不是這樣的,他們現在的解釋是蘇共出了像戈巴契夫這樣的一個叛徒。

記者:他們就直接把戈巴契夫稱為叛徒,是嗎?

程益中:是的,不但稱為叛徒,還直接寫著,戈巴契夫是西方物色到的代理人,然後說戈巴契夫就是為了搞垮蘇聯共產黨,所以才走上了這樣的一條道路。所以,你知道那句話嗎?「竟無一人是男兒,」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意思。他們認為是中共的總書記見死不救,故意要讓共產黨死掉。通過這樣的說法重新建構了,在這樣的建構中,還批判了赫魯雪夫,認為赫魯雪夫是導致蘇聯垮台的最早的原因。說赫魯雪夫,我認為中共是暗示鄧小平。

記者:所以這一些論述體現的就是把參照的體系在蘇聯推回到史達林,在中國則推回到毛澤東,是這樣嗎?

程益中:他連史達林時代的肅反,那麼殘忍的殺害同志的事件都平反了。他認為史達林的肅反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也是有必要的。如果不這樣做,政權就穩不了。

記者:這些書的前言中有沒有明確說,這些重大課題出版專案的目的是什麼?其中有什麼表述?

程益中:我剛才說的有關蘇聯的那些論述實際上是從胡錦濤時代就開始的大專案。他們打的是居安思危的名義。這個居安思危不是要共產黨吸取蘇共垮台的教訓,而是不要讓中國出現第二個戈巴契夫。他是這樣解讀的,所以現在中共要解釋這個問題,要從頭到尾的,對所有黨員幹部進行教育,這個教育就是說要保黨,讓黨永遠執政和他絕不動搖的理念。所以是進行了這樣的解讀,據我所知,這是從胡錦濤時代就開始的。這些東西都是成了中共教育黨員、教育全國人民的教科書。

課題都是有錢的

記者:這些著作的體裁除了文選外,還有其他類型嗎?比如專著?

程益中:應該都有,不光是文選;這些文選主要是寫習近平、毛澤東,或者馬克思、列寧,和後人對他們的解讀。比如毛澤東1937年反自由主義的文章,他們寫解讀文章可以寫一本書。可不是簡單的文選的問題,有很多專著,也有很多相似的東西。中國搞了很多年的社科重點課題的經費申請,撥了很多錢,清華、北大都建了馬列所、研究院一類的,這些東西都是有錢跟進去的。很多人通過這些課題是發了財的。

記者:所以這些著作的作者就不僅有社科院的研究院,還有其他高校的研究者,是這樣嗎?

程益中:還有中央黨校、中央理論研究室,還有中宣部理論局,中央文獻研究所,中共中央所屬的那些黨史研究員,中國社科院裡邊的馬列所,東歐所、歐洲所等一系列的。他們整個社科領域,包括意識形態領域,包括各個高校的所謂馬克思主義學院和系,這些構成了主題。很多博士學位,博士後的授予都是圍繞這些來的。

記者:您多年來都是居住在紐約地區,您是如何獲得這些書的?

程益中:我都是通過「微信讀書」來讀這些習近平上台以後搞的社科重大課題的書,有的書我根本就看不完。有的書,我就看看標題、目錄和前言後語,看看他的觀點,我就知道他主要是講什麼的。基本上就是看看架構,然後從電子書籍庫裡面就刪除了。但很長時間我都陷入一種感覺,就是這些書都看噁心了。

記者:這些書主要是近十年的社科項目,但有些是胡錦濤時代就存在了,一直延續至今,是這樣嗎?

程益中:很多課題從胡錦濤時代就開始了。某種意義上講,習近平時代對普世價值的批判從胡錦濤時代就開始了,包括七不講,五不准等等。這幾句話我們千萬不要去忽視它,它不僅僅是幾句口號而已;這幾句話就是中國社科界這些年最最重要的、最最賺錢的項目。還不用說中共對歷史的篡改,對教科書的篡改等等,這些都是大的系統工程,都是意識形態上的理論重構。

系統的延續性

記者:就這種延續性看,可不可以說,這些項目不是僅僅圍繞著習近平一個人在轉,而是體現了這麼多年以來政黨發展的一個傾向?

程益中:其實,無論說中國共產黨也好,說習近平也好,或者說中國也好,說人民也好,當習近平在那裡說,我們黨,我們國家,我們民族,或者我們人民的時候,其實說的都是他自己。也就是說,在中國,這個問題是五位一體的。比如當他說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當他說中國悠久的歷史文化的時候,其實他在說這些詞的時候,都在說他自己,說的都是我。

記者:我問題的核心是,這十年以來的出版物體現的是整個政黨多年以來的發展趨勢,而不只是說只是習近平一個人在指揮。可以這樣說嗎?

程益中:當然,並且習近平不僅是做到了五位一體,而是把它固化為中共未來長期的模式。也就是我過去說的,頂層設計和底層架構,都是這樣架構的,也就是中共未來無論誰當黨魁,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任何一個人當上了中共的總書記,他都能獲得跟習近平一樣的權力、權勢,和絕對的生殺予奪的權力。

記者:你的意思是,習近平如果今天下台了,中共未來還是會走向這種獨裁專制的道路?

程益中:對,還是會這樣。他現在做的事情,包括剛才說的這一套理論的構建,包括對歷史的改寫、篡改,都是為了服務於剛才說的方向。

記者:感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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