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焦點評論

白邦瑞&凱布林:我們以為是美國打開了中國大門,實際情況也許相反?

1972年尼克森訪中

白邦瑞(美國哈德遜研究中心中國戰略研究主任)

文斯·凱布林(英國前商務、創新與技能國務大臣)

文/觀察者網

【導讀】 今年是尼克森訪中50周年。這場訪中標誌著中美關係正常化,也為中美關係的進一步改善和發展打下了基礎。

此前,英國牛津大學辯論社主辦了一場名為《與龍共舞——中國是敵是友?》的辯論賽,美國的中國問題專家白邦瑞和英國前政府官員文斯·凱布林就中西方關係展開了辯論。

白邦瑞認為,50年前尼克森訪中,美國人認為是自己打開了中國的大門,但情況也許正好相反,中國借與美國恢復關係,從而進入到世界新秩序。對此,文斯·凱布林提出了不同的觀點,他認為中國崛起是遲早的事情,並不因美國而發生改變。相反,美國應該接受這個基本現實,明白中國的底線在哪裡。

觀察者網翻譯兩方觀點,供讀者參考。

白邦瑞:女士們先生們,謝謝你們的光臨。我只有12分鐘的演講時間。我將借用一些時間來讚揚文斯•凱布林爵士,希望他在後面的演講中也會說我的好話。在殼牌石油公司任職期間,他幫助開創了場景規劃法,這在當時是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法被用來思考那些未知事物,後來,美國國防部和中央情報局竊取了這一概念。我也在自己的書《百年馬拉松》中應用了這種思維方式。這個概念極其簡單,就是想想有哪些因素會影響未來。先製造四五個所謂的場景來制定計劃,然後再改變其中一些變數,看看會有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就中國而言,據我所知,在1970年-1971年季辛吉和尼克森準備打開中國大門時,美國政府裡還沒人用過這種思維方式。如果殼牌在1970年和1971年的時候就發明了場景規劃法,我會製造一些場景來分析這個決定是否正確。所以我在一定程度上有些自責,儘管我更怪罪季辛吉博士。當時該有的場景可能是,我們是不是正在受騙?我們原以為是美國打開了中國的大門,而實際上會不會是中國打開了美國的大門,從而使中國獲取到了各種利益?

最近,中國人出版了一系列回憶錄,這些回憶錄顯示,對美開放是他們的主意。所以如果你有一本名為「與龍共舞」的書,你首先要知道是誰邀請誰跳舞。我們一直以為是我們邀請中國共舞。高尚大度的美國人在謀求實現全球化的過程中發現了這個憤怒、敵對而又封閉的中國,於是決定對其開放,讓它融入世界。

這種觀點現在已經過時了。人們看到了中國出版的新材料,就連季辛吉也在他的《論中國》一書中說到,他花了40年的時間來寫這本書,他現在已經放棄了美國使中國開放的說法。他現在的說法是,中國領導層內部也有人在努力與我們接觸,這改變了原來是西方試圖將中國納入世界新秩序的觀念。如果我快進到幾年前,大家都知道,當時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指責中國侵犯智慧財產權。在日內瓦有一個組織,這是一座宏偉、壯麗、綠藍相間的玻璃幕牆大樓,圈內人稱它為WIPO。WIPO就是世界智慧財產權組織,它是聯合國16個專門機構之一。聯合國可以追溯到國際聯盟,而國際聯盟又可以追溯到更久遠的組織。

聯合國體現了世界秩序的觀念並能發揮各種作用。比如要管理智慧財產權,就要將100多個主權國家彙聚到一起。誰會競選世界智慧財產權組織的新總幹事?你認為是一個英國人嗎?還是一個美國人呢?你知道是一名中國公民和中共黨員本該贏得這次總幹事選舉嗎?後來特朗普總統聽說了這件事,他說等一下,這是不對的,然後他與許多人進行了磋商。突然間,長期以來一直保護智慧財產權的新加坡派出一名候選人報名參選並贏得了這個職位。

回溯1970年到2020年的歷程,美國計畫與龍共舞,將中國納入聯合國體系和世界秩序,讓其加入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美國的計畫成功了嗎?你也許會問,這是我們的計畫嗎?在文斯•凱布林爵士的書《金錢與權力》中,你會發現書裡有一個章節是關於中國卓越領導人鄧小平的。諾貝爾獎獲得者詹姆斯•托賓(James Tobin)研究了如何才能將中國變成經濟強國,美國、西方和日本都在説明中國實現這一目標。

再回到「與龍共舞」可能會帶來好結果這個假設。這個假設錯了,最終證明中國並沒有向好的方向發展。

我在自己的書《百年馬拉松》中也應用了文斯•凱布林爵士開創的場景規劃法,要研究下這意味著什麼。如果我們在過去的20到40年裡都錯了,那麼中國的野心到底是什麼?是像德國佔領波蘭和捷克那樣嗎?不,絕對不是,中國完全沒有顯露出此類跡象。那是不是像20世紀30年代的日本那樣,試圖建立「大東亞共榮圈」?不,也沒有顯示出此類跡象。正如他們自己所解釋的那樣,中國人的野心只是回到過去的時代。

大多數美國人,還有某些牛津大學的學生,當然知道一些歷史。那麼過去是什麼樣的?這促使我在自己的下一本書中探索中國古代的政治模式。中國提到了「復興之路」,你們當中有多少人知道中國想要復興的那個時代是什麼樣的?請舉手。這意味著你們必須去買我的下一本書。非常感謝。

文斯•凱布林:謝謝你們邀請我重回牛津大學辯論社。我很榮幸能在白邦瑞博士之後發言。白邦瑞博士可能是全世界最權威的中國問題專家之一,他同時也是一位深刻的思想家。他所說和所寫的很多東西都是明智和正確的,但我不大認同他書中的主要觀點,即中國有一套取代美國成為世界超級大國的秘密戰略。

有什麼秘密可言呢?在他的書中,白邦瑞博士記述了一段插曲,一名中國叛逃者來到美國並警告說,中國有一個秘密計畫,要在2020年前讓中國經濟達到美國的規模。這是一個令人震撼的巨大秘密。但我必須告訴他,早在25年前,我當時坐在倫敦一家跨國公司的辦公室裡,憑藉一些統計資料、一個計算器和一些常識,就輕易地發現了中國幾乎肯定會在2020年成為全世界最大的經濟體。無需解密,只需簡單計算一下就可以知曉這件事。

實際上,中國人口數量是美國人口數量的4倍。很明顯,當中國人的生活水準達到美國人生活水準的1/4時,其經濟規模就將與美國相當。為什麼這會是個問題呢?我是說,這應該是我們歡迎的事,這意味著很多窮人過上了體面的生活。

一道很簡單的算術題是,如果中國經濟繼續增長——這幾乎是必然的,那麼當中國人的生活水準達到美國人生活水準的一半時,他們的經濟規模將是美國經濟規模的兩倍。他們會適應這種增長,我們也會。實際上,增長的不僅僅是中國。到本世紀中葉,印度也將成為一個經濟超級大國,其經濟規模將超過美國。這是很可能發生的情況。

當今的世界霸權,也就是這個超級大國,有一個適應的問題,它要習慣另一個國家的經濟實力可與其匹配甚至遠遠超越它。我的意思是,你知道英國在100年前曾經是世界第一強國,所以我們歷經一個世紀去適應自己的排名滑落。我想我們現在是第八位了,我們剛剛被印尼超越,但我們已經習慣了這些事情。

我認為,美國的核心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無法適應這個基本現實,無法調試自己適應現實,無法接受中國必將融入世界體系。而在過去70年裡,美國一直在領導這個世界體系,並且領導的很好,使我們所有人都受益了。

我認為這種保密的想法涉及到一種觀點,這種觀點認為當代中國的真面目是秘而不宣的。但實際上中國的面目一直很清晰,並沒有什麼隱藏。中國模式,在鄧小平領導下發展為現代中國模式,它從一開始就非常清楚,有兩個非常基本的原則:第一個是在中國經歷了一個世紀的混亂(革命、內戰、戰爭)後,中國看重穩定和安全。「在一黨制模式下維護國家安全」這一點從未被隱藏過。很明顯,這就是他們要追求的模式。

第二個原則是提高中國人的生活水準,中國將通過引進資本主義來實現這一點。現在中國施行「國家資本主義」,國家控制龐大的私營經濟,但也擁有非常活躍的資本主義競爭體系,還有參與市場競爭的國有企業。一開始,資本主義模式在中國奏效了,它非常成功,但現在可能遇到了麻煩,它們正面臨著許多因企業債引發的經濟問題。

如果它們真的遇到了麻煩,那它們會變得像日本一樣,我們也就不用再擔心它們了。但實際上,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是,如果這種由成功的資本主義制度維持的快速增長與一黨制相結合的中國模式一直這麼成功下去,我們在不得不與之共存的過程中將面臨什麼問題?

現在,你們中的一些人會說到民主,我們相信民主制,為什麼中國不能變成一個民主國家?中國有一個不同的體制,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接受了中國有一個不同的體制。英國特別關心的一個問題是我們對香港和香港人民還殘留著一定責任。面對香港的形勢,我們西方人理所當然地會感到不安甚至氣憤。

但我不得不說,中國人總是很清楚香港的紅線在哪裡。40年前,當瑪格麗特•柴契爾和鄧小平談判時,鄧說我們可以像印度人解決殖民地飛地問題或印尼出兵那樣在24小時內解決問題,但他們沒有這麼做。中國人做事更精細,他們看到香港繼續作為一個獨立實體存在下去有好處。

當那些打著民主和言論自由旗號的香港人在向員警投擲燃燒瓶,肆意破壞他們的立法機構時,他們就已經在扼殺香港的民主。因為遊戲規則一開始就很清楚,中國人很坦率也很明確地指出了界限在哪。我想我們需要記住這一點。

同樣,就外交政策而言,習主席已經執政10年了。10年前,他非常明確地闡述了他的外交思路,我們也接受了。他在墨西哥城發表的講話提到了這一點:當有人問道,你們將怎樣處理本國與西方的關係時,習主席說,中國一不輸出革命,二不輸出饑餓和貧困,三不去折騰你們,還有什麼好說的。這話很直白,但也明確說明了西方應該怎樣與中國打交道。也就是說,如果你想與他們保持良好的關係,你必須尊重他們的領土完整並不干涉他們的內政。

這就是他們進行外交活動的基本原則。例如新疆問題,西方在這一問題上採取了強硬立場,但很明顯,世界上其他國家,按照中國的觀點,每一個重要的穆斯林國家,包括那些有民選政府的印尼、馬來西亞、巴基斯坦、孟加拉、奈及利亞,都站到了中國一邊。

因此,與中國打交道的原則是,與中國展開接觸,但要認識到他們有不同體制這一現實。他們不會容忍干涉他們內政的行為,我們必須以純粹現實主義的方式與他們打交道。

讓我試著總結一下,這會導致什麼結果。我曾經以政府官員的身份嘗試與中國接觸,當時我們主要出於經濟動機。我們當時認為,而且我現在仍然認為,與中國在經濟領域展開接觸對英國和其他西方國家的經濟都有利。

我們英國現在仍擁有鋼鐵工業。中國公司收購了塔塔鋼鐵公司,否則它就會倒閉。我們還將擁有電動汽車產業,因為中國人將在英格蘭東北部大量投資生產電池。位於英格蘭中部的捷豹路虎公司因其在中國的汽車銷量和利潤而成為了一家非常成功的公司。阿斯利康憑藉其在中國的產品銷量和利潤,為我們成功開發了疫苗。包括牛津在內的英國大學每年嚴重依賴12萬名中國留學生支付全額學費來維持運轉。

英國經濟受益於我們與中國的關係,我不會為參與了其中某些談判而抱有歉意。但受益的不僅僅是英國。儘管有很多國家抱怨中國的不公平做法,但我們還應看到更宏觀的圖景:中國實際上幫助我們維持了世界貨幣體系的穩定。他們持有價值4萬億美元的美國資產,人們總是說他們會用這些資產來破壞這個體系,他們要打貨幣戰,但這類事情並沒有發生。他們保持了基本貨幣體系的穩定,並與美國建立了默契的夥伴關係。破壞體系規則的人,破壞世界貿易組織的人不是中國人,而是特朗普總統。是他想要癱瘓基於規則的世界體系,是他不再支援世貿組織,

白邦瑞博士剛才提到我們因智慧財產權問題而對中國人有所不滿,這是很正當的。但所有謀求發展的國家(或地區),包括韓國、中國臺灣地區、日本,我必須說,在其發展的早期階段都竊取智慧財產權,美國就是在竊取英國智慧財產權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這就是各國發展的規律,世界各國就是這麼發展起來的。但現在他們卻成立了智慧財產權法庭,外國公司不會勝訴。發展中國家要適應外界的要求,成為一個負責任的經濟夥伴。

我們總是抱怨,我們過去常常和中國人談判,說你們要開放你們的市場,表明你們有意願通過自由貿易互惠互利。而在西方和英國的開放要求榜單上,排在首位的總是金融服務業。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現在發生了一系列政策變動,總統所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要求中國開放金融服務業。領先的西方公司貝萊德集團(Black Rock)和摩根大通集團(JP Morgan)目前在中國都經營著全資子公司,購買中國股票,中國已經答應為融入世界經濟體系而承擔義務。

但我最後想說的卻是有些東西比國際貿易更重要,那就是要解決全人類共同面臨的問題,經濟學家們稱之為提供全球公共產品,而這就要求各國必須進行合作。抗疫是一個例子。

另一個例子是目前各國齊聚格拉斯哥所要解決的氣候變化問題,中國人目前被描繪成了罪魁禍首。當然,他們的排放量很大,但這卻不是以實際人均排放量或累計排放量計算的。沒有中國的合作,我們無法解決氣候問題。他們確實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中國剛剛引入了碳定價機制,他們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可再生能源產業——電動汽車產業。他們試圖加速淘汰煤炭能源,然後就陷入了電力短缺。所以他們不得不回過頭來,但他們明白這麼做的必要性。現在的關鍵是,除非我們與他們合作研究共同標準等,否則我們無法獨立解決這個問題,在冷戰環境中你做不到這一點。

我還想說最後一點,再多占一分鐘的時間。核武器的擴散可能是我們目前面臨的最大危險。像朝鮮、巴基斯坦,可能還有伊朗這樣的國家想要核武器,中國對所有這些國家都有影響力。我們不知道他們如何獲取到核武器,但是,如果我們願意與中國合作,我們有可能將相關風險降至最低。

但目前,因與中國對話破裂而出現了更嚴重的情況,現在已經形成了一種偏執情緒,這導致中國增加了核武器數量。他們原來奉行最低限度的核威懾策略,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不威脅任何國家。現在,他們擔心自己會受到美國的攻擊,所以他們正在擴大自己的核武庫。我們可以爭辯誰該為此負責,但這種行為必須停止。這非常非常危險。你只有在和他們展開對話後才會制止這種行為,但現在還沒有國家和他們對話。為了我們自己的利益,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必須與他們進行接觸。謝謝大家。

(觀察者網由冠群選譯自白邦瑞和文斯·凱布林在英國牛津大學辯論社的演講)

連結:白邦瑞&文斯·凯布尔:我们以为是美国打开了中国大门,实际情况也许相反?-白邦瑞、文斯·凯布尔 (guancha.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