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5日》:香港「六四記憶」能移植台灣嗎?
文/德國之聲中文網
香港六四紀念劇《5月35日》無法在港公演,今年首度移師台灣——這對香港人與台灣人來說有什麼意義?香港逐漸被「清洗」的六四記憶,能在台灣移植、落地嗎?DW採訪幕後團隊與學者理解他們的答案。
「我想去廣場,沒錯,你最怕我做的事。我要去廣場,去哲哲被人打死的地方,好好哭一場。」六四34週年前夕,來自香港的舞台劇《5月35日》首度在台灣公演,劇目就在小林向阿大宣洩壓抑已久的喪子之痛中,拉開序幕。
《5月35日》主角小林與阿大是天安門事件的死難者家屬,為了一償癌末妻子小林的宿願,丈夫阿大決心不再避談六四,兩人密謀要到天安門廣場去,為六四鎮壓死去的兒子哲哲哀悼。
這齣舞台劇誕生於香港,由知名編劇莊梅岩編寫、藝術劇團「六四舞台」製作,2019年六四30週年之際在香港首演時,正值反修例運動爆發。那年,是《5月35日》最後一次在香港實體演出。
2021年,「六四舞台」宣佈自行解散,前主席列明慧帶著版權移居英國。今年,國際特赦組織台灣分會取得授權,與台灣劇團「曉劇場」合作,首次將《5月35日》改編搬上台灣舞台,在台北連演6場,包含一場粵語讀劇,估計共有超過1200名觀眾。
舞台上,《5月35日》講述了受難者家屬從不談六四到前進廣場的過程;現實中,戲劇本身卻見證了香港不能再公開悼念的巨變。
記憶的「清洗」
「以前香港是沒有敏感詞的,說『5月35日』有點是在諷刺大陸不能說六四,沒想過那個轉變這麼快。」受邀來台觀賞公演的列明慧在接受DW採訪時感嘆,「香港過去這麼多年來,我們是有自由的,現在連悼念的自由也沒有。」
香港曾是全世界紀念六四規模最大的城市,維園燭光晚會有超過30年的歷史,每年吸引數萬、甚至數十萬人參加。今年,燭光將連續第4年絕跡維園,改由建制派團體舉辦慶祝「回歸祖國26週年」的家鄉市集。
香港保安局長鄧炳強日前談及六四時,只以「特別日子」借指;特首李家超回應市民能否自主悼念時,則含糊指示,如警方認為違法會果斷執法;在這之前,香港公共圖書館下架大批書籍,六四書目幾乎清零;存放於港大的「國殤之柱」也遭港警檢走用作調查。
列明慧形容,中共正試圖「清洗」香港的六四記憶,但海外港人仍會以自己的方式持續悼念,「哪怕是很微小也好,很可能是買一本書、可能是穿一件衣服、可能是點一支蠟燭」,《5月35日》來台演出也是如此。
《5月35日》的港台意義
2020年,《5月35日》庚子版因《香港國安法》與新冠疫情等原因,無法實體演出,僅能網路直播。那年的版本,特別改編加入了香港街頭抗爭的畫面。
列明慧告訴DW,反修例運動過後,紀念六四在許多港人心中有了新的意義。對她來說,六四「已經不只是歷史的傷口,而是我現在活生生、現在流血的傷口」。
「過去六四的時候,我第一個會想到的是當年犧牲的學生,我會想到天安門母親,還有內地的維權人士,但這幾年每到六四,我會特別想起香港的朋友。因為他們有部分還在監獄,依然在等待審判,也有在未經審訊的情況底下被關押超過2年了,特別是(前支聯會)主席李卓人、何俊仁還有鄒幸彤,被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面臨10年甚至終身監禁。」
她說,希望藉《5月35日》向台灣觀眾傳遞警號:「中共專制政權其實是會影響到台灣的…希望它能連結大家,讓我們維持一個普世價值觀,不是單純圍繞著六四,(而是)我們怎麼去連結,爭取民主和反對專制政權。」
六四、天安門—不能忘卻的記憶
民主女神
天安門晨曦下,抗議者用塑料泡沫和石膏材質在金屬支架上樹立起一座高約10米的民主女神像,女神所處位置正對天安門城樓上的毛澤東像。在6月4日清晨,士兵動用坦克和武裝車輛推倒了這座塑像。
對於《5月35日》移師台灣,DW日前聯繫原著莊梅岩詢問看法。她表示自己正忙於新劇本創作,暫時無暇接受訪問。不過,在被問及能否贈言在台觀眾時,她答覆,2019年後香港發生的社會運動及其後發生的一切,讓她明白了市民質素、傳媒、教育、記錄歷史的重要。
莊梅岩說,她希望向觀眾傳遞:「作為香港人,我深感曾經活在資訊開放、言論自由的社會之幸福。我希望關心六四真相的人,也會關心世上其他不公義的事情,但最重要的是,好好保重,看美好的事,看正義彰顯。」
台灣版《5月35日》的導演鍾伯淵則向DW表示,如何呈現「台灣縮影」是改編時的首要思考。他說,儘管舞台劇講述中國的六四故事,但當演員說著台灣國語或原住民腔調、不時冒出台語時,觀眾很可能會錯覺,「這真的在講一個台灣的故事」。
此外,台灣版使用了3首台灣戒嚴時期禁歌與太陽花學運歌曲〈島嶼天光〉,「也讓觀眾聯想到,這個故事在講的是一個威權壓迫下的悲劇。台灣其實依然在面對的是轉型正義,還有很長一段路正在進行當中。」
鍾伯淵說,台灣如今自然而然地享受民主多元或自由平等,但有時候可能會遺忘,「如何透過演出讓大家知道其實它得來不易,或者是在自由的狀況底下,如何避免下一次受到壓迫的時候才有所作為,其實我覺得是這個作品反映的最大意義。」
國際特赦組織台灣分會長邱伊翎則表示,希望藉舞台劇令台灣觀眾更瞭解六四,並關注中港人權現況。
學者:記憶抹除不容易
近年,台灣成為兩岸三地唯一能自由哀悼六四的地方,紀念活動多了不少「港味」。除了《5月35日》,「國殤之柱」的複製雕像去年也在台北的自由廣場再次矗立。
台灣中研院研究員、台灣清華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林宗弘向DW表示,六四事件本身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當香港的六四記憶被鎮壓,海外港人在台灣正透過各種方式延續這份共同記憶,並轉化為對抗北京極權的抗爭符號。
研究民族主義的台灣中央研究院副研究員吳叡人也認為,儘管六四在香港的公共記憶正在消失 ,「但是這個消失不代表記憶真的就被抹除了,因為記憶是一個很微妙的東西。」
他舉例,「香港現在很像後228時代的台灣,經歷了一次很嚴重的、不管說是肉體物理上的、或精神上的屠殺」。228事件在台灣戒嚴時代被嚴格禁止談論,但靠著民間口耳相傳,不只沒有消失,反而更根深蒂固;香港人是高度全球化的族群,外部聯繫跟資訊流通非常發達,條件與時代比當時的台灣更好,「真的要把記憶抹除、認同抹除,沒有那麼容易。」
吳叡人認為,海外港人紀念六四,就是保存香港民族傳統記憶與認同的一種實踐,「這是一個漫長的鬥爭,才剛剛開始。」
香港「六四記憶」移植台灣?
但相較香港,台灣普遍對六四較為冷感。香港的六四記憶能否移植台灣?吳叡人認為,客觀來說並不容易。他解釋,這是因為六四在港台的意義與脈絡完全不一樣。
吳叡人指出,六四當年在主張民主回歸的香港民主派心中,激發了更強烈的、對中國民主的責任感 ,一直到雨傘運動及反修例運動後,年輕本土世代才重新定義了六四的意義;然而,台灣民主化的過程卻一直根植於本土,本土派多把六四看作「他國事務」,紀念六四的台灣人也較少從中國民族主義的立場出發,更多是訴諸國際普世人權價值。
此外,吳叡人續指,幾年前台灣非常挺香港,但在烏克蘭戰爭爆發後,因為擔心類似衝突可能發生在台灣,孤立主義變得更明顯,「你可以看到(對香港的)熱情幾乎就冷卻了」,「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台灣不大能夠去接棒或者移植。」
但吳叡人強調,台灣有自身的歷史與記憶,當前的地緣政治危機,本身也會賦予六四紀念新的意義,比如民主輸出或共抗威權。他認為,所謂移植「長出來的東西一定不一樣,包含了過去香港有的東西,但是也包含了我們台灣的東西…最後融合在一起的新的東西。」
台灣學者林宗弘也指出,台灣雖然沒有辦法完全承載香港人的集體記憶,可能也不會像過去香港的六四紀念活動那麼熱鬧,但至少提供了一個紀念的場合。
「一些抱持著不同的歷史記憶的人們,可以在這裡展開對話,然後重新去創造一種新的、可能更多元的共同記憶…它一定不會是簡單的移植,或者是把過去的戲劇再重演一次——每次戲重新演一次,就會變成一個新的生命。」
對此,列明慧認為港台經歷不同,很能理解兩地對六四的不同反應。但她指,藝術和戲劇正是很好的突破形式,可以跟當地人有更深厚的連結。《5月35日》今次在台受到歡迎,未必是因為觀眾對六四感興趣,而是這也是一個深具感染力的家庭故事。她說,自己未來將會繼續做《5月35日》工作,盼能藉此連結世界各地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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