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國際焦點評論

《外交事務》:美國還想決定台灣地區的未來?——《海峽告急》系列文章(下)

外交事務》:美國還想決定台灣地區的未來?

—《海峽告急》系列文章(下)

卡裡斯·坦普勒曼(胡佛研究所研究員)

奧莉安娜·斯凱勒·馬斯特羅(斯坦福大學弗里曼·斯波利國際研究所研究員)

文/觀察者網

【導讀】 8月15日,「西貢時刻」在喀布爾重演。從美政府到智庫,都普遍擔憂阿富汗的失敗將重創美國威望,甚至導致半個多世紀來在亞太打造的體系瓦解。

而就在此前不久,美國《外交事務》雜誌發表系列文章《海峽告急——關於台灣所受威脅的辯論》,仿佛是在提前向台灣隔空喊話「打氣」。細讀這組文章,可以看出美方的算計和憂慮。有的學者甚至仍在表示,「最終決定台灣地區未來的是美國的發展趨勢」。

整個系列共有四篇文章,前三篇為作者們對奧莉安娜·斯凱勒·馬斯特羅所寫的文章《台灣的誘惑》(2021年7月/8月刊)的回應,最後一篇為馬斯特羅的答覆。此為後兩篇文章。

大陸不需要用台灣來證明什麼

【文/卡裡斯·坦普爾曼 譯/常宜】

奧莉安娜·斯凱勒·馬斯特羅(Oriana Skylar Mastro)警告說,大陸可能很快就會下令攻擊台灣。她聲稱,大陸把政治合法性寄託在統一台灣的進展上,而台灣最近的發展,特別是蔡英文在2020年的連任,以及她的政黨對大陸持懷疑態度,「加強了大陸對台灣人永遠不會心甘情願回到祖國的憂慮」。她認為,在大陸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情況下,大陸政府可能很快就會感到不得不對台灣採取強硬態度。

這種說法誇大了台灣輿論對大陸的重要性,也誇大了台灣問題對大陸的重要性和緊迫性。中國大陸的戰略家非常清楚,台灣今天的安全狀況仍舊和過去70年一樣,依賴於美國對保衛台灣的隱性承諾,而不是台灣人或其領導人的意願。儘管大多數台灣人在有美國支援的情況下會抵制中國大陸的進攻,但大多數人覺得,他們能否獨自抵制大陸的武力攻打,也得聽天由命,而且如果台灣被美國拋棄,他們可能會放棄戰鬥,直接投降。將最終決定台灣地區未來的是美國的發展趨勢,而不是台灣自身。

最近解放軍演習有力震懾了島內「台獨」勢力

馬斯特羅在敘述大陸在短期內實現統一這一承諾的可能性時,也太過誇張。大陸將自身政權的合法性與實現中國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聯繫在一起,而這需要一個有利的國際經濟環境——對台灣的戰爭則會損害這一環境。雖然西太平洋地區軍事力量的天平一直在向中國傾斜,但如果中國大陸進攻台灣,美國仍有意願、也有能力讓大陸付出極高的經濟和政治代價。即使大陸認為能成功——這也絕不是必然的——現在試圖攻打台灣島也是沒有意義的,除非美國表明它不會介入此事。

也沒有多少證據表明,大陸將台灣視為一個急需解決的問題。大多數中國政治分析人士認為,中美關係的長期趨勢對北京有利,對於這一觀點,學者拉什·多希(Rush Doshi)和朱利安·格維茨(Julian Gewirtz)都做出過有說服力的論述。隨著喬·拜登(Joe Biden)總統的上任,大陸不得不假設,若是在今天進攻台灣,美國會對此做出有力的回應。

但再等20年,情況就會大不相同。那時,美國人民已經選出了一位新總統,他將會從大陸的視角來看待台灣地區和美國在亞洲的聯盟:作為可有可無的東西,值得以合適的價格討價還價。有什麼能阻止美國人再選一個總統呢?因此,台灣的未來,很可能是由中美兩國的意志而非能力的博弈來決定的。而中國共產黨有理由相信,它正在這場長期的較量中,緩慢但穩固地佔據上風——從而讓它更有可能不動用武力就能統一台灣。

中國大陸日益增長的優勢不是因為它和美國之間力量平衡的變化——大多數中國人對美國衰落的預測都過於誇張了,甚至是完全錯誤的——而是來自於對雙方使用武力的可能性這一看法的轉變。中國共產黨已經取得了一個重要的勝利,那就是確定了爭辯的前提。在過去的70年裡,大陸宣稱,台灣地區是它實現「國家統一」所需的最後一塊「中國領土」,也是它在必要時必須對其使用武力以置於其控制之下的「核心利益」。對於這樣一個明顯為自己服務的主張,它卻具有顯而易見的說服力:大多數美國觀察家現在都認為中國大陸攻打台灣的威脅是可能發生的,統一的目標——如果不是手段的話——是合法的。

相比之下,儘管台灣的朋友們竭力辯解,但台灣地區對美國來說是必不可少的這一說法幾乎沒有說服力。正如前外交官羅伯特·布萊克威爾(Robert Blackwill)和歷史學家菲力浦·澤利科夫(Philip Zelikow)所指出的,台灣地區是美國的重要利益,只是因為它能保證在這一地區美國的力量投射和美國盟友的安全。未來的美國總統可能會受到誘惑,放棄對該島的隱性安全保障,以避免一場毀滅性的戰爭,或換取中國大陸的其他讓步。因此,關鍵問題不是大陸是否願意攻打,而是華盛頓將在多長時間內繼續接受與中國發生戰爭的風險。

許多美國政治分析家已經認為這種風險高得令人無法接受。泰德·蓋倫·卡彭特(Ted Galen Carpenter)、查理斯·格拉瑟(Charles Glaser)和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等人認為,為了維護與中國的和平,美國應該放棄任何保衛台灣地區的承諾。

那麼,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試圖為台灣面臨的緊迫威脅敲響警鐘的同時,馬斯特羅卻強化了北京選擇的口徑:中國大陸很快就能對台灣發動一次成功的進攻,而保衛台灣對美國來說只會越來越難,代價越來越大。她的假設是,大陸將不惜一切代價、承受任何負擔來征服台灣,這一點既為那些呼籲緊急加強美國在西太平洋軍事能力的人所認同,也為那些為避免戰爭而要放棄台灣的人所認同。

但這種假設是值得懷疑的。大陸有許多其他優先事項,對台灣地區的行動將使其中的大部分受到影響。那些關於中國崛起、需要「洗刷國恥」以及台灣在這一「神聖使命」中居核心地位的說法,美國不應該不加批判地完全接受。在現實中,中國大陸在沒有對台灣地區進行政治控制的情況下,已經存在和繁榮了70年,今天大陸沒有理由必須控制它。

馬斯特羅可能是出於好意,但她的論點最終支持了那些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人,將台灣拱手讓給中國大陸。

卡裡斯·坦普勒曼(KHARIS TEMPLEMAN)是胡佛研究所的研究員,也是胡佛研究所印度太平洋地區台灣專案的專家。

馬斯特羅的回應

【文/奧莉安娜·斯凱勒·馬斯特羅 譯/常宜】

瑞吉兒·埃斯普林·奧德爾(Rachel Esplin Odell)和埃裡克·赫金博特姆(Eric Heginbotham),林碧瑩(Bonny Lin)和大衛·薩克斯(David Sacks),以及卡裡斯·坦普勒曼都認為,中國大陸不太可能嘗試對台灣進行武裝統一。

雖然我很欣賞他們的觀點,但他們並沒有就此觀點提出任何新的證據,能夠使我重新考慮我的判斷。我還是相信中國大陸對台灣地區武統的可能性是真實的,而且這一可能性在不斷增加。相反,他們重複了對這一日益加重的危險的誤解,而許多內容是我在最初的文章中所試圖消除的——即中國大陸沒有軍事能力來完成海陸出擊,武統的經濟成本足以阻止大陸,以及中國大陸可以無限期地推延實現這一最重要的國家統一目標。

我的批評者認為,雖然存在武統風險,但這是可以通過對美國政策和軍事態勢進行相對有限的調整來應對的——我仍然強烈反對這種立場。

讓我們逐一來看這些論點。我的批評者說,我誇大了中國大陸的軍事能力,低估了武統的困難。但他們的判斷依賴於過時的或基本不相關的比較。

例如,奧德爾和赫金博特姆指出,1945年美國從日本手中奪取沖繩所需的海軍噸位比當今中國大陸所有的海軍噸位要多。但這個例子是不恰當的。1945年,日本的軍隊有600多萬人,而且已經戰鬥了十多年;今日台灣的軍隊由8.8萬人和200萬預備役人員組成,其中只有30萬人需要完成哪怕僅是五周的複訓課程。

此外,噸位也不是一個有用的衡量標準。現代海軍已經轉向了更輕、更靈活的艦隊。奧德爾和赫金博特姆指出,在福克蘭群島戰爭中,民用船隻的作用有限,但英國在那次戰役中只使用了62艘民用船隻。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海上民兵擁有成千的船隻,比起民用船隻更接近于海軍部隊。如果中國動員其所有的海軍艦艇,包括其新的大型兩栖運輸艦和民用船隻,假設它們可以在短時間內攜帶數十萬軍隊穿越80英里寬的台灣海峽,即使美國有足夠的預警來協調優化其潛艇的位置,它也沒有足夠的彈藥來對付這樣一支龐大的部隊。

林和薩克斯則認為,相信中國大陸可以用武力奪取台灣是上了大陸錯誤資訊宣傳的當。他們警告說,「分析家們不應該從表面上接受中國大陸的說法,即大陸可以很容易地贏得對台灣的戰鬥」。但所有人,甚至是連最大膽地分析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人,都不會認為對台灣的全面攻擊會是很容易的事情,只是,這些人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可以用自身可接受的代價取得勝利。

此外,我對中國軍事能力的判斷並非僅僅基於中國的言論或戰爭推演的結果。美國國防部向國會提交的關於中國軍事現代化的年度報告、國會研究局關於中國海軍現代化的報告、智庫(如蘭德公司)的數百份研究報告,大量不含偏見的嚴謹分析表明,解放軍在過去20年裡取得了無與倫比的進步,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可以與美國一決高下。事實上,赫金博特姆本人在2017年認為,「美國和中國之間的力量平衡可能正在接近一系列的臨界點,首先是在中國海岸附近的突發事件中(如台灣)。」

經濟成本或經濟利益雖然是中國政府計算的一部分,但不可能是決定性因素。大陸的首要任務是保護中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按照中國政府的定義來說。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南海軍事化以及對澳大利亞或韓國等冒犯中國的國家進行制裁,這些都表明了大陸領導人願意將經濟因素置於對權力和國際威信的考慮之下。在7月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的講話中,中國領導人警告說,不要試圖欺負或壓迫中國,「誰妄想這樣幹,必將在14億多中國人民用血肉築成的鋼鐵長城面前碰得頭破血流」。這些話應該被認真對待。

最近解放軍的演習是對美台勾連的有力震懾

最後,我的批評者們認為,中國大陸沒有必要試圖強行與台灣地區武力統一。林和薩克斯認為和平統一策略正在起作用;坦普爾曼認為中國大陸可以無限期地推延解決這個問題。我不同意,因為我認為統一是中國共產黨的首要任務,台灣也不會貿然放棄其自治權。

中國大陸的武力統一絕非迫在眉睫或不可避免,但大陸現在正認真考慮激起衝突以獲得對台灣的政治控制。而在過去,它唯一會使用武力的情況是阻止台北宣佈獨立。

我同意坦普爾曼的觀點,即大陸不太可能在未來四年內進行武力統一(儘管我認為這主要是因為中國可以從更多的準備時間中獲益,而不是因為它恐懼美國總統拜登的決心),但他關於大陸可以無限期推遲統一台灣的論點在邏輯上和經驗上都是有缺陷的。

正如我在原來的文章中所論證的,中國高層已經發表了許多聲明,表明期望實現統一。將這些言論視為空談是不明智的,因為中國高層曾多次預先表態,然後再真的落實——在南中國海建設軍事基礎設施並進行海軍演習,在香港則於去年實施了嚴厲的國家安全法。

坦普爾曼認為,如果中國認為美國正在衰退,那麼它完全有理由在台灣問題上等待。但在中國戰略家眼中,美國的衰落實際上增加了採取行動的需要。中國政府也在研究權力過渡理論,該理論認為,隨著一個崛起的大國和一個成熟的大國之間的差距縮小,戰爭的可能性就會增加。儘管美國的戰略家擔心中國崛起,對美國領導的國際秩序產生不滿,變得咄咄逼人,引發一場戰爭,但中國的戰略家擔心的則是另一條通往戰爭的道路。他們擔心美國無法接受其不可避免的衰落,會做出危險的最後努力來保持其無可匹敵的大國地位。按照這種邏輯,一個衰退的美國比一個穩定的、上升的美國更危險。

林和薩克斯對中國大陸不會武統台灣的原因提出了不同的觀點。他們認為,中國領導人仍然致力於他們長期以來採取的有限壓力加上展示統一好處的經濟激勵的方法,因為這一戰略正在發揮作用。作為中國大陸採取這一戰略有效的證據,林和薩克斯指出,民意調查顯示,台灣大多數人支援現狀,而不是獨立。

但從不支持獨立到渴望或承認統一中間仍有巨大的鴻溝。正如林和薩克斯自己所承認的,中國大陸幾十年來一直採用這種有限脅迫和經濟誘導的策略,但台灣並沒有更接近與大陸統一。在2020年9月由台灣的政治大學進行的民意調查中,只有6%的台灣公民希望最終或立即統一。因此,儘管林和薩克斯說得對,中國大陸政府可能會繼續採取胡蘿蔔加大棒的做法,但它仍然需要讓靴子落地,以獲得對台灣的全面政治控制。

我的批評者也對我的論點的一些政策含義增加了關注。奧德爾和赫金博特姆警告說,當涉及到威懾時,不要過多地關注美國軍事威脅的可信度,而應當強調保證的同等重要性。他們警告說,美國對台政策的變化可能使中國政府相信美國現在支持台灣獨立——這種誤解可能導致戰爭。但我的論點是,改變姿態,而不是改變政策:美國應該改進武力姿態和作戰計畫,以抵抗中國大陸對台灣的計畫,然後令人信服地揭示這些新能力。它不應該做出危險的政策改變,因為這有可能激起中國大陸的軍事反應。事實上,我曾在其他地方論述過,即使在台灣問題上爆發戰爭並且美國獲勝,美國政府也不應該要求將台灣獨立作為和平的條件之一。

坦普爾曼提出了另一個擔憂:強調保衛台灣的潛在成本可能會支持那些主張美國政府放棄台北的人的觀點。如果這個擔憂確實很嚴重,我將第一個將自己的工作轉向更私人的管道。但那些呼籲美國重新考慮其保衛台灣地區的承諾的人仍然是少數,而且拜登政府已經明確表示,如果台灣地區受到攻打,它將向其提供援助。

此外,對中國日益增長的軍事力量所構成的威脅,美國國防部的反應不是退縮,而是加大努力來應對。從加強美國空軍和美國海軍之間聯合能力的新理論,到恢復一些基地的倡議,再到改善美國在該地區預警系統的努力,這些都表示五角大樓正在開足馬力,以確保它能在廣泛的衝突情況下進行威懾,並在必要時擊敗中國。美國網路司令部、美國太空部隊和國防部的聯合人工智慧中心的建立,部分是為了對抗中國在這些相關領域的優勢。如果林和薩克斯認為中國誇大其能力以試圖說服美國放棄干涉台灣,那麼中國政府實際上則取得了相反的效果。 

最後,我所有的批評者們都強調了一個重要的事實:由於美國的存在,70年來台灣海峽兩岸的局勢一直相對穩定。美國政府成功地說服了中國,武裝統一會失敗,中國將為武裝統一的嘗試付出巨大的代價。但中國已經不是70年前的樣子了。中國快速的軍事現代化、驚人的經濟崛起和日益增長的全球影響力,改變了中國政府在許多問題上的思維方式。中國當下對國際組織持更自信的態度,建立了世界上最大、最有能力的軍隊之一;並將其經濟影響力深入和擴展到全世界。假設中國在台灣問題上也沒有改變想法,是一廂情願的。

事實上,儘管我的批評者認為中國大陸不太可能武力統一台灣,但他們仍然建議台灣提高防禦能力,並建議美國加強在該地區的軍事部署——這並不完全是信任中國政府的克制。我曾希望說服懷疑論者,中國現在正在認真考慮武裝統一,但至少我們的辯論產生了一個共識,即台北和華盛頓必須做更多的工作來加強在台灣海峽兩岸的威懾力。

奧莉安娜·斯凱勒·馬斯特羅(ORIANA SKYLAR MASTRO)是斯坦福大學弗里曼·斯波利(Freeman Spogli)國際研究所的中心研究員和美國企業研究所的高級非常駐研究員。

(本文發表於2021年8月9日美國《外交事務》網站,觀察者網常宜譯。)

文章連結:《外交事务》:美国还想决定台湾地区的未来?-卡里斯·坦普勒曼、奥莉安娜·斯凯勒·马斯特罗 (guancha.cn)