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敵練兵的中國人民海軍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施洋
本周,西太平洋上中國海軍的一連串海空行動顯得頗為密集,不僅有多批次艦機穿越第一島鏈,不少的機群在中國台灣省西南空域進行活動,還有艦艇編隊在執行外界看來的「繞日航行」。如果將這一系列行動與美國海軍在西太的部署行動對照起來,就能看出不少端倪。
與此同時,美國智庫「昆西國家政策研究所」6月20日發佈了一份研究文章,提出了所謂的「主動拒止」戰略,試圖用對美軍和美國盟友的軍事改革,拒止中國在西太平洋越來越強的軍事能力。
真正的「拿敵練兵」
在本周的6月23日前後,中國海空力量在第一島鏈附近連續進行了多次行動。在海上,中國海軍的055型導彈驅逐艦拉薩艦、052D型導彈驅逐艦成都艦以及903A型綜合補給艦東平湖艦在早前的6月13日經由對馬海峽進入日本海,隨後於6月16日左右經宗穀海峽和津輕海峽進入西太平洋,並沿日本東部南下。6月21日,這支艦艇編隊穿越伊豆諸島向西航行。按照正常的航速,這支編隊可以在一兩天內穿越宮古水道返回東海,但直到6月23日,海上自衛隊的沉默表明這一回程尚未發生。
6月22日,中國海軍052D型導彈驅逐艦太原艦、淄博艦、054A型導彈護衛艦安陽艦、舟山艦組成的艦艇編隊通過宮古水道南下進入西太平洋,而另一支由052C型導彈驅逐艦西安艦和056A型輕型護衛艦孝感艦組成的編隊通過與那國島與台灣島之間的水道駛向太平洋。
6月23日,中國海軍的兩架轟-6J轟炸機和中國空軍的一架轟-6K轟炸機經過宮古水道,向東進入西太平洋上空。兩架轟-6J轟炸機分別掛載了4枚鷹擊-12型超音速反艦導彈和電子對抗吊艙,轟-6K則只掛載了電子吊艙。在日本自衛隊發佈的航跡圖上,在西太平洋上空,三架轟-6各自進行了封閉航線飛行,仿佛一片三葉小草。
同樣在當天,解放軍在中國台灣省西南空域連續第6天進行了空中的機群演練,僅台灣軍方觀察到的就有2架次運-8反潛機、2架次空警-500預警機、1架次運-8遠端干擾機、10架次殲-16、5架次殲轟-7和2架次轟-6。其中2架運-8反潛機的飛行距離最遠,一度到達了台灣東南方向。同樣在之前的6月21日,解放軍也出動了29架戰機進入台灣所謂「防空識別區」,其中1架運-9通信對抗機、1架運-8電偵機和6架轟-6組成的編隊也繞過台灣,進入台灣東南空域進行了演練。
時間上高度密集的海空兵力行動,無疑是解放軍開展的實戰化演訓活動的一部分,而除了解放軍海空兵力之間的對練之外,6月23日的一系列活動可能還有更重要的「目標」——根據美國海軍學院新聞網6月24日的報導顯示,6月23日當天,美國海軍在西太水域正有多艘平甲板船在活動,其中以「林肯」號航母為核心的航母打擊大隊在菲律賓以東的菲律賓海上活動,而搭載多架F-35B戰機的「的黎波里」號兩棲攻擊艦則在日本本州以南的海域活動。儘管美國海軍學院新聞網只在地圖上給出了示意,並未具體指出這兩個編隊在海上的位置,但從解放軍的機群從多個方向越過島鏈深入大洋的方向,以及鷹擊-12理論上具備的數百公里打擊距離來看,它們的目標指向無疑都指向「林肯」號和「的黎波里」號。
除了空中機群之外,水面艦艇在這一「拿敵練兵」的過程中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6月24日,在一系列的空海聯動結束後,太原艦、淄博艦、安陽艦和舟山艦與今年4月就進入西太的815A型電子偵察船天權星船匯合後,又通過宮古水道回到了東海。這些艦船與繞日行動中的拉薩艦和成都艦一樣,構成了在聯合區域拒止/反介入作戰中頗為關鍵的一環,即通過對對手大型艦艇編隊進行相對近距離的跟蹤,及時準確地確定對方作戰力量的位置,並引導己方的多種反艦作戰武器實施精確打擊。
這一戰法在冷戰時期就被蘇聯海軍長期使用,用於對美國航母編隊位置進行即時的定位,並在戰爭爆發時利用本艦的武器對美國航母發起第一輪打擊行動。由於冷戰時的技術水準限制,這種被稱為跟蹤群的小編隊在當時需要對航母保持在水天線以內的距離,用對海搜索雷達保持對航母編隊的持續跟蹤,而且為了確保準確性,跟蹤群還需要經常性接近航母編隊並用目視進行接觸。毫無疑問,這種跟蹤行動在和平時期的強度很高,而在戰時則基本是有去無回。但在當今的條件下,隨著各種偵察手段的增加和技術條件的改善,跟蹤群可用的跟蹤手段也不局限在水天線以內。
對於中國海軍而言,我軍驅護艦上廣泛裝備的366雷達就能夠通過超視距探測模式,對上百乃至數百公里距離上的艦艇編隊進行跟蹤,跟蹤的難度大幅下降,編隊自身的生存性也顯著提高。這些艦船上攜帶的遠端反艦導彈和體系齊全的防空武器系統,則能夠在需要時對對手的外圍屏護艦船展開打擊,同時抗擊相當的敵方反擊力量。
至於與他們匯合的815A型電子偵察船天權星船,則是中國海軍在和平時期對海上強敵進行各類電子偵察的另一個重要手段。之前美國海軍「林肯」號和「雷根」號兩個航母打擊大隊與搭載F-35B戰機的「的黎波里」號兩棲攻擊艦一起在菲律賓海進行「勇敢之盾-2022」大規模軍事演習時,天權星船就同樣在演習海域附近,擔負對美國海軍相關電子情報的搜集以及其他情報資訊的偵察。這些美軍艦船的電子信號和電子特徵,反過來又為其他部隊發現和識別美軍各類艦船並且準確攻擊預定目標提供情報保障。
對於區域拒止/反介入作戰中頗為關鍵的反航母戰鬥而言,其任務本質可以粗暴歸納為發現航母和攻擊航母兩個主要環節,但在具體的任務執行上,要在廣袤的大洋上各式各樣的軍民船隻中通過反復的偵察與核實,準確識別出真正的航空母艦,並在數百甚至數千公里之外發起攻擊,同時還要在攻擊過程中持續保證對高速行動航母編隊的不間斷跟蹤,以便將攻擊力量準確引導到航母附近。從二戰中美日兩國各種搜尋對手的偵察機,到蘇聯冷戰時期持續使用跟蹤群對美國航母進行所謂的「戰鬥勤務」,持續和準確掌握航母的位置永遠是對航母進行打擊的必要先決條件。
到了我們這個時代,雖然飽和攻擊的能力大為提升,反艦導彈的射程和突防能力也明顯增加,從衛星到無人機的各種偵察手段的效能也頗有改善,而航母本身的機動和隱身性能反而沒有本質提升,但因為航母戰鬥群本身戰鬥力的增長,要在實戰環境下準確定位對手的航母戰鬥群,並突破對手的重重防禦,擊中並給予對手的航母以重創依然是一件需要多方力量協同的艱巨任務。
對於解放軍而言,長期的區域拒止/反介入作戰體系構建,意味著我們要在幾乎複刻蘇聯時代的反航母作戰體系的同時,利用這個時代先進科技所取得的各種成果對這個體系進行改良。而遼寧艦和山東艦的存在,則標誌著解放軍在傳統的大陸基地之外,開始構建從海上出發的反介入作戰力量投射點,而福建艦的下水,則表明在作戰力量投射裝備的建設上,中國已經接近了我們的戰略對手所能達成的水準,並將在裝備規模和數量上也實現進一步的追趕。而對於中國的戰略對手而言,這種擁有在兩個不同領域都構建起足夠強大遏制能力的實力,才是他們感到不安的關鍵因素。
「主動拒止」背後的被動無奈
6月20日,美國智庫「昆西國家政策研究所」發佈了一份研究文章。儘管文章無端指責中國「有擴張風險」,但文章承認中國的崛起「正逐漸改變地區力量對比」。對此,文章提出,在財政有限的情況,美軍應該放棄進攻性的控制戰略,因為這樣會阻止整個地區的合作並導致軍事競賽和熱戰風險。美軍應採用「主動拒止」戰略遏制中國。
說到區域拒止/反介入(A2/AD)這個詞,在概念上可算是美國為中國和其軍事力量「量身定做」的。在戰略上的區域拒止/反介入最早來源雖然可以追溯到對西元前的希波戰爭的相關研究,但當下我們提到的這個名詞,基本都是2010年以後美國描述中國在南海的戰略時所用,隨後西方政界、軍界和媒體又將其擴大化為中國在台灣問題、東海問題以及一系列涉及本地區利益問題時的基本戰略,而與之相關的各種中國先進武器,則成為了「區域拒止/反介入武器」這樣一個模糊而又明確的門類。
為了應對這種所謂的「中國戰略」,尤其是為了防止中國在台灣問題上所謂「單方面改變現狀」,美國也相應發展了一系列的「拒止」戰略。各種「拒止」戰略的內核基本一致,都是寄希望于利用各種強大的武裝力量威懾,提高中國發起軍事行動的代價,迫使中國打消使用武力解決台灣問題的設想。
這一想法並不新鮮,畢竟自從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後,無論是1950年美國派遣第七艦隊進入台灣海峽,還是隨後與國民黨反動派簽約進行所謂的「共同防禦」,再到1979年中美建交後借助《與台灣關係法》對台灣持續軍售維持「兩岸軍力平衡」,乃至1996年前後台海危機時派遣航母戰鬥群到台海附近部署,都是這種「拒止」思維的直接反映。
至於為什麼如今才需要提出拒止戰略,這家美國智庫所說得也很明白:隨著中國軍事力量在過去30年的增長,美國在西太平洋的軍事主導地位已經明顯削弱。美國試圖通過進攻性的控制戰略來恢復該地區的軍事主導地位,但這種努力不太可能成功。這些努力不僅在財政上是不可持續的;它們還可能加劇危機、衝突和戰爭迅速升級的風險,從而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 換句話說,美軍打不贏,沒錢打,萬一打輸了後果很嚴重。
至於這款新的「拒止」戰略與以往的戰略有什麼不同,昆西國家政策研究所提出的政策大多是老調重彈,比如重視美國在印太的軍事盟國,讓日本、韓國等亞洲盟友的武裝力量具有更強的作戰能力和韌性,確保美國及其盟國在衝突開始時避免失敗,並在隨後的階段反擊;用新的指導思想武裝台灣軍隊,基本放棄對台灣空海軍的投入,增加台灣軍方的預備兵力規模,採購更多的岸艦導彈和機動防空導彈,將台灣島變成一個需要付出高昂代價和長時間治安戰才能徹底控制的「刺蝟」;調整美國軍隊的部署,減少前沿的地面部隊和大型航母等水面艦艇,削減老舊飛機,加強分散式作戰能力……這些建議中不少像是從俄烏戰爭中新近汲取的經驗,不少則是過去多年裡美軍一直在宣導或者暢想的。
從整體的軍事戰略來看,昆西國家政策研究所的建議本質上還是讓美國盟友充當「馬前卒」,替美國擋上第一槍,讓台灣軍方充當「滾刀肉」,以大量台灣軍方的傷亡來拖慢解放軍的進攻進度,美軍則主要待在後方積蓄實力,伺機(或者說擇機)對解放軍發動進攻的老一套。主要的區別在於對於整體形勢的認知以及「拒止」的含義有了更多不同的認識。
在這份報告中,昆西國家政策研究所不再像以往的美國智庫或者軍政官員所認為的那樣,篤信美國只要在西太的各種實務中表現出足夠堅定的作戰決心和強大的軍事實力,就能提前制止戰爭,讓對手放棄使用軍事手段,而是強調美國單獨的軍事力量無法在短期的西太軍事鬥爭中佔據上風,主張建立區域集體自衛組織乃至類似「北約」的軍事聯盟來維持對中國的遏制。
不過眼下的美國能否做出符合智庫要求的行動,顯然依舊充滿了變數。對於美軍自身而言,為了在不斷惡化的財政情況下繼續保持高效和有戰鬥力,報告認為,相當程度的規模和戰略收縮是不可避免的。這份報告在對美國三軍的建議中,都提到了縮減規模的內容,要求海軍的大型核航母從目前的11艘縮減到2040年的6艘,陸軍和海軍陸戰隊應削減總計71個旅級戰鬥隊和海軍陸戰隊步兵團中的26個,空軍也應該加速淘汰老舊飛機。但上述內容中許多都是眼下的美國國會所積極反對的。
比如同樣在本周,美國國會就駁回了美國海軍關於2023財年中差不多一半的退役戰艦請求,而在美國海軍眼裡看來,以不低的代價保留這些老舊的「提康得羅加」級巡洋艦和戰力薄弱的瀕海戰鬥艦,除了要佔據海軍採購新艦的經費以外,主要的目的就是在各種表格中讓海軍的規模顯得足夠巨大,從而滿足國會議員而不是一線軍人對於國家的安全感。這種目標與途徑的背道而馳,在很多領域都阻礙著美國軍隊向進一步精幹和高效的方向發展。
至於這類報告中的另一個問題則更加值得懷疑了:美國反復在類似的報告中強調要強化日韓等美國亞洲盟國的實力,並讓他們在亞洲的安全實務中承擔更多的職責,而實際的潛台詞則是希望他們能夠像北約中的歐洲國家一樣,共同在防禦兩德邊界的任務中出兵、出錢、出裝備和出力。然而當下亞太的局勢與當年冷戰歐洲的局勢從根本上就是不同的:冷戰時由於北約和華約的相繼組建與東西方明面上的意識形態對立,雙方之間設想的就是一場一方壓倒另一方,要麼百萬裝甲洪流飲馬英吉利海峽,要麼蘇聯全面崩潰的大規模全面戰爭。在這種非死即生的環境下,絕大多數的歐洲國家被迫選邊站隊,然後在依託兩大軍事條約組織的集體防衛權維持國家安全的同時,也讓渡出了在可能的歐洲戰爭中周轉迴旋的餘地。
如今的東亞環境則不同,台灣問題歸根到底是中國內政,中國雖然實力強大,但在解決台灣問題前顯然對向日韓等國動武沒有什麼興趣。更別說美日韓三國同盟在東亞地緣政治上的同床異夢更加嚴重,在美國指望日韓武裝力量作為美軍的輔兵乃至炮灰充當地區打手的時候,日韓實際上指望的是美軍作為域外超級大國來穩定這一地區局勢,從而在相當程度上緩解日韓本身承擔的軍事壓力,減少日韓在軍事領域的投入,降低他們陷入戰爭的危險。在這種同床異夢的互相利用思維下,相比承擔飛蛾撲火的重任,日韓在可能的台海戰事上維持中立顯然要安全得多,也合理的多。如此一來,如果美國進一步削減在亞太一線的作戰部隊,實際上進一步降低了本國執行軍事干預的能力,反而可能將自己陷於更加不利的境地。
這也就是當今亞太局勢的複雜之處,中國對於美國的盟國的威脅,遠沒有俄羅斯對於歐洲的威脅那樣在歷經幾百年的歷史鋪墊和半個世紀的冷戰洗禮後那麼深入人心,以至於歐洲國家幾乎憑藉潛意識就完成了對俄的集體戰略制裁與封鎖,美國的亞洲盟國各有盤算又關係不和,加上美國在近年來愈加明顯地在地區局勢爭端中尋找代理人的傾向,以及美國相對國力不可避免地衰落,指望美國能夠「主動拒止」亞洲大國的雄心壯志,恐怕是會難上加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